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快活林,來到爐顏谷山頭時,她回頭一望——山下快活林中有無數粉紅色的小身影躍動著跟到快活林外,小桃子們年紀都還很小,不敢離開林子,只見她們在林外的小身影不停地上下跳動,而風中傳來她們依依不捨的嗚咽聲。
尋常人聽來,那不過是風吹林梢的聲音罷了,但聽在桃白若的耳中,那卻是成千上百、親愛的小桃子們所發出的哀戚哭聲——
她怔怔地定在那裡,淚水不由得落了下來。
快活林啊,她生長了數百年的家鄉,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的根仍留在這裡,只是此去終將漂泊。
爐顏谷下依稀可見冉冉紅塵,炊煙裊裊升起的人家之處——快活林、紅塵千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究竟哪裡才是她真正的歸依之所?
「阿姊!」
桃白若往山下望去,小桃紅趕著一匹騾正往她的方向急急而來,騾子背上還駝著一個青衫男子,不是喬木還會是誰?
「阿姊!等等我們!」
小桃紅氣呼呼地趕著騾,那騾卻偏生一副死硬脾氣,她愈是趕,它的動作愈慢。「該死的畜牲!快點兒走啊!」
好不容易,小桃紅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沒好氣地跩了那騾子一腿:「死畜牲!偏偏和小姑奶奶過不去麼!」
「他不肯回去呢!」
小桃紅瞪了喬木一眼:「還沒到蒼鬱嶺下就嚷著要隨咱們去,和這騾子一樣死騾腦筋!」
「那怎麼行?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咱們怎麼對得起喬伯父、喬伯母?」桃白若微蹙起眉。她自然也知道以喬木的固執,小桃紅必然拗不過他,只是這件事如此凶險,她真沒把握自己一個人能照顧他們妥貼。
「桃姑娘,喬木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騾背上的喬木坐直身子,臉色雖然蒼白,但比起昨夜已好上許多。「我實在不放心……」
「不放心阿姊和那病傢伙麻煩精在一塊。」小桃紅笑嘻嘻地接下去,喬木的臉色一紅,吶吶地接不上話。
「阿姊啊,你就讓這呆子一起去吧;要不然他日也思夜也想的,只怕捱不到咱們回來便一命嗚呼哀哉啦。」
桃白若睨了小桃紅一眼,再看看喬木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想想也好。喬木與她們兩姊妹自幼交情好,要真不讓他去,以喬木的呆性格,自己背地裡偷偷跟著也未必可知,反而更加凶險。
顧慮到這一點,她只能歎口氣點點頭:「也好,喬木哥,你上來和闕少俠一起坐吧。」
喬木悶悶地搖頭:「小生自己騎騾便是了,用不著上馬車。」
小桃紅快活地跳上馬車,輕巧地接過桃白若手中的韁繩。「阿姊,你讓喬大哥和那病傢伙一起坐,那不是要他的命麼?他喜歡騎騾便由得他去,咱們快走,萬一給那老妖婆追上,事情豈不是糟糕?」
桃白若無奈地噓口氣:「這樣也好,咱們走罷。」
她的話聲方落,小桃紅手中的鞭子已刷地打在馬背上,兩匹馬吃痛地長鳴一聲,簌地往山腳下奔去——
離開了爐顏谷,往此走約莫幾十里路便有小市鎮,而有人的地方便是紅塵。
他們一行四人,除了昏迷不醒的闕彥生之外,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
紅塵啊紅塵,不正是他們最為渴望,也最為恐懼的地方嘛?
山西
闕王府清晨,天才濛濛微亮,守在闕王府前打磕睡的家丁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眼前赫然出現一棟大宅子;論氣派、威勢,竟絲毫不在天下三王的闕王府之下。
名喚闕福的年輕家丁猛地跳起來,震愕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對街的幾棟民宅怎麼會平空消失,又平空出現這麼棟大得不得了的宅子?
「阿……阿財……」他的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心想一眨眼,這宅子又突然消失在眼前。「阿財啊!」
坐在他身畔,正打著呼的家丁給他的吼聲嚇了老大一跳:「什麼事?什麼事?」
「你……你看!你看啊!」
「看什麼?你失魂啦?」
阿財順著他的手指,眼前的大朱紅門上寫著兩個大字:梅莊
「你看啊!」闕福扭過他的頭來到自己跟前,瞪著那棟豪宅:「那是什麼?」
阿財愣愣地:「房子啊。」
「我當然知道是房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房子平空跑出來?」闕福氣急敗壞地嚷:「對街的張大嬸、洪屠戶到哪兒去啦?」
「你睡傻啦?」阿財莫名其妙地扭頭瞧著他:「什麼平空跑出來?那宅子蓋了三個月啦。張大嬸、洪屠戶他們拿了人家的銀兩不知道有多高興,老早搬走啦!」
「三個月?」闕福揉揉自己的眼睛,搓搓凍僵了的臉面。「三個月?不可能啊,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你真是的!著魔啦?」阿財沒好氣地說,站起來伸個懶腰,剛巧對面的小側門咿呀地開了個縫,一個綠衣少女輕輕巧巧地走了出來。
「阿綠姑娘!」阿財喜孜孜地迎上去,態度恭謹得很:「這麼早上哪兒去啊?」
少女長得嬌俏可愛,個頭比尋常人略矮一些,模樣卻十分清新討喜,她嬌美地打個揖說道:「老太太想吃素包子,咱們家廚子笨得很,老做不出來,喚我去廟口找找有沒有得買。」
「不忙,不忙!」阿財討好地說道:「府裡上上下下都愛吃素包子,廚房裡天天都備著,我去給你取幾個來好不好?六隻夠不夠?」
阿綠驚喜地笑了起來:「真的呀!阿財哥哥,您待妹子真好,那就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去去就來,你等著喔!」阿財樂呼呼地轉身跑了進去,動作比主人召喚還快上許多。
闕福驚疑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女,她的態度雖然十分熟稔,但他卻百分之百確定他們沒見過;不但今天沒見過,今天之前更沒見過。
「喲!福哥哥,您怎麼啦?怎麼這樣瞧著人家?」阿綠十分訝異似地朝他跨進一步,他登時跳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你別過來!咱們素不相識,你別喊得這麼親熱。」
阿綠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側著頭朝他微笑,口吻中卻帶著幾分試探道:「福哥,您不是當真的嗎?咱們近來也說過幾次話,您這麼生分,妹子可要傷心的。」
她愈是這麼說,闕福心中愈是害怕,連手腳也忍不住發起顫來;他連連後退,整個人貼在王府的大門上,口中不住地嚷:「別過來!別過來!妖精!來人啊,快拿下這妖精!」
阿綠那張俏臉登時轉為一片煞白。她的手輕輕一揮,闕福只覺得自己立時陷入一片五里迷霧之間。
「哼!沒想到居然還有漏網之魚,幸好發現得早,否則婆婆怪罪下來,我可擔當不起。」
迷霧中,阿綠的臉泛著一層深綠色,眉目形貌雖然沒有多大的轉變,但卻削瘦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骨瘦如柴,倒像一截樹枝。
闕福驚得叫也叫不出來,整個人倒在地上,不住發抖,一雙眼睛瞪得有如牛眼一般。
「殺了你給婆婆當花肥——」少女的手刷地筆直往他的頸項伸來,纖纖五指深綠得有如一隻鳥爪。
「阿綠!」
驀地一聲輕斥,那雙爪子簌地收了回去,少女轉身,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之色。「小姐!」
白茫茫的迷霧中出現一名白衣少女,姿態娉婷美麗,凜凜然呈現出孤傲之色。
「你做什麼?婆婆交代不可多傷人命,你全忘了嗎?」
「小姐,此人萬萬留不得!這是個禍胎——」
「住口!」
阿綠輕顫一下。
白衣少女的眼冷冷打量闕福一眼:「他給你嚇瘋了,放了他吧!」
「可是小姐……」
「我說的話不算話麼?」
「綠兒不敢。」
「不敢最好,你要再多傷半條性命,休怪我不念主僕之情。」白衣少女冷然說道,身影緩緩在迷霧中散去,竟如一團輕煙似的消失無蹤。
阿綠心有未甘地瞪著闕福,似乎仍不肯放棄——
「阿綠妹子!包子給你取來了……」
綠衣少女陰惻惻地冷哼一聲:「算你狗命大!」
「阿綠——」
阿財興高采烈地衝到門口,卻給眼前的景象給嚇了一大跳。
只見闕福瞪大了眼睛,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褲襠上濡濕了一大片。他半張著嘴,口水不住地往下流,竟像是著了魔,癡傻了一般。
「阿福!」阿財驚得將素包子落了一地,衝過來扶著癡傻的闕福,疊聲嚷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成了這樣子?」
少女阿綠瑟縮在紅柱子旁,滿眼的驚慌之色惶惶然說道:「我……我不知道……他……他突然尖聲大叫指著我……說我是妖魔鬼怪……又說什麼天師……」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哽咽地哭了起來。「好……好生怕人……」
「這……」阿財焦急地放下闕福,來到小綠身邊。「哎!難怪他方才便怪模怪樣,原來已經著了魔了……阿綠妹子,真不好意思……我不該留你一個人。」
「何方妖魔!」呆張了嘴的闕福突然暴喝一聲猛跳起來,口中唸唸有辭,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前方大吼:「看我福天師斬妖除魔——」
「阿福!」阿財既氣又急地上前攔腰抱住他,同時大聲呼喝:「來人!快來人啊!阿福瘋了——」
綠衣少女依舊瑟縮在柱子後面,一雙淚水未乾的眼睛冷冷地瞅著糾纏在一起的人影,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疑惑——這傢伙,是真瘋了?還是假瘋了?
闕王府裡衝出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制住滿嘴胡說八道的闕福,將他死命壓在地面上,卻制不住闕福那張嘴,只聽到他沒命地拉開嗓子大嚷:「有妖精!有妖精啊!闕王府大難臨頭了,闕王府大難臨頭了啊……」
沅溪鎮
「沅溪鎮?呵!阿姊,這名字倒挺雅致。」小桃紅放慢速度,小鎮口的牌坊上龍飛鳳舞寫著:沅溪鎮。
「這小鎮造在沅江旁,所幾稱為「沅溪鎮」,聽說整個小鎮都幾沅紗、染布為生。」
「咦?」
馬車裡的闕彥生已起身坐直,精神似乎好了許多,整個人已略顯神采。
「呵,沅紗的姑娘,那可美得很哪!咱們可不能不開這個眼界。」小桃紅笑嘻嘻地驅著馬匹往江邊去,還沒到江畔,已經先聽到許多少女歡樂悠揚的歌聲傳來。
夕陽黃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沅江之上,水波粼粼倒映著十多名少女曼妙的身影。她們身畔都放著布藍子,在溪水裡洗過的新布全放進藍子裡,襯著少女們嬌笑談論聲的,正是被染料染成一江春色的溪水。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闕彥生面帶微笑,心情極為愉悅地誦吟詩歌,念完之後看著身畔的桃白若,眼底情深濃,而笑容依然不減。
「什麼雞啊?闕相公肚子餓了麼?」
桃白若忍不住掩著唇笑了起來:「小桃紅,闕相公的肚子餓不餓倒是其次,不過讓你給笑忿了氣是真的。」
小桃紅回頭一看,闕彥生果然捂著傷口處,一張臉笑得掉了淚。
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我知道,我沒學問嘛!那用得著笑成這副德行?」
「小桃姑娘,是我無禮,你別生我的氣。」闕彥生連忙陪笑解釋:「是前朝文人蘇軾先生的作品,名喚沅溪紗,這兒鎮名叫沅溪鎮,所以我才突發奇想吟詩,可沒有絲毫對你不敬之意。」
「哼!你們這些人,動不動老愛叨念這些東西,真搞不懂!」小桃紅還是噘著嘴,一臉不高興:「什麼雞啊鴨,酒啊菜的。」
「酒菜?」闕彥生莫名其妙。
桃白若笑著將前日喬木吟詩的事情告訴了他,闕彥生聽完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
「笑吧笑吧,笑死你這庸生了事!」小桃紅惱羞成怒,忽地甩下馬鞭,跳下馬車,朝他們扮鬼臉:「想要我走,開口便是,何必兜著圈子取笑我?」
「小桃紅……」
小桃紅說著,轉身離開,跟在喬木身邊慢慢走著不理他們。
桃白若歎口氣:「哎!這小桃紅……」
「桃紅姑娘天真爛漫,當真可愛得緊。」
「你真這麼想?」
闕彥生點點頭,看著小桃紅和喬木的身影忍不住微笑:「那位喬兄也是如此,雖然不通俗事,但比起那些惺惺作態的小人,可不知好上幾倍了。」
桃白若芳心暗喜。
原本她兀自擔心闕彥會嫌棄他們,鄉野村夫,如今看來,他不但不介意,反而大有讚賞之意。這樣一來她就放心了……
只是,放心什麼呢?
她幽幽地歎口氣,闕彥生畢竟已經訂過親,她又算什麼?
「桃姑娘?你怎麼啦?」
桃白若連忙別開臉,不讓他看到自己眼中幽怨之色。
闕彥生的手卻握住她的手。
她一驚,想抽回自己的手,一抬頭卻遇上闕彥生那雙深情而堅定的眸子。
「白若,我想過了。等我回去必將稟明雙親,說我要娶你為妻。」
桃白若訝異地望著他,好半晌方咬著唇問:「你……當真?」
闕彥生用力點點頭,輕輕地開口:「蒼天在上,闕彥生若違此誓,讓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也願我倆,今生今世,不離不棄,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結連理枝。」
她沒有阻止他起誓,那雙明亮靈透的眸無言地凝視他,許久,許久……
「白若?」闕彥生見她不語,以為她不願意,不由得焦急起來。「白若?你不肯?」
夕陽漸沉,桃白若終於搖搖頭低低開口,聲音雖低,但天地、諸神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說:「今生今世,不離不棄,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結連理枝。」
闕王府
「梅莊——梅太夫人、梅小姐到。」下人通報道。
闕王府正廳上,早已等候的闕王與夫人登時起身,翹首凝望門口來往的人影。
這「梅莊」聽說乃是神算子梅公望之遺孀,梅公望在世之時,兩次搭救天子。功勳之大難有人能其項背,但梅家人行事卻極為神秘莫測,朝廷多次想答謝他們的大恩,卻都遍尋不著其後人,沒想到三個月前,他們卻遷居來此。
闕王為天下三王之一,與皇室關係匪淺,深知皇上心意,也明瞭老太后想酬謝故人的心思。這三個月多次遞帖求見,卻也一再受到婉拒,沒想到今天她們卻自已來了。
正等著,忽聞一陣幽雅梅香撲鼻而來,正廳門口走入四名女子,為首的太夫人鶴髮童顏,一張威而一嚴的面孔,想必年輕之時亦是難得一見的傾城美女。
攙扶著老夫人的少女一襲雪白衣衫,蓮步輕移,曼妙生姿,鳳眼柳眉,白晢的肌膚宛若冰清玉潔,罕見的人間絕色。
「梅老嫗偕孫女梅似雪拜見闕王爺、闕王妃。」
「免禮,免禮!」闕王呵之一笑,連忙搖手:「梅老夫人、梅姑娘,你們能來敞府,當真令敞府蓬篳生輝。快快請坐,快快請坐!」
「謝座。」
眾人各自坐定之後,梅太夫人首先開口:「聽聞昨晨,敞府的女婢不知如何驚嚇了貴府的家丁。哎!我們梅莊上下都只剩下女眾,不免陰煞了些,今日特來向王爺、王妃致歉。」
「梅太夫人言重了。此事說來是我們的不對,闕福家族中出了不少神棍之類的人物,算來也是他的血脈不好,反而嚇著了貴府上的姑娘,照理說該是本王前去賠罪才是,怎麼讓梅夫人前來賠禮呢?」
「就是說啊。」闕王妃接道。她是個鳳眼含威,薄唇瘦削的中年婦人,面目雖不甚美,卻隱隱有股威嚴,只是此時她眉目含笑地望著梅似雪,似乎對她十分有好感。「太夫人,咱們比鄰而居,互相照應方是應當,怎好為了此等小事致歉?不過那闕福這一病,反倒讓我們兩家熟絡起來,算來也是功德一件。」
梅太夫人微微一笑:「闕王爺、王妃真是通情達理,既然如此,老太婆倒也不好多說客套話了。」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闕王大笑著點頭,他原是軍旅出身,對那些繁文褥節自是十分不耐煩。「這樣吧,若是太夫人、梅小姐不介意,不如就在小王舍下用膳如何?」
「這……」
「蕭公主!王爺與王妃正忙於見客,您不能進去!蕭公主……」
門口一陣喧鬧,說不能進,可惜還是進了。
一名黃衣少女滿臉不高興地衝進大廳,草草行過禮後,嬌聲直問:「闕伯父、闕伯母,不是說彥生哥這兩天就該回來了嗎?為什麼到現在還是見不到人影?」
闕王還是笑呵呵的,似乎並不以為忤,但王妃的臉卻凜凜然含著怒氣,顯然十分不高興。
「碧紗,你闕哥想必是路上有什麼事延誤了,你何必這麼急呢?」
「我當然急啊,他答應替我買的東西也不知買了沒有……」
黃衣少女嘟著唇,嬌態可掬的模樣倒也不怎麼惹人討厭,她眉宇之間的刁蠻之色顯示出她的出身嬌貴,向來受寵,以至於對禮儀一事竟全然不放在眼裡。「等得好生不耐煩哪!」
「碧紗公主,我與王爺正在見客,你怎地如此闖入?難道在蕭王府,竟無人教你規矩嗎?」
蕭碧紗有些委屈地垂下了眼,偷偷地睨了闕王妃一眼,看她果然非常不高興,便求助地朝闕王使了使眼色:「伯父……」
闕王呵呵一笑:「夫人,碧紗向來不拘小節,更何況她早晚也是咱們闕王府的人,你又何必太嚴呢?」
「就是因為她早晚都是咱們闕王府的人,所以才容不得她放肆。」
「這——」
「闕王爺、王妃,既然貴府有家事要料理,老太婆就先告辭了。」梅老夫人說著起身,連同梅似雪朝他們行禮。她的眼光很快往蕭碧紗身上轉了兩轉,原本落落大方的蕭碧紗不知怎麼地,竟沒來由地感到些許微寒——
「梅老夫人,這……」闕王這才意識到她們的存在似的,略感不安:「真叫您見笑了。」
闕王妃連忙離席,上前握住梅似雪的手,臉色不僅和善,更兼之幾分憐惜:「太夫人、梅姑娘,您們千萬別介意。這樣吧,改日再宴請你們,當成賠禮好嗎?咦?你的手怎生寒冷?該不會玉體違和吧?」
「多謝王妃關心,似雪沒事。」梅似雪淡淡微笑:「只是自幼體質偏寒,大夫也說過沒事的。」
闕王妃的關心溢於言表,和面對蕭碧紗的耐判若兩人,只見她手一揮命令道:「玉兒,去我房裡,將前日宮裡帶出來的千年山蔘取來,給似雪姑娘帶回起。」
「王妃……」
「別叫王妃。」闕夫人笑笑拍拍她的手:「這樣吧,你要是不嫌棄,便稱呼我一聲伯母,我則稱你似雪,你說好嘛?」
梅似雪大喜過望,連忙行個大禮:「似雪拜見伯父、伯母。」
「免禮,免禮。」闕夫人喜孜孜地扶著她,牽著她的手走到廳外:「似雪這姑娘真是又美又得體,我一見就喜歡,要是我也有這麼個女兒……哎……」
梅老夫人微笑著開口:「似雪這丫頭自小沒了娘,今天得王妃如此錯愛也是她的福分。王妃要是不介意,往後便常讓她來陪著您,說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
「真的嗎?」闕王妃喜形於色:「要是真的,那可就太好了!」
「似雪隨時聽候伯母差遣。」
闕王府的人那天全不免覺得奇怪。因為王妃送梅老夫人與梅小姐竟然送到了門口,向來冷峻的王妃竟對梅府的人一見如故,親熱得不得了。
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王府裡其它的人也是如此。
怪的是,王府裡的人沒人想到他們自己?他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待陌生的梅莊人有如自己的親人——不,比親人更親,他們甚至願然為梅莊而死啊。
「要是闕伯母也那樣待我,那就太好了……」蕭碧紗忍不住要歎氣,她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想討闕王妃的歡心,但是她卻一點也不領情。
卻對初次見面的梅似雪那樣親熱……哎!
隨著日子過去,桃白若一行人愈來愈靠近山西,闕彥生和喬木身上的傷也好得很多,到了第七日,闕彥生已經可幾自己騎馬,不用再乘馬車了,於是他們捨棄馬,改成騎馬,行進的速度也就更快了。
只是,速度愈快,桃白若與闕彥生也愈沉默。
闕彥生乃天下三王之一、闕王府的小王爺,身份與一般人大不相同。
自古以來,兒女的婚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闕彥生身為小王爺,而他的對象更是自幼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蕭王府千金,想悔婚談何容易?
「我看闕大哥也別回王府了,不如就和姊姊起走吧,反正王府裡規矩那麼多,一定快不好玩。」
「小桃紅,」桃白若紅了臉:「你胡說八道什麼?」
小桃紅不以為然地皺起鼻子:「誰說我胡說來著?阿姊啊,你沒聽說什麼侯門,什麼深似海的嗎?」
「一進侯門深似海。」一旁的喬木忍不住打岔。
「哎啊!反正就那意思。依我說呢,阿姊不如和闕大哥私奔,當一對快樂的同命鴛鴦豈不快活?」
闕彥生又何嘗不願然,只是一想到父母的養育親恩他便割捨不下,他如何能不聲不響一走了之?
「闕大哥,你該不會是捨不下你的蕭家妹子吧?」
「當然不是!」他苦笑著搖頭:「其實我與蕭家兄妹從小一起長大,只有兄妹之誼而沒有男女之情,我怎會捨不下她?我只是……只是不能如此妄為,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得俯仰無愧於天地才行。」
「哼!說得好聽,總之不是割捨不下你的小娘子,便是割捨不下人間的榮華富貴……」
「小桃紅,你說夠了沒有?怎麼能這麼說闕大哥?」桃白若凜著臉,那表情令小桃紅一驚,知道自己真的說得過頭,於是吐吐舌,不敢再開口。
只見闕彥生猛一策馬,長嘶聲中扔下他們,獨自一人跑得老遠。
「闕大哥!」桃白若焦急地嚷著,不由得也策動馬匹追上去。「闕大哥!」
「阿姊!」小桃紅自知闖禍,也想追上去賠不是,卻被喬木一把拉住。「你拉我做什麼?還不快追?」
「那是他們的事,咱們插不上手的,由他們去吧。」
「咦?」小桃紅奇道:「你不怕?」
喬木悶著頭,任由馬匹緩緩地踱步。「怕什麼?」
「你不怕我阿姊一去不回頭嗎?」
喬木抬起頭,看著遠方山上的兩匹紅馬,他只能歎息苦笑。
桃白若,不是早就一去不回頭了嗎?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小桃紅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得也跟著歎了口氣,同情地問道:「既然如此,你然何必苦苦跟來呢?光是這麼瞧著,難道心不疼麼?」
疼,當然疼,雖然他的心不是血肉做的,但哪有不疼之理?只是,他就是割捨不下,就算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這輩子,他也沒什麼好要求的,只希望能待在白若身邊,多看一眼便已足慰平生。
山腳下,便是山西省,繁華的大城近在咫尺,只要再過一天,他們便回到闕王府了。
闕彥生與桃白若並轡停在山丘上,無言地凝望著山腳下的大城。
他的心中十分不安,真不知要如何面對雙親與蕭碧紗,只是,側頭凝視桃白若那絕美而溫柔的容顏,他的心卻又平靜下來。
闕彥生朝她伸手,柔聲問道:「白若,你怕不怕?」
桃白若將手交給他,只輕輕搖首,堅定地望著他:「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闕彥生溫柔地笑了起來,拉住她燕一般輕盈的身子,輕飄飄地落在自己身前,貼住他暖暖的胸膛。「很好,我也不怕,這一生我只有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們一起活,一起死。」
桃白若靠在他的胸前,聆聽他天籟一般的心跳聲,她微笑著閉上眼睛,不去看山腳下密佈的烏雲,不去想前方的路途坎坷。
她抱住彥生寬闊的胸,腦海中只迴繞著闕彥生所說的話——我們一起活,一起死。
她什麼都不怕了,就算天打雷,就算天地不容,她也一樣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