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裡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
行來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風熏暖,湖水在遙遠的天邊瀲灩著,如一條白練般若有似無的飄動著。
城外這一頭,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蒼蒼鬱郁,野鳥掠去,葉梢也輕輕的擺盪著。
一匹黨黃的馬,呼呼兩聲,尾巴晃幾下,旁邊立著一個碩長的身影,靜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頭戴紫陽巾,身穿白袍,腳踩輕便的蒲鞋,這旅人雖輕裝簡衣,絲毫不掩他眉宇間那不屬於平民庶人的氣質。
可惜,他額頭、眼裡糾結著太多的憂思,像凝聚了許久的痛無處宣洩,殘留在體內,如千斤錘般沉重。
達達馬蹄聲傳來,他的濃眉微微揚起,握著短劍的手突然收緊,緊得連腕臂都僵直了。
灰馬原是快步前進的,但愈到山頂,離他愈近,就愈聽出猶豫。但是,要來的終歸要來,要見的也躲不掉。
幾根長竹後,灰馬出現,馬背上的人沒有笑容,只是輕躍下來,沉默的看著他。
「找到她了嗎?」他低聲問,眼裡有著深切的期盼。
那人搖搖頭,遲疑地叫一聲,「子峻……」
「但她當初是隨嚴家回袁城的!」任子峻著急的說。
「她……是有回來過,但……」那人深吸一口氣,再狠下心說:「但她已經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彿聽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著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嗎?諫臣,你是說她……她死了嗎?」
郭諫臣不敢看他,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聽說是去年入冬時,得急症死的,袁城裡隨便抓一個路人問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電擊,腳步踉蹌了一下,再仰臉望天,撕心裂肺地長嘯起來,「不——不可以!蒼天不可以如此無情,蒼天不該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極的悲愴,一次又一次迴盪,連尖葉都簌簌吟泣,但蒼天無言,一樣歷歷碧藍,白雲漠漠地飄過。
「本來我也不信,但他們說新墳都長草了,就在這座竹山過去的幾里路。」郭諫臣不忍,又不得不說。
「不可以!不可以!茉兒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複著,雙手掩臉,「為何總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墳……」
不信也得信。
墳在山腰,離嚴家祠堂很遠,因是出嫁過的女兒,不受庇佑,只能孤獨的、小小的棲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幾個字——「嚴氏女鵑之墓」。
多草率!連夫家的姓都沒有。既進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無人祭拜,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嬌憨的茉兒,怎受得了這寂寞、這冷清?
子峻雙膝跪下,滿眼俱是淚及說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著那個「鵑」字,良久良久不說一句話,心絞痛得無以復加。
郭諫臣不敢勸他,就站在旁邊,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發一語的趴向前,狂亂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郭諫臣跑過去,拉住他說:「你在做什麼?你瘋了嗎?」
「我要看看茉兒到底有沒有在裡面,我不信她會死!」子峻神色狂亂的推開他,回過身繼續挖,直挖到滿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裡哀傷、痛苦,但這會兒不是失去理智的時候……」郭諫臣阻止他的說。
此刻,山徑上有個擔柴的樵夫走近,郭諫臣忙對他喊道:「借問一下,這座墳葬的是不是嚴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來說:「沒錯,墓碑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那天我還負責釘棺和抬棺呢!」
連想否定的借口也沒有了!子峻頹然地坐在墳前,一動也不動,覺得天地黯淡無光。
暮色降臨,輕霧瀰漫在墳間,透露著陰森氣息。
郭諫臣說:「我們該下山了,先找間旅店歇腳,兩匹馬也餓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兒。」子峻頭也不回的說。
郭諫臣又勸了他一會兒,見他仍是頑固的死守著茉兒的墳,只有長歎一聲,搖著頭自己先下山去。
當夜,墳塋中閃耀著飄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離子峻遠遠的,他一走近!它們就往後退。
難道是茉兒恨他,連化成鬼也不願見他一面?
天亮後,郭諫臣帶著食物和香燭祭品上山,只見子峻頭巾已散,頭髮被散滿臉!是從未有過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吧!」郭諫臣又勸道:「拜也拜過了,你的心意已到,別忘了,我們還有任務在身。」
「我還要陪陪茉兒。」子峻的兩眼中佈滿紅絲。
第二夜,鬼火離子峻更遠了,縹緲得難以捕捉。
茉兒一定是有怨的,所以,離魂半載,連到夢裡告訴他一聲都不肯。那記憶中不展的眉、憂鬱的眼,在在翻擾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諫臣來了,卻是眼角青腫,頭上裡著傷布,臉色極差。
「怎麼了?」已生胡碴的子峻問。
「嚴府太過分了,我執公文求見,他們蓋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礫丟我!而嚴家總管不但不管束,還恥笑我。以一個待罪之家,他們太囂張、太目中無朝廷了!」郭諫臣忿忿地說。
「這麼說,傳言是真的羅?嚴世蕃去年流放充軍,沒到充軍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著牙說:「如此欺君,他們難道不怕凌遲之罪嗎?」
「不僅不怕,還大興土木、四處欺壓鄉里呢!!去年皇上沒抄嚴家,所以,他們仍在享用貪污來的錢。據城裡的百姓說,嚴府還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來往;而且,嚴嵩又給皇上進什麼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舊情,召他回京。」郭諫臣又加一句,「嚴家已經放話,一回京,必取我們徐階大人的頭!」
子峻恥為嚴家女婿,更不把嚴世蕃當岳父,所以直接說:「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點將此事報到北京的御史那兒,請徐合老以當今首輔之名,迅速行動,免得嚴嵩、嚴世蕃父子再有禍國殃民之舉。」
「那你呢?」郭諫臣問。
「我在這兒陪茉兒。」子峻淡淡的說。
郭諫臣瞪大眼說:「三天了呀!你這樣餐風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我顧不了那麼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這小山坡上,哪兒都不去。」子峻溫柔地撫摸著碑上的字回答。
「既是癡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後又何必掛念?」郭諫臣忍不住要用話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燙到般立刻縮了回來,呢喃著說:「休妻和掛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邊隆隆的幾聲雷響,一大片陰霾罩頂,水氣濃濃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諫臣看看天空說。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著店。」子峻催促道。
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郭諫臣但覺無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黃馬,自己騎走灰馬,往府州去報告這項重要的消息。
一陣野風嘩嘩地狂飆,雨啪啪地落下。郭諫臣回過頭,在漫漫的雨絲中,子峻仍靜止如一塊石頭,連風雨都不迴避。
他真要當個守墓的癡漢嗎?
一會兒,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中,有蒼涼的歌聲傳來,字字血淚——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雲裡觀音香綺羅……」
只有這三句,後面再也聽不真切。
但郭諫臣已經憶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時,選出所謂的「三大觀音」,曾為一時盛事。
其中為首的「雲裡觀音」,就是嚴嵩的孫女兒嚴鵑。據說,嚴鵑生得清靈秀麗,貌若天仙。
她後來成為任子峻的妻子,卻也是兩人不幸的開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來,更令人聽了心酸不已。
雨繼續下著,葦草蒼蒼、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著郭諫臣堅持要留下的氈毯,就這樣默默地守著。或許茉兒不會領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捨為止。
或許是太遲了……如此一個雨天,多像三年前他們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兒的笑靨如花……
只是,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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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園」。
今日陽光甚好,嚴茉兒在迴廊下喂鸚鵡「阿奴」。
「阿奴」渾身的色彩都很鮮艷,綠的似翡翠、紅的似瑪瑙,在廊簷下亂飛時,特別好看。
茉兒孩子氣重,所以愛逗「阿奴」,有時一大早起來,衫子都還沒扣好、鞋也來不及穿,就跑出來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時,也老是搗蛋,一口在東、一口在西,常氣得「阿奴」猛拍翅膀,嘴裡呱嘎呱嘎的叫著一堆聽不懂的句子。
「哇!它說倭話、它說倭話了!」茉兒興奮地拍著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問著晶亮的光彩。
據說,這「阿奴」是在倭寇被擊截的船上找到的,就憑著它的嗓門,在船將沉之前拾回了一條小命。
茉兒的姊姊嚴鶯去拜望胡總督府時,看了喜歡,總督夫人便差小廝送來,成了他們「洛園」裡的熱鬧風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說什麼!」茉兒終於把食物丟給它,「如果它能說漢語,就能告訴我,它在海上看過哪些東西,海大不大?有沒有盡頭?是不是有蓬萊仙島?說不定它看過神仙哩!」
「小姐,你別想太多了。」自幼就跟著她的貼身丫環小青邊忙著替她扣衣邊說:「那只鸚鵡的話一定不能聽,和那些可怕的海賊在一起,見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過來了!」
「瞧!你還說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還荒唐。『阿奴』會拿刀?笑死我了!」茉兒撫著心口笑說。
院子裡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嬤嬤,聽了兩個年輕姑娘的對話,忍不住說:「小姐,別不信喔!我們初始時都很怕這只倭鸚鵡呢!因為大家都被那些海賊給嚇壞了!我還記得前幾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響,也怕來不及逃命!那時,有的整村被殺,甚至連嬰兒和孕婦都不放過……」
「噓~~你說這些幹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嬤嬤。
茉兒不但搖頭表示沒關係,還柔聲問:「你們現在平安了嗎?應該沒有倭寇為患了吧?」
「感謝老天,自從海賊頭目死了以後,杭州、寧波就沒亂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嬤嬤兩眼一溜轉,又說:「不!我說錯了,謝老天爺沒用,應該謝的是京師裡的嚴大人,還有袁大人、胡大人,他們都是我們救命的青天大老爺呀!」
嚴大人指的是嚴嵩,茉兒的爺爺,為朝中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則是袁應樞,茉兒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財政、軍量,現在的「洛園」就是他的官邸。
至於胡宗憲大人,則是閩浙總督,圍剿倭寇的首腦人物,不過,他遇到嚴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稱「門生」。
管事嬤嬤腦筋動得更快,繼續說:「瞧!小姐多有福氣,能夠生為嚴家人,是幾世修來的,保你能長命百歲、富貴萬萬代!」
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命令小青說:「這嬤嬤嘴更甜,賞她一點銀子吧!」
管事嬤嬤放好菊花盆,拿了賞錢後,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婦人的背影扮個鬼臉,嘀咕道:「還真給她撈到了,耍點嘴皮子就有銀子,以為我們小姐好哄嗎?沒見識!」
「小青,別這樣嘛!反正,嬤嬤說得高興,我們也聽得開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兒就是這脾氣,自幼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雖說驕寵一些,卻也天真單純,很多事輪不到她計較,面對人生大事,就老習慣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嚴世蕃最小的女兒,和哥哥姊姊們差了一大截年歲,取名叫「鵑」,但大家仍習慣喊她的小名茉兒。
茉兒出生沒多久,母親便過世了,眾人憐她自小無母,也就更疼愛她,將她圍護在金屋銀室中,用綾羅綢緞層層包圍住,替她築造出一個無風無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爾虞我詐,更不知道嚴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異己的作風,以及他們長期為衛道者所彈劾批評,形容他們是邪佞奸臣當道。
在她的眼裡,嚴嵩是喜愛排場的老人,寫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於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但不失為一個好爺爺。
父親嚴世蕃個性豪爽不羈,或許有些驕奢霸道,又喜歡蓄養姬妾,但他對茉兒向來有求必應,極為慷慨,是一個將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親。
照理說,她應該是嚴家幾個子孫中最容易被寵壞的,但她斷了奶後,就跟在長年吃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靜靜的,反而沒有沾到兄姊們的驕奢之氣。
年齡的差距及祖母的扶養,像是兩層防護網,使她不像趾高氣揚的嚴家人。
這回南到杭州,是茉兒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趁姊夫赴京述職,要返回任所,她硬吵著跟來玩的。
祖母歐陽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兒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婦不比女兒自由,也就讓她隨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風景真好,千紅萬紫的花不說、細雨紛飛的景不說,光是縱橫交錯的水道,穿過大戶、繞入小宅,映著朱門瓦廊和天光雲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愛坐名為「水上飛」的快舟,聽船夫唱和,餘音隨水縈繞,悠悠蕩蕩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婦討人厭,壞了她的興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兒老覺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愛天南地北如何高談闊論都沒人管;不像她,北京又來催促歸期,進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圍牆,一關又不見日月。
她歎口氣,不想讓自己悶,只好又去逗那可憐的鸚鵡。
它那怪腔怪調的一連串倭語,又把她給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歡,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們帶它回北京,那可新鮮了。」小青邊替她梳著小髻邊說。
「這是個好主意。」茉兒想想,又說:「不行!北京的人是聞倭色變,爺爺也煩了好些年,再聽到倭語,恐怕氣血會升高,還是別帶『阿奴』回去嚇人吧!」
主婢雨人正說著,突然屋內傅來器物摔破的聲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進去,只見裝了一半的箱籠之間散碎著由南海來的紫水晶,一個十來歲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發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過去,斥罵道:「送紫水晶可是無價之寶,專程要送進京給皇上養氣用的,你瞎了眼、爛了舌也不該將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
茉兒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許她再動粗,但面對這凌亂埸面,自己一時也著慌了。
垂廉簾動,袁府的總管太太走進來,看到毀掉的紫水晶,頓時臉色大變。
茉兒立刻轉過身說:「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腳的,竟摔壞這寶貝,把丫頭們都嚇哭了。」
「小姐……」小青皺緊眉頭叫嚷著。
「都是我的錯,我自會想辦法,千萬別罰人。」茉兒冷靜地繼續說,她可不願那小女孩被打個半死或半殘。
總管太太雖然心有懷疑,但茉兒已如此說,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頭們趕緊收拾紫水晶,再對茉兒說:「夫人請小姐過去,好像有要繁事交代呢!」
「現在嗎?」茉兒問。
「沒錯。」總管太太說。
可她頭髮沒梳齊,衣服也沒穿完啊!無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鏡前快速的整好衣裝,帶著一張紅撲撲、青春又姣美的臉龐往拱口走去。
身後,又傅來「阿奴」的倭語,無無聽來,茉兒隱時抓住了四個音,似乎是「殺又拉拉」。
這是倭寇殺人的用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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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兒由自己的小院子出來,秋風送來一陣陣桂花香,在穿過九曲橋時,追來的小青又給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著涼。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茉兒笑笑說。
來到一個更大的拱門,面對的是極大的院落,水池裡佈滿珍貴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階,竟沒個招呼的人過來,原來他們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嗎?」茉兒問。
丫環們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茉兒又移幾步,踩著內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嚴鶯的怒罵隱約傳來,「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給我爺爺、父親的是什麼禮啊?想我表哥總督廣東時,拿了多少好處?虧我爹還給你找了這財稅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頭上來?」
「這……江南和廣東又不一樣。江南雖富庶,但鄉紳士人也一個比一個厲害,松江府又特別蠻橫……」袁應樞的氣勢明顯的弱了許多。
「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大宰相爺爺;再蠻橫,也凶不過我小宰相父親吧?」嚴鶯以更大的嗓門吼道。
「我只不過是想調職,像……到我們的老地盤江西,總比較有人脈,不是嗎?」袁應樞更小聲的說。
「愚蠢!江西哪裡比得上漁米之鄉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要放棄?真……真氣死我了!」
接著,一陣「匡啷」摔破東西的巨響傳來,讓茉兒嚇了一大跳。
人還沒回過神,就見袁應樞極其狼狽地出來,衣服和紗帽都歪掉了。
「袁應樞,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應輸』,輸得連我都倒霉了!」嚴鶯又由屋裡追出更惡毒的話。
袁應樞沒看見躲在一旁的茉兒,只是捏著拳頭,低低的、又惡狠狠的說:「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你,你就祈求嚴家沒有倒的時候!」
這段話傳不到嚴鶯的耳中,但茉兒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這一路行來,茉兒不得不承認,姊姊的氣焰是太盛了些,憑她是當朝首輔的女兒,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連奴僕們都動輒得咎,不敢張聲。不過,姊姊的下嫁,也為袁家帶來財富和官運,所以,沒有人敢埋怨,唯一詬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門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也不允許姊夫納妾,這一直是府內最大的爭端。
茉兒不太懂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書畫,和一般閨中女兒沒啥兩樣。若說有特別,就是多了一些奇珍異寶,多了一些山珍海味,還有偶爾入宮去為皇上、皇后扮扮觀音罷了。
直到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嚴家女兒的氣勢,她們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難怪嚴家每日高朋滿座,有那麼多人想來攀親帶戚,甚至連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們的求親名單,都排排一大串,幾乎讓媒人們踏破了門檻。
至於如何「旺」法,她則沒概念。一些賄賂、安插、穢亂、欺上瞞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現在她腦海裡。
在她觀念中,爺爺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權指派全國各地的官員;而血濃於水,首先照顧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總之,耳濡目染之下,姊夫的貪污關說,茉兒不覺得奇怪,還以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嗎?看來,姊夫並不感激呢!
「外面死人啦!也不會來收拾一下?」嚴鶯又開始吼了。
奴僕們慌慌張張的進去,茉兒也隨之在後。
屋內破的是一隻官窯花瓶,它砸到牆上,也順勢打下一把骨董絲絹團扇。
嚴鶯愣愣地看著那扇子對妹妹說:「那花瓶我不心疼,反正爺爺入宮,總會賞一些,可惜的是這團扇,上面還有蘇東坡的墨跡呢!」
茉兒接過來,看著裂痕說:「我可以試著修修看,蘇學士的字我學過,打混一下大概沒問題。」
「你呀!就老喜歡這些詩呀詞的,聽小青說,你還以『阿奴』為題,寫了篇『鸚鵡賦』?」嚴鶯的心情已稍稍平靜。
「好玩嘛!」茉兒說。
「光拿詩詞去嫁人是不夠的!」嚴鶯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們嚴家的女兒,多少人想利用,連丈夫也不例外,若學不會保護自己,說不定會連皮帶骨的被人啃光光,因為,人心是貪得無厭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說到一半,發現茉兒的臉正貼近團扇,專注地研究起墨跡來,根本沒聽進她的話,弄得她是又好氣、又好笑。
望著正值青春少艾的小ど妹,想想為人婦的這些年,嚴鶯不禁摸摸她的髮辮說:「茉兒,你知道你明年選婿,不但是嚴府的一件大事,還可能會驚動整個京城嗎?」
茉兒終究是個女孩兒家,一提起親事,就覺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雲裡觀音』,早就艷名遠播,這些年,奶奶早收了一迭名冊,有哪個尚書學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曉得什麼名冊呢!」茉兒對此不甚有興趣。
「爺爺說了,有些求親帖看都不必看,他現在最想與之結親的是同在內閣的徐階。明年會試的主考就是徐大人,考中的人就是他的『門生』,所以,你要嫁,就嫁給明年的新科狀元,將來榮華富貴一樣都跑不掉。」嚴鶯說。
「姊,你在說笑啊?狀元哪能說嫁就嫁的呢?若是人家已有妻室呢?」茉兒
「有妻子就休離呀!天底下有什麼比娶首輔的女兒更榮耀的事呢?」嚴鶯驕傲的回答。
茉兒張大了嘴,久久才說:「那……那不成了包公傳裡的陳世美嗎?那種遺棄糟糠之妻的負心漢,我才不要!」
「我就說你書看太多了,人都看傻了。」嚴鶯搖搖頭說:「你放心,你的狀元郎不會有妻子的。爺爺說,只有我們家茉兒喜歡的人,才能中狀元哩!」
「怪了,我又不是皇上,不掌殿試、不看卷子,狀元又與我何干?」茉兒反駁道。
「這其中的奧妙,到時你就會明白了。」嚴鶯話中有話地說:「你以為憑你姊夫那點文才,能輕易就列名探花嗎?還不是因為我選中他。哼!!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
茉兒頗厭煩這話題,忙說:「對了,姊姊急急的找我來,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嗎?」
嚴鶯這才想起任務,忙帶她走到裡間的小室,濃濃的脂粉香陡地傳來,層層隔架間放些剔紅小屜,都頗為精緻。
嚴鶯拿出其中一個,按開金鎖,在黃綢的襯布中,有個尺長微彎的東西,形似牛角,質地像枯木,又像石頭,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珍貴處。
「這是東海上一種巨蟒的頭角,千年難得。」嚴鶯仔細解釋,「我們也叫它吸毒石,凡是身上有惡瘡傷口或瘀青膿血的,一碰,它就會緊緊地吸附著,直到毒盡了才落下。然後,再將它放在新鮮奶中,可以反覆使用。」
「你要我帶回北京嗎?」茉兒問。
「不但要帶回北京,還要呈獻給皇上。星上喜愛服丹藥,聽說常中毒流血,爺爺若獻上這寶物,皇上一定會很開心。」嚴鶯謹慎的交代,「這是你姊夫緝查走私時由梟匪船上尋到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會叫我帶呢?我身邊也不過是小青和幾個隨從,萬一弄丟了,我可擔待不起。」茉兒緊張的說。
「放心,嚴武已經從北京趕來,另外,我還加了幾名衛士跟著,不必你操心。」嚴鶯把小屜重新放入一個密盒中。
嚴武是嚴府的家僕,已做了幾代,小青便是他的女兒。
「唉!既然那麼慎重其事,為什麼不讓胡總督送呢?他可以派出一大隊兵馬呢!」茉兒不喜歡這種額外的差事。
「你呀!怎麼看都不像咱們嚴家的人,沒一點心機!」嚴鶯瞪她一眼,「如果由胡宗憲送,到時他會直接獻進宮去,不透過嚴家,功勞不就全變成他的了?」
「功勞是誰的又如何呢?只要皇上真的用得著,能讓他健康長壽,就是萬民的福氣呀,」茉兒天真的說。
嚴鶯這回是大大的搖頭,拉著妹妹的手說:「茉兒,奶奶實在是將你保護得太好了,但總要有人告訴你真相。今日的皇上,天天拜神求道,爺爺能得寵信,全仗他能寫祝禱的『青詞』,四處求祥瑞物,甚至陪皇上吃丹藥,沒有一刻不戰戰兢兢。這二十多年來,多少人嫉妒嚴家,不擇手段地打擊,千方百計的想取而代之,要不是爺爺謹慎機警,嚴家早就被抄好幾次家了!」
「可胡總督對咱們嚴家這麼好,又這麼敬重爺爺,他該不會對嚴家不利吧?」茉兒說。
「那都是假的!」嚴鶯說:「政治場上沒有朋友,只有利害相關。今天你得勢了,眾人巴結;明天失勢了,眾人落井下石,其殘酷有時比血流沙場更可怕,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人人都是敵人,凡事要先下手為強。」
「我討厭殘酷和流血,但願我永遠碰不到政治這種東西。」茉兒下結論的說。
嚴鶯原本想說,身為嚴家人,事事由不得自己,男孩自幼要在官場上酬酢,女人要結政治婚姻,但看妹妹可愛的面容,反正明年她就會發現未來的命運,不如再讓她多快活一陣子吧!
走到外廳,僕人已清理完畢,茉兒的目光被一座小觀音像吸引去。
「對了!你們當初那三大觀音,霧裡和風裡都到哪裡去了?」嚴鶯喝著丫環端上的茶,閒閒地問。
「霧裡的父親,聽說是攜家帶眷,告老還鄉了,風裡的父親則是外調,還不曾有返京的消息。三年,我挺想念她們的。」茉兒有些落寞的說。
姊妹倆又聊一會紫姑卜卦之事,接著,奶媽抱來嚴鶯四歲大的女兒,大家用了午膳後,才各自去休息。
茉兒不想午睡,整個人斜倚在欄杆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黃色的菊花瓣。
她雖不愛聽姊姊說那些話,但婚姻是每個女孩兒家的心事,怎會不榮懷呢?
只是,她未來的丈夫,真像姊姊說的,要由殿試一甲的士子中挑選嗎?如果那些狀元、榜眼和探花都長得又老又醜呢?
當然是要拒絕啦!
可是,如袁姊夫這樣一表人才,卻又唯唯諾諾、缺少風骨的,她也覺得乏味。
再想想兩個不學無術,有著紈挎子弟行徑的哥哥,更是不能嫁。那……自己到底期盼著什麼樣的歸宿呢?
突然,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曾偷偷看過的「西廂記」,想起那風流瀟灑又勇於退敵的張君瑞,假使真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她或許也會如崔鶯鶯般的以身相許吧……
去!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為自己心裡那不成形的影子而羞惱不已,她真不該讀那種坊間艷書的,竟徒添了邪心。
身後,那方閉眼打盹的「阿奴」,倏地飛跳兩下,猛地嚇走了茉兒的怯怯情思。
「喂!你作夢了嗎?是好夢還是噩夢?你記起藍藍的大海和那揚著火把的黑夜,對不對?」她湊近鸚鵡「阿奴」說:「唉!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應該在離開前快點把『鸚鵡賦』寫完,免得又成了一椿虎頭蛇尾的公案了。」
「阿奴」尖嘴一揚,彷彿在回她的話,「阿你的頭!」
殺又拉拉?阿你的頭?都沒有一句好話。
茉兒忍不住用小竹棒打它一下,「倭鸚鵡就是倭鸚鵡,滿腦子只懂殺人,再不學漢語,就沒有人喜歡你啦!」
「阿奴」抗議般地亂飛,嘴裡重複的仍是那兩句話,像在努力解釋什麼,語調竟有些傷心。
茉兒笑得更厲害了,等「阿奴」生氣不理她時,她才回到書桌前,拿起小青備好的毛筆繼續寫「鸚鵡賦」——
南海碧綠,霞映珊瑚,幻化異鳥,名為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