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孩兒不好。小桃紅她年幼無知,孩兒不該將她留在旁廳……」
「住口!你給鬼迷了心竅嗎?在王府內,就算你將她留在旁廳一年半載,她也不能擅自離開,更別提驚擾王府的貴客。梅太夫人一家與朝廷關係深遠,倘若梅老夫人有什麼萬一,誰擔待得起?」
闕彥生低頭不語,他真的不知道梅似雪是梅公望老先生的孫女,更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當然,他萬萬料不到的是以母親的挑剔,多少名門淑女全進不了她的眼,而她卻獨獨對梅似雪呵護備至。
「彥生,你老實告訴母妃,那桃家姊妹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遇上的?你一五一十老老實實招來,可不許有半點隱藏。」
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將如何遇襲,白若如何救他性命的過程說了一次。為了不想節外生枝,他將先遇到梅似雪的這一段省略———親已經夠喜歡似雪了,他不想再令她更有理由。
闕王妃沉吟道:「那也就是說,桃氏姊妹真的只是一般的村野鄉婦了。這樣吧,既然她救過你的性命,本妃自然也不會為難她們。驚攘了梅太夫人的事就這麼算了,等桃姑娘救醒了碧紗之後,給她們些金銀珠寶,打發她們走罷。」
「娘——」
闕王妃嚴厲地瞪著兒子:「怎麼?難道這樣還不夠寬厚?」
「不是的,只不過……」
「好啦,」闕王妃一揮手:「我不想聽。彥兒,你也快成家立業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夾纏不清?娘知道那桃氏姊妹生得美,你對她們有情原也是男兒本色,怪不得你;但是她們的家世那般卑微,闕王府豈能讓她們進門?」
闕彥生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只是沒想到母親的態度會如此決絕。
他絕對不能負白若;可是母親呢?他又怎能當個不孝之人?
見兒子憂傷低頭不語的樣子,闕王妃也不由得歎口氣。她上前牽住闕彥生的手,柔色說道:「彥兒,你別怪母妃無情,母妃這也全是為了你好。哪個做母親的不盼望著兒子出人頭地呢?這樣吧,若你當真割捨不下,你可以別外買一棟宅院,將她們安置在裡面,這樣一來,你可以隨時去探視她們,又不會受人非議。」
「這豈不是將她們視為禁臠?」
「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闕彥生猛然搖頭:「母親,您怎可讓孩兒當個負心之人?我喜歡白若,我要娶白若為妻。」
「不行!」
「母親!」
闕王妃甩開兒子的手,漠然走到窗前,冷冷地道:「彥兒,你真要娶她,那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他滿心以為母親終於點頭答應,喜得立刻下跪叩頭謝恩:「多謝母妃成全!孩兒今後一切都聽母親的吩咐,再也不敢有半點忤逆。」
闕王妃冷冷地看著兒子,凜然開口:「彥兒,你抬起頭來,看著娘。」
他立刻抬頭,只見他的母親以一種斷然的神態,冷冽的一字一字緩緩吐出:「你真想娶她?那也可以,只要我死。」
「哎……這王府的夜,可真是沁涼如水啊。桃妹妹,你說是不是?」
小桃紅瞧也不瞧他一眼,自顧自悶著頭。
喬木極不自在地笑了笑:「這子時到得可真慢啊。不知道白若怎麼樣了?哎!梅婆那老妖婦,也煞地狠毒,竟然放紅笛子咬人。要是我們沒來,那位蕭姑娘可就死定了。小桃紅你說對不對?」
還是沒有反應,小桃紅打從下午開始便沒與他過半句話;甚至瞧也不向他瞧一眼。喬木自知理虧,想盡辦法逗她笑,想她開口說句話,小桃紅偏生硬得很,弄得他手足無措。
「桃妹妹……」喬木朝她長揖一恭,腰直彎到地:「為兄不對,為兄不好,請桃妹妹原諒好麼!」
他學著小桃紅的語氣,怪腔怪調兼之不倫不類,引得小桃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桃妹妹笑了,這麼說桃妹妹不生我的氣了。」
誰知道小桃紅微一斂色,還是沒好氣地哼道:「怎麼敢生您的氣兒呀?喬大爺,咱小桃紅懂得什麼?別連累了白若姐姐倒是真格的。」
「哎喲!桃妹妹,我怎麼會知道那時白若正替蕭姑娘療傷呢?你要早跟我說,我又怎會責怪於你?」喬木焦急地辯道。
「這麼說還是我的不是了?我該到處敲鑼打鼓地昭告天下才對?」
「不是啦,我要是知道你處心積慮惹事,是為了保護白若,為兄自然鼎力相助。」
「對!要是為了救我阿姊,你把老命拼了也無所謂;要為了我小桃紅麼,哼!屁也不值一個。」
小桃紅伶牙俐齒,喬木給她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只能連連搖手認輸道:「反正我是說不過你。好妹妹怎麼說便怎麼是了,只要你肯開口說話便成。」
「哼!誰稀罕和你這該死的木頭說話?」小桃紅沒好氣地罵道:「要不是為了阿姊,我一個人力鬥不過那老妖婆。哼!要不是這樣,本姑娘老早一腳把你踢回蒼鬱嶺,省得一見你便一肚子火氣。」
「是是是!多虧妹妹心思慎密想得周全,要不然為兄也沒那臉面再留下來。」
小桃紅被他那百依百順的模樣給逗得笑了起來:「喲!現在又曉得見風駛帆,順水推舟啦?真沒臉面!」
喬木當想答話,身後的房門忽地依呀一聲打開了,只見桃白若一臉灰敗地立在那裡。
「桃姑娘,怎麼樣?你沒事吧?」
「阿姊,你的臉色好難看。」小桃紅被她的臉色給嚇壞了,連忙上前扶住她,觸手只覺桃白若渾身僵硬,眼看已護不住人形。「糟啦!阿姊消耗真氣太多,抵不住了,快找地方給她歇歇。」
「王府後面有獵場,那裡沒人的。」
「快走!」
小桃紅和喬木一前一後護住桃白若,刷地消失——
「白若!」闕彥生急急趕來,前一刻還見小桃紅和喬木扶著她,才一眨眼他們卻立刻消失了身影。「白若!」
四下早已無人,哪裡還有桃白若等人的身影?
闕彥生呆立在那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當然聽聞過江湖中有許多奇人異士,輕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曾親眼見一老翁足不點地,在草上掠行的神技,那稱為「草上飛」;也曾在珠江,親見一名黑黝漢,提著兩隻重逾百斤的銅鼎,在珠江上點水蜻蜓一般地過江,那稱為「水上飄」。可是……有什麼樣的輕功可以讓三個人瞬間自他的眼前消失?
闕彥生立在那裡,足足過了一刻鐘,竟然還是毫無頭緒。
梅府
夜涼如水,偌大的宅院冷冷清清毫無人聲,一輪明月高懸在夜幕之中,庭院中的一小片梅林靜默挺立,只是姿態再也不同了。這裡不是山林野地,這裡處於繁華大街,在這裡他們再也不能蔓生枝丫;在這裡,他們得守「人」的規矩。
眾生萬物,在佛的跟前都是一樣的,只是有些是樹,有些是人——
能轉世為人,是多麼難得的機運,而人卻不懂得珍惜。像她,為了能幻化人形,得經過多少年的風霜,得忍受多少年的孤寂。歲歲月月皆相同。她仰頭,看著那輪明月。
歲歲月月皆相同,日日年年恨長留。
等的,只是幻為人身,能跑能跳,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但是,她是梅啊;一逕的孤高姿態,又怎及得上桃花的橋艷動人?
「咳……咳……」
「婆婆。」梅似雪伸手在冰冷的臉上一抹,夜深露重,竟有兩行涼涼的露水沾在眼角。
梅婆從梅林中緩步而出,那雙豆似的銳細細地瞧著孫女的臉,她長歎口氣:「哭啦?」
「沒有,不過是露水。」
「露水?呵……丫頭,你當婆婆昏昧得連淚與露水也分不清了嗎?」
梅似雪搖搖頭,上前攙住梅婆佝僂的身子。
梅婆邊咳邊歎氣,無奈的神色軟化了她僵硬如樹皮的老臉:「丫頭,你要是肯聽婆婆的話,現在說不定可以準備籌辦喜事了,又何必獨自站在這裡,讓露水濕了你的眼呢?」
梅似雪扶著梅婆走到小歇亭中坐下。
「丫頭……」
「婆婆,別說了,我很想家,咱們回去吧,好不好?」梅似雪輕軟地哄著她:「這裡人那麼多,到處都是廟,似雪真覺得不舒服。」
「你又想哄婆婆走了。我真弄不懂,你為什麼老護著別人,卻不替你自己想想?等了以百年才等到闕家那小子做你的心上人,現在有大好的機會,你卻老攔著婆婆做啥?」
「婆婆,似雪怎會護著外人?似雪是替婆婆憂心。這個地方有許多僧人、和尚,似雪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那些牛鼻子,大和尚會對婆婆不利?哼!你婆婆有數千年的道行,就算天上神靈降世,婆婆我也不見得皺一下眉頭,還用得著你操心!」
「婆婆,似雪知道婆婆法子高強,但是……」她哀求地看著梅婆那張臉,幽怨地繼續說:「婆婆是似雪唯一的親人了。萬一婆婆……似雪真不知道將來要怎麼過下去。」
梅婆有些感動,這丫頭,總不枉她疼愛一場。
她笑了笑,輕輕拉著梅似雪:「傻丫頭,你的一番心意婆婆都知道,婆婆答應你,今後盡量少傷人命,多加注意就是了。」
「婆婆,似雪怎麼放心得下?不如咱們……」
「嗯!」梅婆蹙起眉,不高興地瞪著她:「丫頭,此話休要再提。闕家小子是你的心上人,婆婆說什麼也要把他交給你;人說爹娘親也不如枕邊人那麼親,只要你能嫁那小子,婆婆也就了了椿心願,自然不會再留下來。」
「闕公子不是似雪的心上人,他只是……只是一個庸生罷了。」
「庸生?」梅婆笑了笑:「那倒好,婆婆現在就去殺了他,免得便宜了桃家那兩個鬼丫頭。」
梅似雪果然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婆婆。」
梅婆睇她一眼:「怎麼?連個庸生也值得你這樣兒?」
她知道瞞不過,也勸不動,如此一來她真的想不出什麼辦法了。
她不願意得到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愛人,但是她的心裡也不免期待……闕彥生啊闕彥生,難道我的一片癡心,你竟毫無知覺,竟如此絕情寡義嗎?
「丫頭,想要的,放手去要,免得將來成了別人的,想搶也搶不回來了,知道嗎?」
梅似雪只能難言地點點頭。也許早已經搶不回來了,但是……她就是沒法子死心。當她幻化成人之後,才知道原來有一顆「心」,是件那麼值得高興,又那麼令人痛苦的一件事。
而現在,她的心已給了人了,現在又怎麼要得回來?
蕭碧紗仍舊無知覺地躺在床上,可怕的鐵青臉色已漸趨和緩,現在她看起來平靜安祥,渾似一般熟睡而已,如不是她雙眉之間那點朱紅色,怎麼看也不會相信她竟是身中劇毒之人。
「歐陽大夫,蕭公主她……」
歐陽神醫慎重地為她把脈,表情忽憂忽喜,一股難以理解的神情緩緩從他臉上舒展開。
闕王十分緊張,他側著頭等了許久,見歐陽神醫一直不開口,原本放鬆的心神,不由得再次緊繃起來。
「神醫,你倒是說說話,別急煞本王了。」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別解了。你先告訴我,碧紗身上的毒,究竟解了沒解?」
歐陽神醫終於放下蕭碧紗的手,沉吟了半晌才開口說道:「可以說解,也可以說沒解。」
在場的人可全都楞住了,這啞謎說得可真深奧啊。
闕王不由得苦笑:「神醫,你可把本王給弄糊塗了。何謂解了又沒解?這禪意本王可想不出來。」
歐陽大夫連忙起身:「王爺見諒,實在是小公主這蛇毒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令老夫不得不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闕彥生連忙問:「何者為喜?何者謂憂?」
「喜的是小公主身上的蛇毒已盡數驅走,方才老夫為小公主把脈,小公主的脈象平穩,性命已無大礙……」
「太好了!太好了!「闕王聽到這裡,一顆懸宕的心終於放下。「本王想聽的就是這句話。神醫啊,等你這句話,可讓本王等白頭髮啦!」
歐陽神醫只能苦笑:「王爺,小的還沒說完呢。小公主如今雖然脈象平和,一時半刻之間沒有性命之憂,但依老夫看,仍大有凶險。王爺,小王爺,你們請看——」
老神醫掀開紗,只見蕭碧紗的眉間有一點豆大的朱紅沙痣,乍看之下不覺如何怪異,但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沙痣隱約間透著青紫,不多時竟轉為淺紫色。
「這……」闕王大驚失色。沒想到碧紗的臉上多了顆如此詭譎莫名的沙痣。
只聽到歐陽神醫苦苦歎息一聲:「這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凶險異常的憂心之處啊。」
闕王憂容滿面,他多年征戰沙場,從沒遇到過解決不了的難題。帶兵打仗、開疆拓土他在行,但遇上眼前的困境,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哎……蕭王府人的應該也快到了,此事叫本王如何對他們交代?」
闕彥生跟在父親身後,同樣的憂容,只不過他除了擔心碧紗,更為桃白若不安——一整個晚上,白若她們到底到哪裡去了?
「彥生……」
「孩兒在。」
「你老實告訴父王,你那位桃姑娘從何而來?」
同樣的問題,闕彥生再次回答。
闕王回頭瞧了兒子一眼:「看起來,你很喜歡她吧?」
「孩兒打算娶她為妻。」
闕王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回答,不由得怔住,腳步也停下來。「你想娶她為妻?那碧紗怎麼辦?」
「孩兒與碧紗向來只有兄妹之誼,並無男女之情。」他澀澀一笑:「碧紗妹妹也許會大發脾氣,不過這對她也好,總勝過兩個不相愛的人當一輩子夫妻要強,問題在於母妃,母親她……」他歎口氣,停住不再往下說。
他不說闕王也知道,他的妻子樣樣都好,只可惜權勢之心太重。年輕的時候,她的野心助他成王,而今,她的野心,是要她的兒子也同樣封王拜相。
「我知道。」闕王搖搖頭,大手淡淡地揮了揮:「此事父王自會為你設法。」
「真的?」闕彥生大喜過望。
闕王笑了笑。「父王盡力就是,不過你母妃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孩兒知道,孩兒只求父王為孩兒與白若說幾句好話,至於成不成……」他只能苦笑:「孩兒不敢奢求。」
闕王拍拍他的肩:「那就好,你去找你的桃花美人吧。呵!真不知你這傻小子走什麼道,又是梅花又是桃花的,希望你承受得起才好。」
闕王說完,大笑著邁步離開,留下闕彥生一個人呆立著深思。
梅花,桃花……
當日在快活林中,桃白若曾說過,梅似雪住在不遠處的梅林之中,而她和小桃紅獨居在桃樹林裡,至於喬木則住在蒼鬱嶺中。
他腦中有道靈光一閃而過!
他連忙甩甩頭,那也未免過於無稽了。虧他還讀過聖賢之書,子不語怪力亂神,只是他為何總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正想著,忽然聽到小桃紅的聲音,她嘻地一笑,感覺似乎才在耳畔,眼睛一定,她卻背著手,緩步往他走來。
「怎麼啦?阿姊夫,發什麼楞呀?連妹妹喊你也聽不見。」
「小桃紅!」他立刻將腦中所想之事拋得老遠,急急走到她面前:「你們整夜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找你們找得好苦。」
「哼!阿姊為了救你的妹子才苦呢!」小桃紅哼地一聲跳到他面前:「我阿姊為了你,可真是煞費苦心,連半個死人也救回來了。你要敢負她,只怕連老天爺也不容你啦!」
「白若?白若現在怎麼樣了?她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
小桃紅瞧他焦急的模樣,笑嘻嘻地上前挽他的手,神態也親熱了許多:「哪!瞧你這麼緊張,想來是不會負心啦!走麼,我這不就來帶你去見她麼?」
「去哪裡?」
「在獵場裡。」
「獵場裡?」
「跟我走吧,到了你自然知道。」
偌大的獵場沒有人聲,這裡除了圍獵時節外,幾乎不會有人到來。
在一片紫竹林深處有棟幽靜的小屋,喬木坐在小屋門口,呆呆地仰望著天際——也不知道蒼鬱嶺的兄弟姊妹們如何了?他這麼久沒回去,他們大概很著急了吧?
屋裡傳來走動的聲音,他連忙起身:「白若?」
桃白若臉孔雪白,腳下似乎仍十分虛浮,喬木連忙上前扶住她:「你起來做什麼?你的身子還虛得很,該多歇息歇息才是。」
「我好多了……」桃白若淡淡微笑,想起昨夜驚心動魄的一刻。倘若當時在王府裡現出原形,後果真不堪設想。「喬大哥,昨夜多虧有你,要不然只有小桃紅一個人,真不知會怎麼樣?」
「快別這麼說了。」喬木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真沒用,虛長你那麼些歲數,卻一點本事也沒有。」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喬木還想接話,卻只見桃白若的眼光一直定在小屋外的獵場,他知道她在等闕彥生。他心裡苦澀地歎息一聲,眼光不免也有些黯淡:「你放心吧,小桃紅一大早便尋他去了,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桃白若臉上一紅,雪白的病容終於有了嬌艷的神色。
喬木心中更加淒然,但表面上卻十分豁達開朗:「等吃了你和闕兄弟的喜酒,我便也該回蒼鬱嶺去了。」
「喬大哥……」
「阿姊,我回來啦!阿姊。」
喬木笑了笑,起身走到門口等著迎接小桃紅和闕彥生。
桃白若在他背後,不由得幽幽地長歎口氣:「我真對不住你……」
「沒有。」喬木的聲音笑著,只是在桃白若見不著的臉上,卻扭曲成痛苦的表情。「你沒對不起我,我也想要個女人當老婆,呵!起明兒個回蒼鬱嶺的路上,我便去搶她一個,來替我生個有血有肉的白胖小子。」
「阿姊!」小桃紅喜孜孜地拉著闕彥生來到竹屋前,一蹦一跳地轉了進來:「阿姊,瞧我把你的心上人給帶來了。」
闕彥生不記得獵場中幾時有這樣幽雅的竹屋,但現在他不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什麼也不想管,只要能看到白若,聽到她柔柔的聲音,那便夠了。
「彥生……」
他一個箭步上前,瘋地將她擁入懷中:「你沒事就好了……你沒事就好了。」
小桃紅見他們緊緊擁抱的樣子,不由得羞紅了臉。她朝那對戀人扮個鬼臉,拉了門口的喬木便往外走。「走麼,木頭。」
出了竹屋,那竹門咿呀一聲輕輕關上,與世隔絕。
小桃紅開心地笑了笑,輕輕推了推喬木:「喂!木頭,陪姑娘四處走走。」
喬木哪裡有心情四處走?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地治療他受創極重的心。
「怎麼啦?呆頭呆腦的。」
「你不是該回王府去看著那位小公主嗎?」
小桃紅愣了一下,隨即不高興地蹙起眉:「是喲,阿姊說老妖婆一試未成,保不住再來一次……真討厭,為什麼我老得撈這種苦差事?」
「快去吧,我留在這裡,免得老妖婆突然來襲,你阿姊元氣未復,會吃大虧的。」
小桃紅斜著眼打量他:「說你是木頭,這時候又靈光起來了?好吧,你可得小心照料著,有什麼趕著到王府找我。」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小桃紅點點頭,吹著口哨,開開心心地走了。
喬木看著小桃紅的背影,不由得搖頭苦笑——
不管是做人,做仙,做妖,還是做一棵樹,能像小桃紅這樣容易開心,容易忘記,都是好的;偏偏他去生了一顆很難學會「忘記」的心。
記得剛認識白若和小桃紅時,他們都還不太會說話,有著小童子的怪模怪樣,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躲在桃樹底下學著村人的模樣對話。
白若喜歡學姑娘,走路時踮起不太靈光的腳尖,跌跌撞撞,聲調高高低低,像個滑稽的小姑娘。而小桃紅更怪了,有時學張家大嬸衝進桃樹林,尖著嗓子捉小孩的模樣;有時然學村長,嘮嘮叨叨地偷兩顆果子,還不忘咳個兩聲以示威嚴的好笑樣……
往事歷歷,轉眼一晃竟也過了數百年。
幾百年來,他的一顆木頭心,早早晚晚都在那頭上還開著花,腳下踮著尖兒,走三步跌三分的小桃花身上……他不知
道怎麼樣才可以「忘記」。艷陽當空,喬木的影子在草地上拖著怪異的形像——像一株沉默而傷心的大樹。
他苦苦歎息一聲,風吹來,彷彿可以聲到連枝丫都為之顫抖的歎息聲。誰教你是棵不甘寂寞的樹呢?
他後悔了……他只該當一株沉默的大樹的。真的,他真該只當棵不會等,不能動,也沒有心的沉默大樹。
小桃紅回到王府,她無聊得很,守在蕭碧紗的身邊,只覺得悶到了極點。蕭碧紗不醒,而梅婆什麼時候會來耍花樣她也搞不清楚,想來想去,還是得先給自己找點樂子,才不會悶死她。
王府裡能玩出什麼花樣?她真弄不懂這些人的生活怎會無聊至斯?也不聽翠鳥唱歌,也不數天上的雲河,更不會到水裡捉條魚,與她比賽誰憋氣憋得久,這樣無趣的日子,難怪這些人連百歲都活不到便掛了。
她忽然想到懷裡收著的畫——
小桃紅開開心心地轉進了闕長弓的屋子裡,十分有趣地東摸摸、西看看,最後走到闕長弓的床前,帷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人放下來了,她玩得有些累,想也不想便往床上撲去——
「哇啊!」她不知道跌到什麼東西上,竟然有人發出慘叫聲。
小桃紅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她瘋地跳起來,雙手往下一撐——不得了了,觸手竟是暖暖的光滑肌膚。
「哇!」小桃紅也嚇了一大跳,才彈起一半時,雙手便給人牢牢扣住。
「你是誰?」
「你才是誰呢?放開我!」小桃紅急急掙扎,偏偏捉住她的人力氣大得很,她一時之間竟然擺脫不了那雙巨掌。
床上的人呼地坐直身子,兩個人終於面對面——
那人長得高大威猛,一雙精芒、閃閃的目光筆直瞧進小桃紅的心坎裡。他有張薄薄的唇,微抿地往下撇,而他那兩道粗濃的眉毛正不高興地擠在一起。
「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小桃紅的臉驀地紅了起來。
這男人身上一絲不掛,而她正坐在他的腰間;這是她第一次會看到全裸的男人,雖然有點怪異,但也非得好好看個清楚不可。
男人似乎也意識到這景象的荒謬,但他似乎一點也沒打算遮掩,索性讓小桃紅看個夠;他只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小桃紅,只見她紅著臉,一雙大眼睛驚奇地瞧著他。
「或者,你又是父王別出心裁的賞賜?」
賞賜?他當她是一盤雞肉,還是一串珍珠?
小桃紅瞪了他一眼,雖然他的身體很好看,但那並不表示他就可以取笑她。她笑嘻嘻地回答:「是啊,我是被派來賞你
——」男人的手鬆了一鬆,他還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前,腰下驀地傳來一陣劇痛。
「哎啊!」他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雙手不由得鬆開。「你……」
小桃紅立刻跳下床,原來她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竟以膝蓋狠狠地頂了他一下。
「該死的!你到底……」男人疼得在床上打滾,連話也快說不出來了。
小桃紅朝他嘻嘻一笑:「我不是說了麼?我是派來賞你的……賞你一頓疼的。」
「不許走!」男人好不容易才挺直腰,正想追上去,小桃紅已經笑嘻嘻地竄向門口一溜煙消失了。「喂!」他又氣又急,追到門口一看,哪裡還有那小妖精的影子?
他站在門口,既好氣又好笑地瞪著那空無一人的迴廊。
沒關係,既然她在王府中出現,必是王府裡的人,只要知道這一點,哪裡愁找不到人?
等找到她……
他朗朗一笑,尋找到那小妖精,她可得為她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他闕長弓從來不白挨打——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