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欄坐聽,
好夢休說。
春風荳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
一寸狂心向橫波。
茉兒在重陽節過後,才出發回北京。隨行的有嚴武、小青,還有十個家了及侍衛,一同保護著嚴家要送進宮的珍奇異寶。
原本他們要搭運河船,趕在下霜前到家,但此刻正是秋忙,官船壅塞,所以必須走一段陸路。
這樣一來,茉兒最高興啦!因為她又可以多欣賞一些江南風光。
行經蘇州時,那茶館的吆喝及說書彈評、曲折的水道、精細的雕欄庭園,在在令她百看不厭。
但有寶物在身,為怕胡宗憲人馬查詢,於是他們再往北走,直到長江畔一個叫做淳化的小城後才停下來。
淳化也不錯,有著蘇州嫵媚的味道,只是稍嫌僻靜些。
馬車和馬匹直接來到驛站,嚴武粗聲粗氣的叫來驛丞吩咐,「最好的房間和伙食,馬匹和馬車全換新的,不許有一點馬虎!」
「這位大爺,公文在哪裡?」驛丞知道這人大有來頭,所以客氣的問。
「我是嚴閣老的家人,馬車裡是嚴閣老的千金,還需要什麼公文?你懂不懂規矩呀?」嚴武不悅的說。
「規矩說,第一,要有公文;第二,私人家眷不可使用驛站,免得妨礙公務。」驛丞頂了一句。
「你找死呀?只要嚴閣老一聲令下,不單是你,連你們縣太爺的命也難保。」嚴武拉著他的衣領大吼,「你是要敬酒,還是要罰酒?」
茉兒坐在馬車裡,還一心沉醉在濛濛的秋山秋水中,後來吵鬧聲過大,她也聽進了幾句,不禁問身旁的小青說:「我們是私人遊玩,不關公務,為什麼非要住驛站不可?」
「為何不能住?」小青說:「想我們家老爺有功在國,人人敬重,如今小姐出外旅行,比那巴掌兒大的官還重要,怎能不好好的招待呢?」
茉兒仍深覺不妥,想喚住嚴武,但外頭的爭執聲已然停歇。
沒多久,就見嚴武必恭必敬的過來說:「二小姐,沒事了,全是那驛丞瞎鬧,他現在已經去弄房間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但茉兒壓根沒想到,嚴家奴僕向來仗著主人的勢力到處耀武揚威、搜刮弄權,甚至比主人更惡劣,也更加深了大家對嚴府的痛恨與不齒。
像這一回,嚴家無公務在身,原本不能使用驛站,但嚴武偏偏把所有換車換馬及食宿的費用,全算在地方縣府的身上,自己便可以私吞下這筆嚴鶯交代下來的款項。
房間有兩層樓,極寬敞舒適,竹簾、錦褥和書畫一應俱全。打開竹窗,竟是沿著一條河道,石拱橋一座座地橫跨在水上,遠遠有「欽乃」聲,一艘烏篷船緩緩駛來,差點撞到洗衣婦的盆籃。
「小青,咱們待會兒去划船好嗎?」茉兒興奮地說。
「我爹一定不肯的,小姐的安全重要。」小青搖搖頭說。
茉兒頗為氣餒,也知道這是姊姊的命令,因為南京剛巧有兵變,聽說仍有逃犯窩藏在湖澤之間,所以不許她隨便亂逛。
陸續有陌生的老媽子和丫環來換床褥簾帳,茉兒下樓來,看見嚴武東指揮、西指揮的,就說:「一切都還好,為什麼要換呢?出門凡事從簡,何必干擾驛站?」
「小姐有所不知,那些人可懶可髒啦!小姐是千金之軀,不能有所閃失。」嚴武討好地道:「連縣太爺都知道嚴閣老的孫小姐到達,還刻意把家裡的廚娘、僕人都送來,任憑小姐差遣,明天他還會來拜望小姐呢!」
「哇!若不是出這趟門,我還不曉得咱們家『嚴閣老』幾個字那麼好用呢!」小青得意地說。
「我又不是官,他幹嘛見我?」茉兒覺得煩的說:「這排場真令人討厭!」
嚴武「嘿嘿」乾笑兩聲。所謂家有惡奴、狗仗人勢,他也不是第一個。北京裡的那些官老爺,看了他都要打躬作揖,河況是個小小的知縣?誰教他得嚴家大小宰相的寵信呢?
茉兒又倚在窗口,洗衣婦的笑聲傳來,充滿鄉趣。
她看看自己身上淺紅繡著金線花的絲綢衫,還有腳上的小弓鞋,怎麼也不像可以划舟的村婦。
如果她能打扮成一般的百姓,灰撲撲的,或許還能偷偷的出去玩一回吧?
至少若遇上匪盜,也不會對個小丫環有興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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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子峻閉門苦讀了三天,舒舒筋骨後,再算算日子,該是進京的時候了。
原本他年初送祖母棺回松江府時,打理好一切就該回京的,但偏偏任禮部侍郎的父親嫌京城酬酢外務太多,要他乾脆待在淳化別墅裡隱居唸書,順便向名儒大師們請益,韜光養晦一番,好在明年會試時一舉中狀元,才不愧他「松江府才子」的美名。
讀書為中舉,中舉為前程,前程為報國……他從啟蒙識字開始,就被灌輸了這些士大夫的思想。總之,堂堂男兒,不走這條路,就等於是個無用的廢人。
「阿良!」他叫了幾聲都沒有人回應。
這小子一大早就不在,若不是去泡茶館、澡堂,就是醉倒在怡香院門口,根本忘了回家。
子峻閒閒地步出了門,由小巷到大街,天不陰不晴的,不過,市集小館人倒不少,遇見熟識的,都會招呼他一聲「任公子好」。
有的還通風報信,「任良正在『白雲』茶館哩!」
果真,任良正蹺著腿和幾個官爺吃小菜飲酒,一見子峻來,忙移位說:「少爺『閉關』出來了呀?」
「結果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子峻笑笑說。
「啊!今兒個魯媽的媳婦生娃娃了。」任良勤快地喚來店家,為主人弄了飯菜,有魚有肉,補盡責任。
「夠了!你去陪朋友吧!」子峻主僕兩人,都是爽快好客的個性。
時辰尚早,店裡沒有幾桌客人。子峻吃一口醋溜魚,往左瞥,見有個獨行客,頭戴笠帽、腳穿麻鞋、桌上有劍,一副江湖人士的模樣。
若是在平日!子峻會上前去拜會一下,但那人擺明了拒人千里的態度,他也不想惹麻煩。
安靜中,任良那兒粗嗓門的談話一一傳來。
「咦?你不是趕著北報軍情嗎?怎麼還沒走?來這兒喝酒!不怕誤事嗎?」任良問一名大個子軍官。
「不如醉死得好!」大個子軍官又猛喝了一口,「本來昨兒個就要走的,臨時卻來了什麼嚴家的孫小姐,把馬全給調了,害我走不成,這不是教我死路一條嗎?」
「嚴家孫小姐要馬幹嘛?她也要報軍情嗎?」任良又問。
「報他奶的咧!她小姐是來玩的,佔盡咱公家的便宜。」另一個小吏說:「連我的馬也歸她了,想我的人犯還在徽州,不按時提調到案,只怕要挨二十大板跑不掉。」
「那我呢?公文送不到府衙,糧餉不能發,大家過不了秋尾,罪全由我來擔呀!」一個小兵愁眉苦臉的說。
「別說了!這嚴孫小姐一行人吃吃喝喝的,如蝗蟲過境,只怕我們淳化今年冬天難過羅!」又有人說。
大伙東一句、西一句的,愈說愈義憤填膺。
太可惡了!子峻聽了一肚子氣,連飯也吃不下了。這嚴嵩的貪污,由北到南無所不在,前幾年,蘇浙兩地倭寇橫行時,北京來的督察官苛扣軍餉、中飽私囊,拿回去孝敬嚴嵩,把受倭匪凌虐的江南當成自己陞官發財的機會。
而抗倭名將俞大猶和戚繼光等人,也都要隨時獻金嚴府,才能全力保鄉衛國,不受掣肘和阻礙。
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姐出遊,又要鬧得附近幾個縣府不得安寧!
子峻放下碗筷,大步走過去插話道:「你們需要馬嗎?我們就去牽那些馬。」
「這……這成嗎?」小吏膽小的說。
「公子不怕嚴家的人嗎?」大個子軍官問。
「笑話!我家公子的舅舅也是當朝大學士……」任良拍著胸脯說。
子峻給他使了個眼色,要他住嘴。「我好歹也中過舉人,嚴府再強,也不過是女人和奴僕,縣太爺還不敢對我怎麼樣。放心,有事的話,我負責!」
大家看他儀表堂堂,頗有來頭,就當他是貴人,完全聽從他的計劃和擺佈。
一行人正要離開餐館時,那個笠帽人突然走近子峻說:「貪官污吏、假公濟私,我最痛恨了,我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子峻就近看清笠帽人的臉孔,只見他劍眉星目,留著落腮鬍,帶著濃厚的滄桑味,但人比想像中年輕。就一眼的好感,讓子峻微笑地回道:「兄台若慣當路見不平的俠士,就隨我們來吧!」
依他們的行動,幾位官爺在出城大道上等馬,有了馬,就一奔不回頭,而偷牽馬的人正是子峻、任良和笠帽人。
事情並不如預測的簡單,因為驛站前的守備不似往日鬆懈,一打聽,原來是縣太爺來拜見嚴小姐。
哼!一個堂堂朝廷命官,也太沒有骨氣了吧!
他們三人爬上屋瓦,好窺伺中庭情形。笠帽人的身手最好,輕如燕子,踏瓦毫無聲息;子峻雖是讀書士人,也練過拳腳,還算俐落;唯有任良,手腳短,幾次差點因瓦片上的青苔而滑倒。
中庭裡散著奴僕,中間正哈腰鞠躬的是胖胖的縣太爺,立在北屋石階上的麗裝女子,神情倨傲,想必是擅權跋扈的嚴家小姐。
由子峻的角度看去,那女子寬臉嘴闊、眉目俗艷,沒有半點合秀之氣。也難怪了,據說心狠手辣的嚴世蕃長得就是一臉橫肉,生的女兒自然也教人不敢恭維。
但他哪裡知道,站在石階上的,其實是小青。
小青一早起來,發現茉兒竟然失蹤,左逼右問候,才有一女婢小萍承認,說小姐天剛亮時,便借去灰淡的粗衣裳,喬裝成村婦,說要去欣賞田野小河的風光,中午必定會回來。
這怎麼成?小姐是金枝玉葉,若有個閃失,別人縱使有十顆頭都不夠償。小青又急又怒,把小萍押到柴房處,先賞她一頓巴掌拳腳出出氣。
而屋漏偏達連夜雨,好死不死的,縣太爺又來求見。
嚴武一邊派人去找,一面封鎖消息,怕知縣曉得嚴小姐失蹤,會驚動了才離不遠的杭州袁家,到時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乾脆叫女兒先假扮成茉兒,擺足架式,擋過官府一陣子,好爭取尋回小姐的幾個時辰。
小青那變本加厲的嘴臉,恰巧被子峻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滿心的厭惡與不屑。
趁著中庭混亂,他們三人穿簷走壁的來到馬房。
「遮住臉!大盜來也!」笠帽人先跳下去嚷著。
馬伕們沒有想到連公家的幾匹馬也有人要搶,兩三下便跌成一團。
子峻和笠帽人進入馬圈,用竹枝籐鞭驅使驚慌失措的馬匹。
「快去!」子峻大喝一聲。
任良打開柵欄,翻個觔斗,馬全奔向大道,往等著它們的人奔去。
這騷動傳到屋前的驛丞及守衛,他們拿刀劍追過來,子峻和笠帽人往河的方向逃命,任良則連滾帶爬地先躲進秣草堆中,看著一雙雙腿由眼前晃過。
老天保佑,但願大家都平安!
他努力地祈求,突然,一股異味撲鼻,打開手掌一看,竟是滿滿的馬糞。天哪!這就是他樂於助人的收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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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烏篷船輕快地行駛在河道上,船夫左撐右撐,長篙一推,一座又一座的拱橋從身邊越過。
「等等,有桂花香。」茉兒打開烏篷,要船夫停下。
他們朝空中嗅聞了一陣子,又繼續前進。
「等等!這石橋上刻著一隻鳥呢!」茉兒又仔細的研究起來。
轉彎處,有水車,一群婦人拍擊著衣服,動作結合著力與美。接著,柳蔭處,有簫聲傳來,幽幽嗚嗚的,她不禁隨著簫聲念起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雖然這不是揚州,沒有二十四橋,秋未盡,也不是月夜,但聽簫是一樣的心情。她也說不上來,或許是一種自由吧!她自幼受眾人保護,很少感到孤單,但嚴府中那人與人之間的氣氛,有時會莫名得令她透不過氣來,直想逃脫。
她不很明白何以她會有這種感受,因為嚴府是自她出生以來唯一接觸過的環境,更無從對外比較,只知那養尊處優的生活,竟不如這清風藍天教人快樂……嗯!其實此刻天也不稱不上藍啦!
正巧船夫此時也開了口,「姑娘,快下雨了,可以回頭了吧?再下去可是大湖了。」
「下雨就下雨,我有烏篷,你有蓑衣啊!」茉兒說。
她真捨不得回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還得感謝那位叫小萍的丫環呢!
小萍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特別仔細貼心,昨夜在屋內生炭火驅秋寒時,將一切弄得乾乾淨淨的,不讓炭煙熏了枕被。
所以今天一早,茉兒就找小萍借衣裳。
小萍初時還很害怕,最後禁不住她的遊說,不但幫她喬裝,還帶她去找船隻。
突然,簫聲中斷。不像是到了一個段落啊!茉兒正奇怪間,又有噠噠聲傳來,彷彿琵琶。
她想一探究竟,船身陡地強烈地晃蕩,她有烏篷,還能平衡!但船夫無站穩處,人就直直的往河裡栽去。
茉兒還沒有弄清楚狀況,長篙便沒入水中,有個人,一個天外飛來的人,「擄」了船就走!
她再也看不清河畔的楊柳、桂花或拱橋,船似要飛起來般,像點水而行的蜻蜓。茉兒緊張的抓緊烏篷的麻布,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難怪江南人叫這「水上飛」,她覺得自己此刻彷彿飛鳥般,不知天南和地北,如要衝入雲端!
驀地,豆大的雨落下,但奇怪的是,沒有兩下,就轉成東西斜織的紛飛細雨。
「喂!下雨了。」這是茉兒唯一想到的話。
那人像是這會兒才發現她的存在,一面熟練的控船、一面彎下腰貼近她的臉叫道:「我們要到大湖了,會有浪。」
茉兒愣住了。多俊朗的一張臉啊!在雨中,白衫衣裾翩翩,藍色帽帶飄飄,臨著風,不畏雨浪,依然瀟灑自在。
子峻則看到一個清麗如花的面龐,在雨中,靜靜地凝視他。多美的水上女兒,讓他幾乎忘了自己正在湖上,而後有追兵。
遠遠的一座石橋,一匹馬在橋上隱現,那笠帽人揚聲大喊,「我們後會有期!」
「還沒請教仁兄尊姓大名呢?」子峻吼回去。
「萍水相逢,又何足掛齒呢?」笠帽人說完,便加快馬步,沒入煙雨濛濛中。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子峻心有所感的以詩詞相送。
這一幕,茉兒永難忘懷,兩個任俠男子,錯身而別,至情又至性,不像她所見的官場逐利之人,以酒肉奉迎,滿心虛偽,面目可憎,言語乏味至極。
「抓緊!」子峻身一低,說道。
莽莽江湖,遠波無際,茫茫大片的水域。
但子峻不再深入,只是沿著湖岸穿過蘆葦叢,來到一小河道。隱約間,有一臨水木梯通向一座飛宇欄杆的小樓。
「我們在這裡避一下雨吧!」他說。
茉兒這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這男子是誰?擄船行徑不就等於是盜匪嗎?
子峻似乎看出她的猶豫,忙說:「在下任子峻,在淳化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會驚擾到姑娘,有不得已的理由。請姑娘避過這場雨,我送姑娘回去後,再好好謝罪一番。」
看他全身也濕透了。茉兒出身大家,向來不忸怩作態,既來之則安之,她還慶幸自己在弓鞋外又套上了農婦穿的硬底鞋,才沒有在木梯上歪歪倒倒的跌得很難看。
登上樓台,屋簷下是一塊木匾,上面以龍飛鳳舞的書法寫著「天步樓」三個字。
她面對他,雨霧瀰漫,出口就問:「是這屋子的名嗎?取得妙,好個『茫茫天步』。」
一個村姑有貌又有才?子峻覺得驚訝極了,卻不忘回答她,「姑娘太詩意了,這名字其實很俗,是『一步登天』的意思。」
他禮貌的請她入內,自己則走到竹簾隔著的裡間去。
天步樓的外表雖然簡樸,裡面卻是書香物雅,所有的擺設錯落有致,也表示主人是飽讀詩書之人。
茉兒隨手翻看著放在長几上的幾本籍冊,都是端整清逸的書法,寫著經史子集的策論,後面的作者是「任子峻」。
抬頭望牆,有掛壁的名劍和古琴,再過去是一幅詩對聯,字體介於草書和楷書間,俊秀帶點狂野的字體——
天步踞湖,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
扁舟過橋,簫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落款者又是「任子峻」。
嗯!寫盡天步樓、寫盡淳化河,倒比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更傳神。茉兒欣賞著,冷不防有人在後面咳兩聲。
她一回頭,見子峻已換上乾衣服,青衫青帽,更顯器宇軒昂,她心跳加快,卻仍大方的說:「任公子學識淵博,想必是個才子,怎麼沒有入朝為官呢?」
會問這種話,表示這女孩出身不凡!而聽到佳人稱讚自己,子峻難免得意又帶點謙虛地說:「說淵博不敢,為學之道無涯,我要讀的書還多著呢!『才子』兩字,也不過是浪得虛名,要等明年赴京趕考後,才能一展多年苦讀的成果。」
赴京趕考?這麼說,任子峻有可能中殿試前三名羅?
如果狀元是他……不!即使是不列一甲,只在二、三甲,若能招為夫婿,不也是如意郎君嗎?
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差點錯過他的問話。
「還沒請問姑娘芳名?怎麼會一個人在河上泛舟呢?」子峻問。
「呀!那船夫……他不會有事吧?」茉兒這才想到那跌落河中的倒霉船夫。
「這兒的船夫都習水性,大湖都不怕了,何況是條小河渠。」他爽朗的說。
「我還沒問你為何要搶船呢?」她問。
子峻正要解釋時,任良從屋外進來,甩掉遮雨籐席說:「好在有這場雨,才能洗掉我渾身的馬糞味。」
子峻笑著說:「那幾位官爺出城了嗎?」
「早出去了!」任良回答,「嚴嵩家那幾個狗腿還弄不清楚情況,在城內團團轉,想找那已經不在的馬。」
茉兒一聽到自己爺爺的名字,人微微僵住。
此時,任良也注意到窗邊有位姑娘,他瞪大眼。這屋內除了老魯媽和幾個洗衣婦外,還沒出現過女人,而且是年輕標緻的,事情有些奇怪喔!
子峻用眼神警告他,表示此位姑娘雖做村姑打扮,卻不是可以唐突之人。
任良感到一頭霧水,聳聳肩,只好到後面去清理手腳。
「嚴家的人怎麼了?這和你推開船夫,劃走我的船有關係嗎?」茉兒急急地問。
「當朝首輔嚴合老,你知道嗎?」見她點頭,子峻又說:「他的孫女兒行經淳化,卻假公濟私,吃地方的、用地方的不打緊,還把要報軍情及押解犯人的馬匹都佔據,耽誤了人家的公事。我呢!就是去奪回那些馬,讓該用的人用,所以才被會追得滿街跑,還搶了你的船。」
茉兒的心陡然冷卻下來,腳如石塊般重。怎麼和嚴武說的不一樣呢?她是很不想打擾官府,但嚴武說這是應該的!而她向來不管一些瑣碎之事,全由老僕打點,這也是嚴家的規矩,誰知卻妨礙了公務進行,反讓地方人士詬病?
她可不想讓自己的一時失察,壞了爺爺首輔的名聲,更不願教任子峻以為嚴家小姐都是驕蠻任性、不可理喻,因為她直覺,他將是她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男子。
「我想,嚴小姐絕對不會如此不講道理的上定是受下人的欺瞞……」她試著說。
子峻一想起立於石階上女子那張俗艷的臉,不禁冷笑道:「我可不以為然。」
嚴家的種種,只會壞了眼前的氣氛,於是,他轉變話題說:「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貴人,還不知該如何稱呼?家住何處?」
出了這糗事,自然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嚴小姐,所以,茉兒支吾地道:「我叫茉兒……茉莉的茉……」
「茉兒。」他微笑地喃唸一聲。
這一聲念到了茉兒的心坎裡,她輕聲地說:「雨停了,我也該回去了。」
外頭兩歇霧散,陽光破雲而出,在水面灑下一片金光。
子峻有種形容不出的不捨,但禮教告訴他,男女授受不親,茉兒不是青樓女子,他們之間的相遇,已足夠造成閒言閒語了。
既然人不能留,他只有說:「我送你。」
茉兒的心情極為矛盾,想時光停駐,又望速速遠離。
水波輕蕩的河面,還不是她能操舟處,於是,子峻又成為她的撐篙人。
兩人目光相接,茉兒忍不住問:「你明年春天,一定會到京城應試,對不對?」
「我沒有道理不去。」子峻回答。
「我希望你能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我相信以你的才學,天下無人能敵。」她熱切地說。
「姑娘太抬舉我了。」子峻很納悶她的器重,但又迷醉於她明眸之美,接下去說:「但願任某能夠不負姑娘的期望。」
這多像張君瑞和崔鶯鶯的對話呀!茉兒恨不得身上有什麼王佩釵環之類的信物可以為證,可惜她村姑打扮,素面示人,連只手鐲也沒有,而且,私相授受,太過大膽,只怕子峻也會看輕她。
他們最終還會再見面的。茉兒篤定地想。
烏篷船又回到吹簫處,河岸原來的船夫一見到他們,就朗聲大叫,「我的船、我的船!」
茉兒怕眾人發現她的身份,於是趁著一陣混亂時,彎到一棵大樹後的巷弄中,匆匆回到已慌成一團的驛站。
「姑娘……」子峻應付完船夫,左右尋找,卻不見佳人的蹤跡,他轉頭問船夫,「坐你船的那位姑娘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嗎?」
「我不知道哇!她是半途叫船,說要逛逛,我只認銀兩不認人的。」船夫說。
子峻走到大街上,又繞回河畔,跨了幾座橋,卻全然不見茉兒的蹤影。
他站在原地,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撞了邪神似的。
但更教他氣餒的是,除了「茉兒」兩字,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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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兒一回到驛站,就立刻把嚴武喊來,發小姐威地怒責他一頓,不但食宿付錢,自僱車馬,還賞了厚銀給驛丞、士卒及服侍的丫環、老媽子,一掃前日苛待的印象。
她更不准官府再追究偷馬賊,或者查辦那幾個趕著辦事的官爺們。
因她而被打得遍體是傷的小萍,除了贈金養傷外,因其忠厚,還被茉兒提攜為身邊的丫環,進入北京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嚴府大宅。
小萍的家人自是拿了一筆財物,千恩萬謝。
後回京的路程,茉兒都小心的盯著,絕不佔公家一點便宜,反而叫嚴武一路打賞,惠澤接待的人馬。
可憐的嚴武,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非但沒有賺到嚴鶯撥下的那此些錢,自己還倒貼了不少。
不過,心疼歸心疼,回到北京,凡賄賂、關說、建屋、齋祭……只要找上嚴府的,他都可以狠狠的大撈一筆,本金加上利錢,連滾好幾倍,數都數不完。
對於孫小姐幼稚的行為,他就擔待點,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嘛!以後她自然會明白,嚴閣老的這一塊招牌有多好用,有時還好過聖旨呢!
另一頭,仍在淳化城的子峻,有好幾天都在大街小巷中打聽茉兒的下落。
「沒有了,我連怡香院都搜過啦!現在全城的女人看到我都躲。」任良誇張地說。
子峻愣愣地坐在天步樓中,看著湖光山色,他突然說:「阿良,我們是不是遇見狐仙了?」
狐仙的說法,在大湖一帶謠傳甚多,無論是坊間的話本、說書彈唱、士子醉語,都曾提到狐化的佳人。
子峻在松江府守祖母墓,方才到淳化,並未受此風影響,至少他在別墅內苦讀,夜深人靜時,除了任良的打呼聲外,什麼都沒看見、聽見。
「極有可能喔!那姑娘是有狐仙的妖媚。」任良興奮地說。
「胡說!」子峻沒好氣的斥責他。
因為心頭徘徊不去的牽掛,他放下策論,研丹青畫起記憶中的茉兒。如一朵茉莉,淨白而秀麗,坐在一艘小舟中,眼帶期盼,欲語還休,訴不盡的過去和未來。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他提了這幾個字左右上角,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好罷住。
「子峻慶申年淳化遇茉兒」。這是他在左下角的落款。
讀書那麼多年,大半是因為光耀任家門楣的重任,他個人還沒去想太多千鍾粟、黃金屋或顏如玉的問題。
如果金榜題名後,接著的是洞房花燭夜,而他的顏如玉能夠像茉兒一般,不也是人生一大稱心之事嗎?
他想起茉兒盼他高中時的殷殷神情,隱隱透露著許多玄機。
是不是他榜上有名,就能再見茉兒呢?
太荒誕了!這甚至比狐仙的傳說還更縹緲無稽!
春闈會試在即,他絕對不能讓自己胡思亂想、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