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嗎?」他沒問電話那頭是誰,開口就問。
「是你,再忙也不忙了。」杜煜權溫和的聲音傳來,他很有領導人的氣勢,聽媽媽說,上個月,他還登上商業雜誌的人物專訪。
孫家揚聽見電腦關機的聲音,只要他打電話去,阿權就會放下所有的事情,專心和他對話。這幾年,他們兄弟的關係就是這樣維繫的。
「最近過得怎樣?」孫家揚問。
「很忙,公司最近碰到一些麻煩,需要花點力氣解決。」不過,不會困擾他太多。
「需要幫忙嗎?」
「我可以的。」
「那就好,那你和……」他不該問的,他從來就不想去探聽阿權和符昀之間進展到什麼程度,但是今天,莫名其妙的衝動催促他開口問。
「小昀?」杜煜權接話。
「對,你們之間還好嗎?」
「那丫頭一點都沒變,還是大姊頭的樣子,上上個月,她送高麗菜來給我,車子才停好,發現有個溜鳥俠對小女生性騷擾,她二話不說衝上前,揪住對方一陣扭打,後來警察過來,把人逮進警察局裡。」
「她有沒有受傷?」孫家揚心急追問。這個白癡,要到什麼時候才學會不要強出頭?
「袖子扯破了,膝蓋磨掉一大片,有滲血,不過還是很孔武有力,手一扛,就把滿箱的高麗菜扛到我的辦公室裡,還分了些給秘書室裡的小姐,小昀和她們的關係打得很好。」
「笨蛋!」他要怎麼才能教會她,要當英雄之前,先保護好自己。
「你說她笨蛋?她很得意,說我們台北男人都是弱雞,還說……」
「說什麼?」
「說現在跟你打枕頭戰,一定不會輸你。」
孫家揚輕笑,「要是碰到強的,看她怎麼辦!」
「她哪會想那麼多。」
「對啊,她會想那麼多,就不是草履蟲了。」她的腦細胞量肯定一年比一年減少。
「阿揚,你還是沒跟小昀聯絡?」
「我忙。」
孫家揚在心底輕歎,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抑制見她的衝動,他不能被鼓吹,不能讓三個人陷入泥淖,無法自拔。
「那麼多年過去,說不走小昀的錯誤認知已經不在了,要不要試著和她聯絡?我有她的電話。」很久了,符昀不在他面前提起阿揚、不透過他瞭解阿揚的現況,他想,或許那些年的迷戀,已經雲淡風輕。
孫家揚也有電話號碼,符昀寫在信裡,讀了那麼多次信,他早已倒背如流。「符昀不小了,你們還不打算結婚?」他轉移話題。
「你在替我著急?」
「替你們兩個,高齡產婦很危險,何況她又是過動兒,為了未來的兒女著想,早一點把她娶進門吧。」他真是個好戲子,隨便演演,都能演出真誠。
「我會,等她這兩天下來,我會向她求婚。」鑽石已經在他口袋裡躺好,他確定符昀身邊沒有其他男人,這回,她會接受他的求婚吧?
「這樣……很好。」
心是苦的、口氣卻是飛揚輕快,沒有人看得到他的真實心情,他是個長期戴著面具的小丑,時日一久,說不定,他也記不得自己的真面目。
「那你自己呢,有對象了嗎?」
「我是偶像明星,結婚是自眨身價的不智行為。」
「你哦……」
孫家揚可以想像他在電話那方搖頭,這幾年,阿權越來越像哥哥,管他變得理所當然。
「最近要回來嗎?」杜煜權再問。
「明天一早的飛機。」
「我去接你。」
「不必,你盡量把時間空下來,和我一起籌劃杜叔和我媽的結婚紀念日。」
那年,他們為了顧慮兩個小兄弟的感受,結婚時只草草辦了登記,現在,他想為他們盛大慶祝結婚紀念日。
「沒問題。」
杜煜權掛掉電話,而孫家揚卻莫名想起他們合力為符昀策劃的二十歲生日驚喜,那日的晨曦,那日她的幸福笑臉,從未在他心間褪去。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在孫家揚抵達台灣的這天下午,杜煜權把所有的應酬約會排開,準備回家和弟弟吃團圓飯,這是阿姨特地交代的。
他摸摸口袋裡的絨盒,想起昨天和阿揚通的電話內容,他就要跟符昀求婚了,這件事讓他很開心。
從第一次見面,他就喜歡符昀,他知道阿揚和自己一樣喜歡她,所以他們經常在私底下競爭,好像只要贏的人,就能贏得她。
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很無聊的事情。
他們的優點不同,怎麼能拿到天平兩端秤?體育和人際關係他拚不過阿揚,至於學業成績,阿揚就算把腦漿煮熟,也沒辦法考贏他。
慶幸的是,雖然符昀一味迷戀阿揚,但在阿揚進入演藝圈之後,情況似乎有了改變,這讓他們兄弟不必鬩牆對壘,不必為了爭取符昀,破壞他們好不容易建立的兄弟情誼。
他不是沒追求過符昀,他為她做的比阿揚多出幾百倍,但符昀一律歸納它們是「哥哥對妹妹的疼惜」。
他對她表白,「小昀,我真的很喜歡你。」
她笑笑回嘴,「你喜歡的不是我,是我媽。」
看不出個性大剌剌的她,也有細膩的一面。
沒錯,他的確非常喜歡符媽媽,他常偷偷幻想她就是自己的母親,小時候,他發誓要親口叫她媽媽,而最方便迅捷的方法就是娶符昀,很聰明吧,十歲的小孩有這種腦袋,應該給他拍拍手、放煙火。
可是後來他是真的喜歡符昀,喜歡她的熱情活潑、大方豪爽,這些都是北極牌機器人缺乏的特質,他真心待她好,一天一天,習慣成自然,他想,他再不會對其他女人像對她這麼好了。
所以,不論從哪個點評估,娶符昀都是最正確的做法。
他好幾次暗示符昀,兩人之間應該更進一步,可是都被她技巧性避開,以前不逼她,是因為兩分寵溺加上三分不忍心,總覺得她還小,把她禁錮在家庭裡,不是好事情。
但阿揚說的對,符昀二十六歲,不小了,是該認真考慮未來的時候。
晚上,打個電話給她吧,約個時間,這回他要開門見山,讓她沒有機會閃避。
杜煜權沒料到,在他準備離開辦公室前,符昀先一步出現。
她送來一籃蘋果,笑得像手裡的紅蘋果。
「終於想到要來看我了?」
「我說過,如果我下山,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阿權。」符昀想也不想,給他一個熱情十足的擁抱。
她的話滿足了他小小的虛榮心。「我很想去找你,是你說不可以。」
「對咩,阿權最好了。」
「最近過得怎樣?」
「好得不得了,我兒子又長高了,他聰明到讓我捨不得不親他,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他。」
「你兒子是狗還是貓?」這點,他從來沒搞懂過。「不會是馬來熊吧?那是保育類動物。」
他揉揉她的頭髮,好長了,她把它們編成兩股,垂在兩側,讓她看起來比二十六歲小很多。
「呵呵呵……」她以為他在開玩笑。
「好啦,反正我晚上也要打電話約你,現在你自投羅網了,我就不必麻煩。」
「你找我有事?」
「對。」他從口袋裡拿出小絨盒,遞到她面前。
「我的生日還很久……」她一面說著、一面打開小盒子,在看見盒子裡面的戒指時,臉上佈滿驚嚇。
不是驚訝或驚喜,是百分之百純然的驚嚇。
「幹麼那種表情?是北極牌機器人向你求婚不是北極熊,你不會屍骨無存的啦。」他試著用幽默讓氣氛下至於過度詭異。
符昀低下頭,搖頭、抓頭,只差沒把頭皮抓破,搞了老半天,硬是擠出一句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要結婚了。」話說完,她緊張兮兮地盯住他。
「結婚?」
他的聲音降溫,水氣在濃濃的眉毛上面結出霧霜,他既震驚又憤怒,多年付出變成天大笑話?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是誰說的?
「對啊,我要和、和……阿揚結婚了。」真沒長進,過了那麼多年,她能夠拿來當藉口的男人,還是只有阿揚。
「你們要結婚?說謊!阿揚不會娶你的,他根本不愛你。」他咄咄逼人,一步步向她靠近,把她擠到門邊。
要不是他剛剛和阿揚通過電話,要不是他和阿揚的聯繫比她知道的還要多,他會被她欺騙。他只是想不通,在什麼樣的狀況下,讓她寧願說謊,也不肯點頭嫁給他?
阿權的話傷到她了,她知道阿揚不愛她啊,可是她愛他就夠了,她又沒說要阿揚怎樣,有人規定不可以等待嗎?反正阿揚又沒有結婚,塵埃落定之前,人人沒把握,可個個有希望啊。
符昀背靠著門,兩手抵在杜煜權胸口,不讓他靠近。
他生氣,她更火大。
「重點是我愛他,而且,阿揚會的,等他覺得外面的女人不好,就會、就會回頭愛我……」她在撐,不讓阿權看見她的氣虛,她情願張牙舞爪,也不要誰來憐憫她。
杜煜權冷冷地望她,看得她無所遁形。
他問:「為什麼我不能?」
「不能什麼?」她不懂。
「為什麼不能是我,愛我不奸嗎?」
這個問題,存在他心底太久,他不問,是因為太相信自己早晚會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他竟然還是輸了,輸在自己的過度自信?
符昀不語,眼光對上他的銳利。
他捧住她的臉,做勢要吻她,她偏過臉,拳頭打在他身上,卻推不開他。
「不行、不行……阿權就是不行啦……」她尖叫。
「為什麼不行?」他拉高語調。
為什麼努力的人不能得到好結果,為什麼有人光靠幸運就能過一輩子,為什麼她只看得見阿揚的帥氣、卻看不見他的深情,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搞不懂,跟著阿揚,她只會心傷透?她愛阿揚、阿揚就是不愛她啊。
他拗了,扣住她的下巴,硬要吻她,唇落下,未深入,她已推開他。
衝動之下,她啞著嗓子連迭大喊,「我是阿權的妹妹!阿權的媽媽和我的媽媽是同一個,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
轟地!他像被雷打到,錯愕加上驚恐,他無法置信地看著她……她說,他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杜煜權猛地鬆手,怒目圓瞠,冷聲道:「把話再說一遍。」
「我是阿權的妹妹,阿權是我的哥哥,我說過很多次,很多很多很多次了……」
她低聲嗚咽,手背猛擦著被他碰過的嘴唇。
那個拋夫棄子的女人居然是符昀的母親?他愛了十幾年的女人居然是妹妹?這是哪個版本的玩笑話啊?是誰在欺他弄他,誰和他過不去?有膽,站出來說話啊!
他痛恨那個該叫媽媽的女人。
在阿姨抱著阿揚,輕輕為他唱催眠曲的時候,他恨她;在阿揚考爛,阿姨還笑著安慰他時,他恨她;在阿揚闖禍,阿姨四處給人道歉,回到家裡只是無奈卻溺愛地看著阿揚,不忍心責備的時候,他恨她!
他自己睡、他不能考爛、不能闖禍,因為那個他恨極的女人,不會為他唱催眠曲、不會安慰他,更下會四處幫他去道歉。
而她居然生下符昀……生下一個讓他心平氣和,真心疼愛了二十幾年的小女生。
他一把扯住符昀,冷酷問:「把話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
「很多年前,媽媽找過杜媽,說她想要見你,可是你拒絕了,你才七歲,就說出『這輩子都不要見到那個女人』這麼決裂的話。
「媽媽傷透心,她吃不下、睡不著,哭著問爸爸怎麼辦。爸爸安慰她說:『不會的,阿權會慢慢長大,等他長大就懂得體諒。』
「可是媽媽身體不好,很怕自己等不及你長大,爸爸只好替她想辦法,到最後決定搬家,當阿權的鄰居。你知道,第一次我把你和阿揚帶到媽媽面前,讓她幫你們擦藥時,她有多激動?
「她愛你、她想多疼疼你,但她也知道你恨她,即使盼望著能聽你喊她一聲媽媽,也不敢奢求,她只能躲在符媽媽這個稱呼後面,偷偷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