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遠大師,您的傷勢要緊嗎?」闕長弓不放心地問。
「不要緊,這副臭皮囊壞了也就壞了,沒什麼打緊……」行遠搖搖頭回答,神色依然十分迷惘。
闕長弓仍舊不放心,但看行遠的表情絲毫沒有打算停下來休息的樣子,他也就不好多言。事實上他的心中同樣焦急﹛X—p桃紅呢?她現在怎麼樣了?傷口好些了嗎?那麼嚴重的傷勢,她能撐多久?
夜色愈來愈沉,他們快馬奔馳了大半天,但是大隊人馬的速度仍然稍嫌緩慢。闕長弓有些不耐……小桃紅已被梅婆抓去半天了,如果他的速度再不能加快,也許等他到的時候早已經太遲了也說不定。
「副將。」
一名軍官打扮的軍人立刻來到他身邊。「末將在。」
「挑選十匹快騎隨本將軍先行上山,你們到了之後只要包圍山腳下即可,沒有本將軍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山。」
「末將遵命。」
副將領命而去,行遠此時也抬起頭:「將軍,小僧隨您一起去吧。」
闕長弓知道阻攔也是沒有用的,只能點點頭:「大師慈悲,只要大師能支持得住便成。」
「可以,可以。小僧說過這臭皮囊原也沒什麼要緊的。」
東嶽廟中呼喝聲不斷,慘綠森森的鬼神像前梅婆與桃白若正展開誅死戰——
梅婆手中的細竹杖連連點向桃白若,招招都是必死的絕技。梅婆身影飄忽,鬼魅一樣的身影在十王殿中飄移,動作迅速俐落。她的功力原就在桃白若之上,如今盛怒之中功力自然更增幾分。
反觀桃白若,她為了救蕭碧紗已經消耗了大量真元,再加上這幾日都被關在貼滿經文的柴房之中,功力自然又耗弱不少。與梅婆對仗之時僅能勉力支撐,能還手的機會少之又少。
「丫頭,你要是跪下跟婆婆求饒,婆婆說不定會大發善心放你一馬。」梅婆孑孓怪笑進攻,細木杖已雷霆萬均之勢點向桃白若的命門。
「蒙婆婆抬愛……只可惜白若今日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寧可死在婆婆的杖下,也不向婆婆求饒。」
小桃紅呢?蕭王父子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難道小桃紅不在這裡?還是她已經死了?桃白若心焦如焚地往外面看,偏偏蕭王父子一點蹤影也沒有。難道梅婆另外在外面安排了人馬?轉念間梅婆已向她進攻數十招,而她只有招架之力卻沒有還手之能。
突然,蕭王父子三人的身影遠遠而來,其中蕭青虎背上背了個女子。
桃白若定眼想看那人是不是小桃紅,梅婆的細木杖立刻呼地一聲劃破了她的衣袖。
「不是小桃紅!我們到處找過了,找不到她。」蕭王急急忙忙地叫起來。「老妖婆,你快點住手!要不然老子殺了你孫女。」
梅婆愣了一下,似乎現在才想起梅似雪給自己猛地一摔已經摔得昏了過去。
「嘿嘿,怎麼樣?」蕭王的豹頭金刀抵住梅似雪的背,得意洋洋地喊:「你快把小桃紅姑娘交出來,咱們一個換一個,誰也不吃虧。」
「哼!那種叛親的死丫頭
,你要殺便殺,婆子要是皺一下眉頭便不是英雄好漢!」梅婆居然這麼說,這下不只桃白若,連蕭王等人也楞住了。
不是都說虎毒不食子嗎?怎麼這老妖婆卻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孫女的死活?
「怎麼?你不敢殺?你不敢殺的話,老婆子自己動手。」梅婆話聲方落,細竹杖已嗤地一聲飛向梅似雪的身上。
「喂!你這死妖婆,連自己孫女你也殺?!」蕭王急得哇哇大叫,連連後退幾步,眼看竹仗就要飛到跟前,一時之間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桃白若大驚失色。梅似雪多次搭救她們,雖然她做得不著痕跡,但是她知道梅似雪其實心地不壞,只怪她生為梅樹,自然姿態高傲,而那並不是她的錯。
她毫不猶豫地出手,冷緞咻地一聲鵵過去想擋住細木杖,誰知道那竟是梅婆的欺敵之計。
桃白若的冷緞才飛出手,細木杖已經忽地轉個彎,筆直往桃白若的心口而去——
「阿姊危險!」
「小桃紅!」木神像後面飛出小桃紅的身影,她撲向桃白若,而那細木杖便穿過她的胸——直透過去——
「小桃紅!!」桃白若發出尖銳的驚恐的叫聲。她接住妹妹飛撲過來的身子,只見小桃紅哇地吐出一口乳白色的汁液,身子軟綿綿地倒在她懷裡。
「阿姊……」
「不要!」桃白若恐懼地拭去她唇上的血。那乳白色的血沾濕了她的衣襟,弄碎了她的心。「小桃紅,不要扔下阿姊……」
「死妖婆!我跟你拼了!」喬木由神像後面狂怒地衝出來。
他們原本躲在神像後面,怕讓白若分心所以一直不敢出聲,可是沒想到梅婆竟然會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白若,小桃紅怎麼樣了?啊?她怎麼樣了?」闕彥生顧不了那麼多了,他衝了過來,腳下絆到了一個木像,整個人跌扑在地上,他毫無目標地往前爬。「白若?跟我說話!白若!」
桃白若楞楞地撫著小桃紅的臉。
妹妹的身上都是燒傷,她原本那麼可愛的面孔如今因為燒傷而嚴重腫脹,她的身體也受到殘忍的虐待。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小桃紅沒有錯,小桃紅這輩子連螞蟻也沒踩死過一隻;她那麼單純可愛,那麼天真率直。為什麼她要死?為什麼天……這個天對她們如此不公平?!
「啊……啊……」她再也受不了地仰天發出淒厲的哭叫聲。「天啊!我不服,我不服啊!我不服!!」
蕭王父子三人看到這種情況也忍不住扔下梅似雪,發出怒吼聲。
蕭王忿怒無比地橫地豹頭金刀往梅婆狂劈而去:「臭妖婆!老子跟你沒完。今天老子就算死也要拉你墊背!」
梅婆此時也不由得心驚了。
喬木一人不足為懼,蕭王父子也不在她眼裡,但是他們卻以死相搏!
喬木紅了眼睛。小桃紅就像他的妹妹,這數百年的時間,他們都在一起;他天天聽著小桃紅笑、聽小桃紅唱歌、聽小桃紅胡說八道說些似是而非的歪理——他從來沒想過小桃紅會死。任何人都有可能死,但是小桃紅?那麼天真爛漫的小桃紅怎麼可以死?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她?
「你怎麼可以殺她?你怎麼可以殺死她?!」
「殺死她又怎麼地?老太婆愛殺誰便殺誰!」
梅婆的細木杖在喬木身上穿出了許多窟窿,乳白色的血糊了喬木身上的青衫,他太忿怒了,忿怒得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痛,忿怒得根本忘了自己的生死。
闕長弓縱馬疾馳衝到了東嶽廟的山門口,才一靠便聽到了桃白若那淒厲的哭聲!他的心不由得一冷。然後一馬當先衝進東嶽廟,近了廟門之後立刻跳下馬:「小桃紅!」
他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闕長弓看著桃白若正抱著小桃紅的身子哭得肝腸寸斷,那一聲聲淒厲的呼喊教人毛骨悚然卻又教人心痛如絞。太遲了……他還是來得太遲了。
「遲了……該死的!!我竟然還是遲了!」闕長弓痛楚地大叫。
「桃施主、桃施主,小僧……小僧還有事情請教。桃……」行遠大師氣喘吁吁地追著闕長弓的背影而來,一看到眼前的情狀,任他有多少問題也問不出來。
他默默走到桃白若身邊坐了下來,低低地開始念頌超度經文。
「住口!住口!!」桃白若瘋了似地尖叫。「不用你們超度她!她不是人、她是妖!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自稱為上蒼之子的人,你們憑什麼決斷我們的生死?你們愛砍便砍、愛種便種!你們當我們有生命嗎?你們珍惜過我們嗎?什麼佛?什麼天?沒有佛、沒有天,只有你們人,只有你們人是最大的,只有你們這些人可以當天、當神、當判官、當殺手。是你們殺了我妹妹!是你們殺了小桃紅!!」
「白若……」闕彥生輕輕擁住妻子,他終於漸漸看得見一些事物了。只是當他看到小桃紅的慘狀,他也不由得哽咽。
行遠大師楞楞地看著桃白若——沒有佛、沒有天,只有你們人;只有你們人是最大的,只有你們這些人可以當天、當判官、當殺手。是你們殺了我妹妹!是你們殺了小桃紅!!
妖是什麼?
妖是與人不同的,妖是天地間精露所幻化的,妖是不能與世人同處一處的孽障——因為妖孽會害人、因為妖孽會讓人去做不敢做的事;可是妖是壞的嗎?
世界上壞的人很多,許多人連禽獸也不如。那種人比妖魔、比修羅夜叉都還要更可性;可是他們是人。
行遠大師的眼光轉向另外一邊,梅婆與喬木、蕭王父子相鬥甚急。那枯木一般佝僂的身子像個老太太,可是她是妖;另外一邊節桃白若那樣的嬌媚美麗,她也是妖。
行遠徨徨然轉向大殿上的閻王木像,恭謹地跪在神像面前開始誦經。
他的誦經聲朗朗傳送在十王殿的每個角落裡,原本動作敏捷迅速的梅婆突然晃了晃身影。
喬木的一雙木掌簌地穿透梅婆的身子,她吃痛地大叫一聲,整個人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該死的和尚,老婆子送你上西天念給佛祖聽吧!」梅婆氣得飛撲向行遠的背後。
蕭王等人出手不及,幸好闕長弓靠得近,他手中的鬼頭彎刀刷地擋住了梅婆。原本以他的能力想擋住梅婆那也是辦不到的,只是梅婆受傷在先,再加上那鬼頭彎刀殺人無數,血腥之氣甚重,猛地一擋,梅婆竟也篤篤地退了好幾步。
「小子,不想死就閃開!」
「是你殺了小桃紅?」闕長弓悲憤異常:「你殺了小桃紅,將軍便殺了你給小桃紅陪葬!」
鬼頭彎刀刷地飛向梅婆的胸前,梅婆堪堪一閃,兩個人纏鬥在一起。眼看梅婆就要落居下風,行遠大師的誦經聲突然停了。
行遠傻傻地看著閻王神像問:「什麼是神?什麼是人?什麼是妖?」
「該死的大和尚!什麼神什麼人什麼妖?統統沒有啦?你念你的經,想那麼多做什麼?」蕭王在一旁氣急敗壞地吼道。
「沒有?」行遠大師楞楞地看著蕭王。「怎麼會沒有?六道輪迴本有定數,不可能沒有。」
少了誦經聲的壓制,梅婆冷笑一聲,細木杖刷地刺破了闕長弓的盔胄。
喬木當下立即飛身上去,他已經鐵了心非殺梅婆不可,那雙木掌已經劈出血來,他還是殺紅著一雙眼,死也不肯放過梅婆。
「小子!你當真不要命了。」梅婆忽地縱身而起,躲過喬木的一雙手掌。
喬木一言不發,咬著牙死命纏她。
梅婆微瞇起眼,陰惻惻地笑道:「想死?婆婆成全你和那個小賤人。」
細木杖忽地幻化成一條褐色毒蛇,張著血盆大口繞上喬木的雙掌。誰知道喬木不閃不避,那蛇已經到了他的頸項,他的雙手依然直掐梅婆的心口。
眼看喬木就要給毒蛇咬中,蕭王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猴王兒也是眾生、菩薩也是眾生!大和尚,佛祖不是叫你普度眾生嗎?你怎煞地冥頑不靈?!」
行遠大師腦中轟然巨響——
是啊,他如何一逕冥頑不靈?什麼神、什麼人、什麼妖——都是眾生。他的責任便是普度眾生,不管他是什麼,他都沒有權力決定要不要度化——佛度有緣人,這「緣」便是方便道。他一心想知道誰該度、誰不該度,這早以違背了佛祖的正道。
「阿彌陀佛,多謝王爺一棒敲醒夢中人。行遠受教。」行遠大師喜得流下淚來,雙手合十朝蕭王的方向拜了一拜。
他一聲朗朗佛號讓梅婆心神晃動。她原可以閃過喬木的手掌,但是行遠大師的佛號卻教她迷失了方位,霎時她猶如遭到雷殛一般定在當場動彈不得。
喬木的身體猛然往前一衝,那雙木掌切過梅婆的身體,只聽得梅婆慘呼一聲——
「婆婆!」梅似雪驚恐的叫聲傳來。她飛也似地衝過來摟住梅婆的身子。「婆婆!!」
梅婆雙眼緊閉,不多時竟化為一株憔悴的老樹——
「該死的老妖婆!看本王斷了你的根,讓你這輩子再也害不了人。」蕭王氣憤地大步跨來,豹頭金刀猛地要往下劈。
「求您放過婆婆吧!」梅似雪哭著跪在蕭王面前:「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婆婆……我婆婆只是愛惜我……王爺,求您高抬貴手。」
「抬什麼手?她殺小桃紅的時候怎麼不高抬貴手?」蕭王氣得很。
「白若!」梅似雪哭著望向桃白若的方向。
她的淚早已干了……只是怔怔地抱著小桃紅的屍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風一吹來,梅婆化成的梅樹落下幾片葉子,模樣十分淒涼。
「婆婆她再也害不了人了,她也不能再化為人形出來作怪。」梅似雪不停地磕著頭哭求:「真的!行遠大師已經化去了她千年的功力,她再也不是樹妖,只是一株普通的梅樹罷了。王爺,您放過她吧。要殺就殺我,似雪甘心引頸受罰。」
蕭王畢竟不是鐵石心腸,他歎口氣揮揮手:「青龍,你去問問大師的意思。」
蕭青龍走到十王殿上,在行遠大師的面前恭敬地打揖:「大師。」
行遠沒有反應。
「大師?」蕭青龍不解地蹲下身子。只見行遠大師雙目微閉,唇角微微含著笑意,他伸手在行遠的鼻前探了探。
「如何?」
「大師他……坐化圓寂了……」
就在此時,行遠的頭上冒出了淡淡的紅光,一枚光球緩緩地往上升起——
所有人都楞住了。
蕭王立刻俯下身下拜。
那紅光緩緩地繞了幾圈,繞到了桃白若面前,光芒中依稀可見行遠大師含笑的眉目。光球在小桃紅的臉上轉了兩轉——
「不要!」桃白若哭著伸出手。小桃紅的頭頂竟也升起了一個小光球。她想伸手去抓,卻怎麼也抓不到。「把小桃紅還給我。不要走,把小桃紅還給我……」
「白若,」闕彥生緊緊抱住她。「別這樣,行遠大師在度化小桃紅。」
「我不要她被度化,她是我妹妹,我只要她回來。小桃紅,你回來!小桃紅……」桃白若泣不成聲。只是那兩道淡淡的光線愈飛愈遠……愈飛愈遠,緩緩消失在他們眼前。
「小桃紅……小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