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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陵錄 軼聞之回鄉偶書 作者:魈
    宣祥八年,春末,刑州許家莊……

    「終於回來了!」望著不遠處自家的大門,許亭歡無限感慨的深深從肺裡吹出一路來的疲憊,神采奕奕的翻身跳下馬,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回家門口,雷鳴般的砸動大門,誇張的吼道:「快開門!開門!是我!是我回來了——」

    「……」側身不緊不慢的躍下馬來,史官對前者幼稚的舉動露出不屑一顧的眼神,心知興奮的對方根本聽不進自己的話,他聰明的選擇轉過身來,對因許亭歡製造的「噪音」而紛紛圍攏過來的鄉親們面無表情的解釋:「我不認識他。」

    懶得和他計較,此時的許亭歡,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近十年未歸的親人上,剛聽見門內傳出開鎖的響動,他就用力的踹開大門,看也不看的把門後的人牢牢抱入懷裡!

    「我回來了!我許亭歡又回來了!」只有老天爺清楚,這近十年來他混得多麼艱辛!能夠不被腦子缺乏常識的皇帝害死,能夠不被工作狂的相爺累死,能夠不被陰險狡詐的史官玩死……這一切的一切……他容易嗎?

    「……死、死小子!一回來就要拆你爹的大門嗎?!快說,你小子不是犯了錯被趕出來回家吃空你老爹我的吧?!」被他摟得幾乎喘不上氣來,許老爹白了比分手前成熟穩重了許多的兒子,邊抱怨邊難以抑制的笑開了滿臉的皺紋。

    「爹……」不滿地呢喃著,回憶起當年兩個人鬥嘴的家常便飯,許亭歡喜悅地睜大眼睛,可想要反駁的話卻梗塞在了喉嚨裡,化為了想哭的衝動。男兒是不流淚的……所以,他吸吸鼻子,略帶尷尬的別開了視線。可惜,他這隨意的一瞥雖然避開了許老爹的目光,卻無巧不成書的迎上了史官高深莫測的幽遠凝視。

    不是很能體會到他們水乳交融的赤子之情,史官漠然置之的看著他們真情流露的父子重逢,有些迷惘也有些羨慕地瞇起眸子,淡淡的出聲,不著痕跡的化解了對方的窘境:「喂……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了。」

    「哦、哦!對了!」經他指點,許亭歡才想起還沒有和老爹介紹。硬著頭皮,偷看了一眼木頭般矗立原地顯然不準備幫腔的後者,他自歎命苦的小心翼翼對還在雀躍中的許老爹試探性的介紹道:「爹……這個人是,呃、就是兒子帶回來的……」

    「你朋友?」不疑有它的望了那個陌生的冷俊青年一眼,許老爹不失熱情的主動招手打了個招呼:「我這個傻兒子肯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是不好意思啊……」

    「好說。」顰起眉頭,父子兩人行事作風驚人的相似使史官有點措手不及,但他依然端出那股涼嗖嗖地語調,不卑不亢的回答道:「習慣就好。」

    「你閉嘴!」狠狠瞪了拐彎抹腳把自己罵進去的後者一眼,許亭歡磨牙威脅道,接著回頭對不知暴風雨將至的老爹戰戰兢兢的提示:「爹啊……這個人,就是兒子今生的伴侶了。」

    「……」沉默。

    「……」又見沉默。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就在許亭歡開始擔心老爹是不是刺激過大,腦中風呆在原地的時候,許老爹僵硬的回答在沉寂到連某人冷汗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的空闊街道上響起,出乎意料的平靜:「兒子,你被城裡人騙了。憑你爹五十年閱覽,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那個人是男的。」

    「……你當自己兒子是白癡嗎?!」愣了幾秒,許亭歡才從老爹同情的眼光中覺察到對方的意思,當即忘卻了剛剛做賊似的心虛,懊惱地大聲叫道:「不用五十年我也可以看出他是男的!」史官又不是皇帝和相爺,生就一副擾亂視聽的樣子!雖然文秀,可是那個傢伙卻沒有絲毫的陰柔氣質!

    「你既然知道他是男人又怎麼會把他當做自己的伴侶?!」被兒子當眾吼地很沒面子的許老爹,輸人不輸陣的也調高了嗓子。果然不出所料,許亭歡半點也沒有辜負他的「言傳身教」,下一秒便忘乎所以的把吵架排到了倫理之前:「要找誰當伴侶是我自己的事情吧?!」

    「老爹我可不記得把你教養出這種斷袖子的癖好!」

    「你少推卸責任!要不是你堅持把我丟到皇宮那個鬼地方,害我『耳濡目染』,我這麼健康正常的孩子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總之,我絕對不會允許你私定終身的!」

    「管你!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你同意!」

    「哦?小子,翅膀硬了啊……既然如此,你還回來做什麼?!」

    「我……我……我回來告訴你一聲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被許老爹堵得無言以對,焦躁地吼出了和本意相反的話後,許亭歡委屈地濕潤了黑白分明的虎目,垂頭喪氣地拖著腳步走回史官的身旁,有氣無力的牽過對方手裡的韁繩,啞著嗓子吩咐:「我們回去吧。」

    「……」斜了他溢於言表的沮喪一眼,史官勾起唇角,但沒有多加諷刺,而是挑眉,揚聲對橫在門口氣沖沖的許老爹不慍不火的攀談起來:「許老伯,小侄家中世代為官。」

    「那又如何!」在氣頭上的許老爹聞言,鄙視地嗤道。

    「有良田千頃。」

    「沒什麼大不了的!」八字鬍顫抖了一下,但許老爹還是沒有軟化的跡象。

    「僕役百餘戶。」不動聲色的,史官抱臂而立,逐漸加碼。

    「這也沒啥了不起。」說歸說,許老爹不自覺地悄悄打量了一下兒子帶回來的這個渾身上下都透著迷一般令人心寒的氣勢的青年。

    「家宅毗鄰皇城,九曲十八轉,七進七出的院落。」

    「和我又沒關係……」埋怨著轉過頭來,許老爹鬆懈的嚴肅在看見兒子的身影時又繃了起來。

    「……全都是你的了。」好不吝嗇地,史官雲淡風清的接口道。成功的讓許老爹瞪大了眼睛:「真、真的嗎?!可是……亭歡是我親身骨肉啊……」

    「我每年奉祿萬兩。」

    「萬兩白銀?!」許老爹湊近了幾步,不可思議的叫道!他們許家雖然是小富人家,可也還沒見過那麼多的銀子:「堆在一起,不就跟個山包似的了……」

    「不。」冷冰冰地打斷他的幻想,史官看也不看已經聽到石化的許亭歡,逕自和許老爹答辯:「是黃金。」

    「……開什麼玩笑!兒子是我養大的,怎麼能為錢就……」

    「我們家執掌史部,世襲一等公。天下的事情,也只要一句話……」

    「嗯……畢竟兩個人都是男的,這事傳出去……」

    「只要您想要,皇帝嘗不到的美食沉釀也易如囊中取物。」

    「好!夠痛快!小子,我欣賞你。成交,我賣了!」早就把什麼三綱五常丟到腦後了,許老爹高聲打斷史官的話,激動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滿臉堆起一見如故的笑容。

    「……爹,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東西啊!還有……賣是什麼意思?」好不容易等到他們把話說完,許亭歡連忙把發言權搶到自己身上。

    回頭不感興趣的掃了他一眼,彷彿是責怪兒子耽誤了自己和史官套關係似的,許老爹涼涼的提醒懵憧中的當事人:「兒子,你已經被賣了。」

    「什麼?!你、你們怎麼可以忽略我的意志?!」尖叫一聲,許亭歡目瞪口呆地眼睜睜看著老爹與史官沆瀣一氣,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養兒就是為了防老嘛。」安慰地對兒子和藹的笑了笑,許老爹邊把史官迎進屋,邊示意怯生生縮在門口的兒女們過去攔住爆發前夕的大兒子:「再說了,這麼好的姻緣打著燈籠都求不來,你可算是高攀呢!還有什麼不滿……小子,你爹我可不記得把你教成貪得無厭的人了哦!」

    「老、爹!」理智繃斷了勁,不用煩惱丞相和皇帝的事情後,許亭歡惱羞成怒地向前衝去,卻被蜂擁而來的弟弟妹妹們團團圍住,動彈不得,只能用殺死人的怨毒眼神目送狼狽為奸的二人談笑風生的消失在門內!

    「大哥!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大哥~想死我們了!」

    「大哥,皇宮大不大,公主漂不漂亮?」

    「大哥你黃牛!說好帶我和六弟去京城逛廟會的,這麼多年都不回來接我們!」

    「大哥……答應給我和七妹捎的衣服首飾在哪裡?」

    「大哥,真不夠意思!回來也不提前知會弟弟們一聲!這樣吧,我和老三老四現在就去把家裡那頭最肥的豬宰了!」

    「大哥……大……」

    被成群的弟妹們吵得一個頭兩個大的許亭歡,哭笑不得的歎了口氣,放棄似地彎下腰,寵溺地抱起最小的妹妹,撫著還不及自己腰部的弟弟的頭,溫柔而威嚴的趕著大家擁進了久違的家門:「好了好了!都不要叫了!一個一個來,大哥什麼都少不了你們的!走,我們進屋殺豬宰雞吃他個痛快!」

    「吔——大哥萬歲!」歡聲笑語中,許家眾人合樂融融的簇擁著許亭歡向等在前面,高興得連鬍子都翹起來的許老爹以及他身邊瞇著眸子,似笑非笑的注視著什麼的史官趕去!擦身而過時,那個戲謔的冰涼聲音突然在許亭歡耳畔謹慎地悄然問道:「街拐角的那個人你認識嗎?」

    「什麼?」在喧雜的吵鬧聲裡聽得不是很真切,許亭歡大聲反問,順便為剛剛的事情給了對方一記白眼。

    頓了片刻,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陌生的影子鬼鬼祟祟的離開後,史官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輕聲回答:「……算了,沒什麼。」

    「哦。」頭也不抬地伸出左手橫在搶水果吃的兩個弟弟之間,順便伸出右手揪起想用沾了泥土的髒手抓包子的八妹,同時輕踹了往嘴裡塞了三個餡餅還打算繼續進攻第四個的九弟膝蓋一腳,許亭歡邊覺悟著自己天生的勞碌命,邊想到了什麼似的隨口問道:「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老爹的本性的?別告訴我你真的有什麼未卜先知的妖術……」

    「不需要什麼未卜先知……」壞笑著啟唇,毫無同情心的看著忙得「四爪朝天」的前者,史官輕描淡寫的嘲諷道:「看看你就能猜得出來了……」

    惡狠狠的瞪了涼笑的對方一眼,許亭歡推了推還在磨蹭的弟弟們一下,故意裝作沒有聽見他的冷嘲熱諷,加快腳步向大廳趕去。絲毫沒有諒解到對方想在弟弟妹妹面前保持光輝形象的苦心,史官越過他時,壞心眼的又加了一句低語,聲音卻剛好控制在可以使每個人聽清的程度:「對了,晚上不用另備客房,我和你睡一個屋。」

    「喂!不要在小孩子們面前說那些有的沒有的東西!」面紅耳赤的大吼著打斷他的話,許亭歡任是瀟灑不羈,此時也被羞的低下頭去,爭辯也只能把事情越描越黑而已。

    涼涼的掃了他的窘困一眼,史官挑眉,淡淡地接口:「你在想什麼。我可沒說睡一張床,你睡地上。」

    「……哦……」習慣成自然的傻傻點頭,許亭歡不無遺憾的輕歎了一口,隔了片刻他才回憶起某個很重要的問題,可惜已經沒人理會他的抗議了……

    「等等!憑什麼啊,這裡可是我的老家誒——」

    ***

    當夜……

    懊惱的看著史官說到做到的霸佔了整張床,許亭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聳了聳肩,放棄的抓起甩在椅子上的外袍,隨手往身上一系,歎息著準備離開:「算了,大不了這個屋讓給你,我自己去睡客房可以了吧!」

    「……回來。」見狀,悠然自得地斜倚在床塌上的史官瞇起眸子,用命令的口氣生硬的喝止他剛剛邁起的步伐。

    被那居高臨下的口吻刺激到,許亭歡頓了頓,劍眉倒豎地回身衝到了床前,毫不憐惜的揪起史官的衣領,發洩似地猛晃著咆哮道:「你鬧夠了沒有?!看我出醜真的那麼好玩嗎!」

    「……」要承認嗎?史官望著氣急敗壞的許大護衛很認真的猶豫了一下,但若說了實話把怒火中燒的對方給逼出去可就得不償失了。思及此,史官瞥了眼在燭火光暈下影影綽綽地窗櫞,突然出手,靜靜地摟上了許亭歡的腰身!

    「哇啊!」猝不及防的被他摟了個結實,哪裡料到冷淡的對方會自動送上這麼大一塊豆腐,許亭歡唯一可以回應的就是僵硬了身體,呆呆地任那細瘦結實的玉臂環繞著自己……

    感覺到他的無所適從,史官將頭靠在對方的小腹上,輕輕地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淺淺一笑。然而一笑之後,他又抬眼望向了紙窗外,迅速抽去眸中醉人的溫度,依舊寒冷如冰!

    沉浸在自己混沌的思緒裡的許亭歡,當然沒有覺察這其中的變化,他只覺得方才積蓄在胸腔裡快要把自己點燃的憤怒,此時被那突如其來的一抱澆熄的乾乾淨淨!而那圓瞪的虎目則無力地垂下眼簾,莫可奈何地凝視著對方披散而落和自己的衣扣糾纏不清的青絲。寵溺一歎,許亭歡劃開堅毅地唇角:「你啊……我的一世英明注定是要載給你了……」

    「……後悔嗎?」抬眼,史官聞言定定的注視著苦笑的對方,目光閃爍不定。

    「來不及啦……」眨眨眼,許亭歡歎笑著,回望給他釋然的堅定,抬手反摟住懷中的人兒……

    「……」安心地閉上眼睛,史官不再多問,而許亭歡也什麼都沒有再多說。猛地,史官睜開眼睛,身形如電直射窗前,雲袖輕展,掃開紙窗!同時,許亭歡也猶如早有默契般地躍窗而出,眼疾手快的一把將還想溜走的偷窺者緊緊抓住,按倒在地!

    「哇啊啊啊啊——」偷窺的人折騰了幾下,卻只能使自己被壓得更用力了,幾次掙扎無效後,他終於老實了下來,喘著粗氣向許亭歡討饒:「許、許大哥!是小弟,是我啦!」

    「……張悅?」把現行犯揪到花園裡,藉著月光的銀輝,許亭歡看清楚來者堆滿苦笑的臉龐,不是很確定的出聲詢問,立刻得到對方點頭如搗蒜的回答。呆了呆,他不敢置信的鬆開手,又隨即拽起對方領口,激動的大聲喝問:「真的是你?!」

    「……是、是我啊……」膽怯的看著許亭歡燦爛的笑臉,來者心虛的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問候:「好、好久不見了……呵呵。」

    「你這小子!我回來了也不過來看一眼!躲門外算什麼,走!我們喝一杯去!」重逢的喜悅沖淡了許亭歡的戒心,彷彿是忘記了上一秒對方還躲在暗處偷窺,圖謀不軌,他一把攬過對方的肩膀,哥倆好似的互相扶持著向前廳拐去。

    走出幾步,他才想起還沉著臉站在後面的史官,回頭給了個附帶笑容的解釋後,他不顧史官若有所示的凝視,和不敢與自己直視的被稱為張悅的青年搭著肩離開:「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啦,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先回去睡吧,我們敘敘舊……」

    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迴廊拐角,史官垂眼,懊惱地望了望沾染塵埃的雲袖,淡淡地從唇間逸出不滿的一聲低叱,冷冷地回身,重重撞上屋門!隔去了一院的月華,也關了滿屋斑駁的影……

    ***

    第二天清晨

    揉著朦朧的眼睛,許亭歡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由前廳拐了出來,正碰上滿色不善的史官。戲謔的指著對方略微泛青的眼袋,他不知死活地出聲嘲諷道:「別告訴我,你也一夜沒睡哦……」

    「……」不承認也不否認,史官冷冷的別開頭,溢滿寒意的目光移向院子中央的一株參天大樹,淡漠的轉開話題:「那棵樹是梧桐吧?」

    見狀得意的奸笑了兩聲,許亭歡沒有揭破他,也裝作不經意的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點了點頭:「是啊!說起來,這還是我們三個一起種下的呢!」

    「我們?」皺起眉頭,史官攏了攏零亂的烏髮,用眼神催促許亭歡講下去。

    宛如被喚醒了沉睡的記憶,後者立刻來了精神,一掃剛才半死不活的睏倦,興奮的抓起前者的手,指尖磨梭著對方掌心細小的老繭,將不甘不願的史官拽到了梧桐樹前。

    「都長這麼高了啊……呵呵,告訴你吧。當年我和小悅還有俞秀三個人在院子裡玩,結果為了爭點小事又打了起來,把我老爹原來種在這裡的蘋果樹給撞折了!我老爹那臭脾氣你是領教過的,如果被他知道了不剝我的皮才怪!所以我們三個就集思廣益,從後山挖了株長得差不多的樹苗過來,充當原來的蘋果樹苗種了進去!呵呵……我老爹好長時間都想不通為什麼這樹越長越高,卻連一個蘋果也結不出來呢!」

    「這兩種樹哪裡有共同點……」受不了許家人的愚蠢,史官頭痛地蹙起眉,朝天翻了個白眼。

    而許亭歡卻陷入自己的往事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溫柔的凝望著綠影婆娑的高大樹冠:「快十年了……我們都長大了,也變了很多……但只要這棵像征著我們三人友誼的樹在,我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和那段共同渡過的童年。這棵樹……是我的寶物……」

    「……」被他語尾處那要把冰雪消融掉的暖意觸動,史官暫時嚥下了本打算奉送的嘲諷,轉而抬手,輕輕撫摸著粗糙的樹皮,淡淡的重複著許亭歡的話,彷彿是在心裡下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寶物嗎…………」

    ***

    「大、大哥!!」枕著手臂在花園裡補眠的許亭歡,剛剛見到周公那張久違的老臉,就被弟弟焦急的聲音給驚了起來!擰著兩道劍眉,不滿地敲了弟弟的腦袋一記,他沙啞著嗓子,不是很清醒的責備道:「幹什麼吵你老哥睡覺!不是告訴過你們……開飯前不要叫醒我嗎!」

    「可是……可是……」委屈的撅起小嘴,十歲出頭的小弟弟緊張地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提醒:「大哥……你帶來的那個人他……」

    「他怎麼了?」聽到事關史官,雖然不承認,但許亭歡確實立刻揪起了心來,搖著弟弟的肩膀,他不安的追問:「說啊!他怎麼了!」

    「他把你寶貝的梧桐樹給刨了……」

    「什麼?!」花了幾秒鐘,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後,許亭歡由躺著的地方一躍而起,施展輕功衝到了前院,正看見史官面無表情的揮掌,把樹桿和根部藕斷絲連的地方毫不留情的打碎!他還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高聳的梧桐樹無辜的發出巨大的哀鳴,轟然向著樓閣砸落在地……也狠狠地砸落在他寶貴的記憶中……麻木的心裡…………

    「你……你做什麼?!」許久,許亭歡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近乎瘋狂地,他雙目盡赤的抓住絲毫沒打算退讓的史官,力道大得令人懷疑他想把對方掐死當場!

    冷漠地對視著他寫滿受傷的虎目,史官揚聲,淡淡的回答:「砍樹。」

    「你知不知道這棵樹對我有多重要?!」纂緊拳頭,不願意相信傷害自己心靈柔軟處的人是自己決定一生相隨的對方,許亭歡將指甲陷進肉裡,彷彿只有摳出血來的同時,他滿腔的怒氣能有傾瀉的決口,不至於衝垮自己……

    「我知道,你告訴我的。」

    「那你還……」絕望的顫抖了一下,許亭歡緩緩鬆開對史官的桎梏,踉蹌著後退:「罷了……是我自己識人不清……罷了……是我自己錯誤的以為你會懂。什麼都不在乎的你……怎麼可能理解那棵樹對我的意義!」

    「……」沒有辯解,史官轉身,在眾目睽睽下傲然地昂首,頭也不回的離開。只用在經過張悅的時候,他頓住了身形,給了那閃避的青年一個恐怖到令人心臟瞬間凍結的威脅的眼神!然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走了……

    「亭歡啊……」膽怯的朝後又望了一眼,確認史官真的不見了,張悅才戰戰兢兢的湊近渾身散發著戾氣的許亭歡,皮笑肉不笑的勸道:「樹倒了就倒了,別想了。走,我陪你爬到屋頂散散心去,咱們小時候不經常這麼幹嗎?你忘了?」

    「對不起……」沉默了良久,久到張悅以為他沒有聽見自己的建議後,許亭歡突然開口,慚愧的對著莫名其妙的前者低下了頭:「對不起!我們的寶物……沒有能保護好!」

    「沒、沒什麼啦!」被他鄭重其事的道歉嚇到,張悅連忙跳開:「別這樣,都不像你了……」

    「是啊……走,不想那個混蛋了!我們散心去!」苦笑了兩聲,強迫自己從悲傷的氣氛中拔出來,許亭歡搭上張悅的肩,和他一起爬上了許家莊最高的地方——自家三層樓閣的屋頂!

    「那個混蛋?」不解地皺眉,張悅以為困擾著許亭歡的是梧桐樹呢!看來……他這個朋友已經不是他所能理解……所能掌握的那個人了!因此……他必須抓緊時機,趕快動手!

    各懷心事的二人,在一陣磨蹭後終於爬上了屋頂!許亭歡站在瓦片上,把整個許家莊覽入眼簾,目光卻不受控制的在熟悉的景物間遊走,找尋那道牽掛在心的陌生!唉……不就是一棵樹嗎……他怎麼可以這麼意氣用事的把人給趕走呢!史官的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不是今天才領教到……竟然會被怒火沖昏了頭腦,自己果然還是行動在前的笨蛋啊!

    許家莊那個傢伙根本就不認路,會不會找不到回京的方向呢?

    春天雖然快要過了,春寒卻還有幾縷,他連衣服都不加一件,萬一著涼怎麼辦?

    天現在還算晴朗,可誰能保證不會突然下起雨來?他能去哪裡遮蔽呢?

    自己說了那麼難聽的話,他就算不動聲色,可也還是會傷心的不是嗎?

    「可惡!」被心裡此起彼伏的猜測整的慘兮兮地,許亭歡突然直起身子,狠狠地罵了出來!自己真蠢!雖然史官總是任意胡為,可那個人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毫無根據的!就算那個人不懂得向人解釋……難道自己也不懂得去聽嗎?!

    「亭歡……」發現許亭歡轉身準備往回走,張悅緊張的叫了起來:「你去哪?!」

    「對不起……小悅,我要去把那個人找回來。下次把俞秀也叫出來,我們再敘舊。」抬頭歉意的望了手足無措的朋友一眼,許亭歡苦笑著邁步準備下房頂,然而,他卻作夢也想像不到,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會在此刻突然出手,狠狠的決絕的把毫無防備的自己推下樓閣!!瞪圓虎目,震撼地盯著淚水決堤而落的朋友,在墜落前的最後一刻,傳入許亭歡耳中的是朋友猶帶責難的哭腔,接著,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的黑與白……混淆了……

    「不要恨我!亭歡!怪只怪你不該回來!不該來搶走我的阿秀——」

    「為……」許亭歡的反駁和近呼崩潰的哀鳴,抵擋不過擦面的春風,被吹散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發現,原來春風,也可以是寒的……

    就要這麼死了嗎?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就再也不能向史官道歉了不是嗎?假使上天再給他說三個字的時間,那他要向那個人說對不起嗎?不……他應該告訴那個人,自己愛他。相信「我愛你」這三個字,已經解釋了全部……

    為死到臨頭還在亂想的自己啞然失笑,短短一秒卻漫長得猶如人生……終究,他許亭歡的一生也走到了盡頭啊——

    「大哥!!」

    「兒子!!」

    「咚——」

    ***

    涼風習習,天清氣爽,春光無限,四海昇平。

    這樣一個春末難得的艷陽天,不適合死人。所以……

    「……痛痛痛痛痛——」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許亭歡奄奄一息的睜開眼睛,看見的卻不是預料中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而是比閻王那張棺才臉有過之無不及的史官的容顏!呆呆地和那雙夾雜著憐惜和無奈的眸子對望著,想要說什麼的許亭歡,剛剛掙扎著張開嘴,就被渾身刺骨的劇痛折服了!為什麼……他怎麼可能還活著?

    忍著快要麻痺的疼痛移動了一下身體,許亭歡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他掉落的地點還是原來的那片石頭地,問題在於,這片硬梆梆的地面上方橫著被史官砍倒的梧桐!寬大茂盛的枝葉,像一張慈愛溫柔的綠色手掌,把他掬起,擋去了他下墜時的衝力!所以,痛歸痛,他從樓閣上掉下來,連骨頭都沒有折半根!

    傻傻的躺倒,許亭歡望著雲絲纏綿的蒼穹,張了張嘴,迸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朗笑!

    「……還是摔傻了嗎?」伴隨著他的笑聲,史官冷冷的嘲弄響了起來,令前者猛地一滯,停下了狂笑。

    轉過頭望向瞇起眼眸不怒不喜的對方,許亭歡沉默了片刻,緩緩勾起唇角,把剛才一直縈繞在心頭來不及說的話傾訴而出:「我愛你……」

    「……完了,真的傻了。」對他的表白,史官露出不易察覺的擔憂,而聽到他的回答,許亭歡則翻了個白眼,無語問蒼天了!有沒有搞錯?這是聽到自己如此感人肺腑的發言應有的答案嗎?一般情況下,不是該有一段互吐真情的戲碼才是嗎?不過……如果讓史官向自己說那種肉麻的情話……光是設想一下,許亭歡就禁不起打了個寒顫……

    「對了,你為什麼回來了?」咬了咬牙,從樹冠上爬起來,許亭歡邊看著不遠處被弟弟們按過來的張悅,邊把身體的重量靠在史官的身上,淡淡的問道。

    斜了他的放肆一眼,史官僵硬的抬起手,不是推開這個賴在自己懷裡的笨蛋,而是環住他輕柔的撫去那髮絲間的葉片:「……我沒有回來。」

    「那你……」

    「我根本就沒有走。」

    「……」貪婪的在史官的懷裡深吸了一口氣,許亭歡明白了的點點頭,把目光移向跪地認罪的張悅。看著老朋友顫抖著淚流滿面,許亭歡想要怪他,想要怨他,卻發現,自己此時溢滿幸福的心,恨不了任何人……

    「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

    「亭歡……我……我真的不能失去俞秀啊!」聽到自己差點親手害死的朋友的質問,張悅顧不得抽泣,毅然決然的抬起頭,聲嘶力竭的吼道:「你忘了嗎?!我們小時候都喜歡上了俞秀,你和我為了爭他不知打了多少架!我們打了合,合了打,誰都不願意放棄他!你說你將來要娶走阿秀的……我說我死也不會讓阿秀離開我……可是,我和你本就是雲泥之別啊!當時要不是你發現阿秀其實是個男孩子後,主動放棄,不要他了的話,我是根本贏不到阿秀的啊!你哪點都比我好,練功夫你比我進步快得多,人又英俊,個性又風趣,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我甚至感謝上蒼,幸虧阿秀其實是男兒身,不然我就永遠沒有機會和他白頭攜老了!但是……你當時放棄的理由是你喜歡的是女人。現在你卻帶了個男人回鄉……既然你改變了口味,那我肯定保不住阿秀了……如今你更是御前一品帶刀衛,我拿什麼來和你爭他呢?!」

    「……這就是你殺我的理由?」啞口無言的聽他申訴完,許亭歡一字一頓的消化著對方提供的信息,在琢磨明白的同時險些從肺裡把血噴出來!還好他沒死,不然在閻王那裡知道自己被害的理由後,他怕自己會不顧一切的在地府裡找根柱子撞到活過來為止!這些人想問題的時侯,都是用腳趾頭的嗎?!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擁有阿秀啊!對不起——是我混帳!我竟然為了嫉妒連最好的朋友都要殺!我不是人!我……我不配活在這世上,我不配和阿秀在一起!對不起……亭歡,阿秀是你的了……」似乎被壓抑的良心在得知許亭歡沒死時傾瀉而出,張悅悔不當初的吼完後,做勢就要自盡!但是千鈞一髮之際,卻被許亭歡飛來的一拳給打翻在地!

    「笨蛋!不要光自己一個人說得痛快,也給別人點機會表達好不好!」恨鐵不成鋼的又衝上去補了朋友一腳,許亭歡挑高眉,中氣十足的揉著渾身的小傷口,如雷貫耳的教訓道:「阿秀又不是東西,你說給就給嗎?!再說,就算你要給也得問問我要不要吧?!沒錯,以前我認為長得漂亮的阿秀是女孩子,所以和你爭著追,可那是兒戲。只有不論阿秀是男是女都依然愛他如故的你,才是最有資格的贏家不是嗎?阿秀在你眼中可能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是,在我心中卻另外有重要的人。你和我也許是雲泥之別,可阿秀才是唯一有權力評判的人。」

    「是的。」猛地,一個斯文秀氣的聲音在許亭歡喘氣的空檔中加進話來。

    驚訝的回過頭,許亭歡望著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後的陰柔青年失聲叫道:「阿、阿、阿秀?!你怎麼來了?」

    向許亭歡頷首為禮後,俞秀走上前去默默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張悅,心疼地狠狠掐了他一把:「你這個幾十年如一日的笨蛋!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啊,全天下的人都要來搶?雲又怎麼樣!雲……是天空的寶物,至於我這朵狗尾草,今生插在你這團糊塗泥裡就心滿意足了……」見張悅還在呆呆的看著自己,俞秀臉上微赧,輕啐了他一聲:「看什麼啊!還不快去向亭歡請罪!梧桐樹倒了沒關係,只要朋友還在,早晚可以再種出來……」

    聞言,張悅醍醐貫頂般打了個哆唆,為自己剛剛瘋狂的舉動而後怕的抓住了許亭歡的衣擺,泣不成聲:「對、對不起——亭歡!你要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是我不好!我、我——」

    「算了算了!什麼罰不罰的,沒事沒事,小悅啊,你起來吧,一起跟大伯進屋等著吃飯吧。」就在許亭歡壞心眼的準備連小時候的帳一起算來報復他一下的時候,在旁邊看了好久的許老爹突然出聲,一臉無所謂的晃著手,笑著拉起張悅。

    「爹!你怎麼能隨便下決定!」見狀,尷尬在原地的許亭歡不滿的叫了起來。

    「你們從前哪次吵架最後不是靠你老爹我來打的圓場!走了走了,都是好朋友,有什麼計較不過去的事情。」白了不甘心的兒子一眼,許老爹不以為然的回答。

    「可是這回你兒子差點被害死啊!」瞪大眼睛,許亭歡開始覺得自己身為被害者的發言權被忽略了。

    轉身斜了怒火中燒的兒子,許老爹淡淡的接口道:「你不是還活著嗎……」

    「……」無言以對的看了看老爹又看了看滿臉乞求狀的俞秀和自責不已的張悅,沒了脾氣的許亭歡,也只好垮下雙肩,無可奈何的苦笑了三聲:「敗給你們了……算了算了!多少年的情分,怎麼是一次事情就可以抵消的呢?!你們走吧,我隨後過去。」

    說不上讚賞還是諷刺,在許亭歡目送完其他人離開後轉過身來時,史官涼涼的給了他一記白眼:「現在我們是不是該算算你趕我走的那筆帳了?」

    「……你早就知道張悅準備害我了是不是?於是才把梧桐樹砍倒救我一命?」早就對他那料事如神的本領心服口服了,雖然對方的口氣壞壞地,可聽到許亭歡的耳朵裡卻有著說不出的甜蜜。發現史官沒有否認,他笑得就更得意了:「真是難為你了,為了救我,耗費了那麼多的精力和力氣安排……」

    「好說……」不太習慣他過分熱情的目光,史官啞著嗓子把頭別開。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許亭歡在感激過後又想到了什麼似的,驟然沉下俊顏:「可是……我有個問題。」

    「什麼?」

    「既然你早就知道他要把我從樓頂推下的話,你直接告訴我一聲不就好了!有必要大非周張的把我的樹砍掉嗎?!」

    「……」

    「而且我也就不用摔得現在全身哪裡都在發酸了!」

    「……」

    「喂……我說,你該不會只是想藉機砍掉我的樹而已吧?」

    「……」

    「到底那棵樹哪裡招惹到你了?難不成……」哭笑不得的看著史官古井不波的表情,許亭歡問出心裡得出的唯一結論:「你是因為聽我說那是我的寶物後……嫉妒了?……」

    「哼。」冷哼一聲,史官想要表現對他的話的不屑一顧,可惜卻紅了耳根。

    把他的細微變化看在眼裡,一抹溫柔由許亭歡的心底湧上來,瞬間貫穿了他的週身百匯,讓他情不自禁的出手,將眼前彆扭的情人牢牢摟進懷中!

    「痛……」想要耍帥卻同時撞到了傷口,皺起眉頭,將唇湊在對方的耳廓,春末風中許亭歡醉人的情話,殺風景的響了起來:「那個……商量一下,你下次想砍就砍,願刨就刨。但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也順手犧牲掉呢?上次你害羞,拿把劍砍得我血流成河。這回你嫉妒,摔得我骨頭只差沒散架。等哪天一個不注意,您吃起醋來的話,我這條命可沒把握還能保得住了……」

    「……」狠狠瞪了嬉皮笑臉的許大護衛一眼,史官順手想要掏懷裡的冊子,摸了空時才想起早已把過去丟在了來時的路上。

    連惝然的時間都不給他,許亭歡不怕死的找碴又開始了:「所以嘛,你什麼時候才可以用正常一點的方式來表達呢?」

    「……等你找到世界的盡頭的時候。」奸笑了一下,史官一掃平時愛搭不理的態度,主動接過話來。

    迷惑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許亭歡摸摸鼻子,懊惱的搖了搖頭:「真是奇怪,你平時應該會說『永遠都不可能』才是啊?這回怎麼那麼痛快的給了答案呢?」

    「……太史公曰;天機不可洩露……」高深莫測的昂起頭,史官狡猾的用唇結束了這場不合時宜的爭辯……而等所有的人都知道地球是圓的,那就是千年後的事情了……

    ***

    一個月後,皇宮。

    「啊啊?丟了啊?」好不容易盼到他們回來,無聊的要死的高景郁卻聽到了史冊丟失的驚人事件!相較應天逸的心急如焚,他這點驚訝還算是不清楚事態緩急的輕鬆了。

    「這可怎麼是好?!史冊不是兒戲,一旦丟失,那後人豈非無法得知本朝之事了?!」

    「相爺,對後人來說,也許不知道還比較幸福呢……」若有所指的掃了皇帝一眼,許亭歡語重心長的提醒道。成功的讓無話可說的應天逸選擇了沉默。

    即使心裡也贊成許亭歡的意見,並為丟失史冊稍稍鬆了口氣,可應天逸還是覺得有責任提醒一下愛出風頭的高景郁這個殘酷的事實:「皇上,真的無所謂嗎?您的『風華絕代』後人可就無從知曉了哦……」

    「後人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出乎所有人意料,高景郁聞言露出了與那張花瓶臉格格不入的智慧,向著應天逸淺笑出口:「……朕的好,有你一個人知道……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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