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
三更雨,
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
一聲聲,
空階滴到明。
——溫先筠·更漏子
在茉兒回門之禮後,不到滿月,歐陽氏的死訊便傳來。她哭著返娘家,一古腦兒的悲痛,婚姻的事尚未解決,新嫁娘的華麗衣裳還積壓在箱底,她就失去世上最疼惜她的祖母。
紅紗燈換成白紗燈,「奠」、「忌」兩個大大的黑字在冬天的寒風中飄搖,道士聲聲地唱念著,紙灰漫漫飛揚。
嚴嵩失去了白首的妻子,一下委靡許多。歐陽氏的遺言,不外是要他記起從前清貧的日子,富貴好來好去,不要再縱容兒子的恣意妄為。
這忠告不只一次,但嚴嵩爬得太高,要下來已不容易,唯有更依賴兒子,對他言聽計從。
茉兒、嚴鶯和姑姑們,以出嫁女兒的身份,會在固定的時日回去祭靈和守靈。
哭了許多天,淚已干,成了紅腫的眼,有時茉兒回頭,會看見立在一旁的子峻,穿麻衣、系麻結,有種陌生感。他不當她是妻子,是否也以厭煩的心情來參加喪禮呢?
子峻倒是誠心哀悼,他對歐陽氏的印象並不差,尤其縞素淨顏的茉兒,如雪中梅般,一哭,他也隨之心酸。
但兩人之間的僵局,令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在茉兒滿盛傷痛的眼中,更成了事不關己的冷淡。
有幾個夜裡,祭鈴遙遙、狗嗚哀哀,白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茉兒和姊姊一直無法入眠,便長談至天明。
提到丁憂的規矩,嚴鶯說:「按照禮數,爹要扶棺回袁州三年才能再進京,但爺爺以獨子的理由,請皇上讓爹留在京師,改由大哥以長孫之名代替。」
「這會引人議論吧?守喪三年,原是子女應盡的責任,爹如何能例外?」茉兒問。
「傻妹妹,爹怎麼能走呢?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寫青詞、論政務,全要靠爹幫忙,如果爹離開京師,一堆惡狼會馬上撲過來,不把嚴家吃死才怪呢!」嚴鶯一瞼嚴肅的說。
茉兒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姊,嚴家在外是不是常欺人斂財、玩弄權術,所以惡名昭彰?」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是妹夫說的嗎?」嚴鶯厲聲問。
「子峻什麼都沒說。」茉兒連忙否認,「你不是叫我要有點心機嗎?我只是看爹和哥哥,不讀書、不思過!天天和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行為不端,害全府的人都跟著學……」
「噓!你可別讓你那書生丈夫給騙了!現在的士子,滿口仁義道德,哪個人心裡不是想著陞官發財。」嚴鶯一臉的鄙夷,「我教你,嚴家的女兒天生就要強,一下子就要把丈夫壓得死死的,像你姊夫,我說東,他絕對不敢往西,對我只有服服貼貼的份。」
「可是嚴家女兒要如何強法呢?」茉兒忍不住問。
「才多呢!你得告訴他,身為嚴家女婿,官升得比別人快,肥缺第一個拿,錢財滾滾來,要什麼有什麼,等他明白娶你有多幸運時,他當然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啦!」嚴鶯很得意的說。
「子峻並不在乎那些東西。」茉兒淡淡地道。
「他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富貴誰不要呀。」嚴鶯冷哼一聲,「你就好好地旺夫給他看,多往任家塞些好處,待他食髓知味後,不把你當聖母娘娘捧著才怪呢!」
這真的有用嗎?
既嫁入任府,茉兒就決心要做個好媳婦,和子峻的僵局打不開,是因為他和嚴家有不同的理念及作風,連帶的也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成見和怨怒。
以柔情解不了兩人之間的結,那麼,誠心的幫助呢?人非草木,子峻總會有感動的一日吧?
她不會像姊姊那樣河東獅吼式的強法,而是要夫妻相敬如賓,彼此以心坦誠相見的恩愛。只是,她有辦法達到嗎?
她又想到高幼梅,那女子在子峻的心中,有多麼重的份量呢?
歐陽氏封棺那日,一片嘹亮的哭聲,大部分是來自她生前所收的一堆乾女兒和乾兒子。
可真正傷心的,大概只有失老妻的嚴嵩,和曾最受寵的茉兒吧!
茉兒哭得肝腸寸斷,在幾至昏厥時,後面有一雙手扶住她。淚眼朦朧中,她並沒有知覺,直到喪禮近結束,她輕抬頭,才發現手的主人是子峻。
她的淚更多了,整個人虛軟的靠在他的懷裡,他並未推拒,還主動攬住她的背。茉兒由他的胸臆間,感受到一聲沉重的歎息。
又愛又恨的心,再一次翻攪於子峻的五臟六腑內,他害怕和她成為恩愛夫妻,但她的善良及多情,卻不時軟弱著他的堅持和意志,理智和心,總往不同的方向奔馳!
茉兒卻沒有這種煩惱,她對子峻的情愛、永遠是同一個方向的。他的擁抱讓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將會不在乎她的出身及逼婚方式,全心全意地接納她。
如此一來,奶奶在天之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寬慰,不是嗎?
*******
天陰覺覺地壓了兩天後,終於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小如棉絮的雪花,在空中飄旋幾下便消失,連寒意也躇躊著。
已隨夫調官回京的嚴鶯,特地送來早發的臘梅給妹妹欣賞。
其實,茉兒最想念鸚鵡「阿奴」,問到它時,嚴鶯說:「挺笨的,就會那幾句難聽的倭語,咱們的漢語老學不會。新鮮感沒了,就丟回給胡總督啦!」
唉!她的「鸚鵡賦」費了好一陣子才完成,想念給「阿奴」聽,只怕也沒機會了。
若要平心而論,「阿奴」不過是讓她回憶到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有心情為話都說不清的禽鳥作賦,多快樂呀!
現在的她,怕是連一首詩都做不出來了。
茉兒望著桌上的澄泥硯,雲紋紙和紫毫筆,有雪、有梅,最易成詩,但她心中老想著「漱玉詞」中的冷冷清清和淒悽慼戚……
新婚邁進第三個月,經歷過生死,子峻依然守著原則,以書房當天地,那曾肌膚相親的一夜,漸如遙遠的夢。
茉兒告訴自己別急,在一些時候,她曾看見他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柔情,雖然短暫,卻燃起她一次次的希望。
這是她自己執意要來的婚姻,就要努力守護,不是嗎?
這時!院子裡響起聲音,小萍走進來,「大少奶奶來了。」
大少奶奶,亦即子峻的大嫂,閨名復秋,在這些日子,由於茉兒特意的示好,兩人已相處得不錯,情同姊妹。
「萌兒在午睡,所以想趁空來你這兒完成『水田衣』沒吵到你吧?」復秋問道。萌兒是她三歲大的兒子。
「沒有,大嫂來得正好,我一人賞梅還嫌寂寞呢!」茉兒高興地說。
復秋先瞧那淡白清雅的梅,再看茉兒,忍不住說:「花香人艷,你的一身喜氣還在,就可惜子峻的倔脾氣……」
「子峻也有待我好的時候……」茉兒話一出口,又覺不對。
提到這件事,是全部任家人的尷尬和疙瘩,復秋不想大多嘴,忙轉移話題,「快看看我的『水田衣』花樣拼得不夠漂亮,還要請你改改呢!」
所謂的水田衣,原是指和尚以條布縫製的袈裟,後來不知源於何時,婦女們皆以零頭布製成衣裳,但顏色、材料和形狀卻更講究,進而成為一種時尚。
當然,貧人家的水田衣太過簡樸,不夠好看,但富貴人家的水田衣則華麗耀眼,甚至不惜為一小段布片而毀去整塊錦緞,極盡奢侈之能事。
茉兒的嫁妝中,就有幾件水田衣,集紗、絹、綢、緞於一身,色彩質料罕見者皆有,充分顯示出嚴家的財富。
任家向來不允許婦女擁有水田衣,所以對茉兒擁有的,皆投以羨慕的眼光。
茉兒人慷慨,乾脆拆了自己的水田衣,做了合婆婆、大嫂和小姑的尺寸送給她們,當作一種討好及收買的手段。
她看看復秋那件快完成的外袍,油綠、柔藍、嫣紅,甚至少見的玉色羅都縫上了,她突然想到說:「我有一塊紫金繡百花的緞,原是宮中傳出的,如果在領子邊繞一圈,一定很美。」
「那必然珍貴,我……不需要……」復秋緊張的拒絕。
說歸說,但當復秋看到那紫金緞時,以女人愛美的本能,當然愛不釋手。
茉兒毫不猶豫地剪下兩塊,正是領口的大小。
「茉兒,真是太謝謝你了!這比我穿過的任何衣服都漂亮。」復秋比在身上,一會又糾著眉說:「可惜要給誰看呢。子峰到大同已經三年,還不知哪一天能夠回來?」
任子峰也是科舉進士出身,後任職兵部主事,三年前因俺答來犯,調至大同。
「他走時,萌兒才剛生兩天,現在萌兒都已經三歲大了,還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呢!」復秋有些傷感地說。
「他難道都沒有回家省親的機會嗎?」茉兒同情的問。
「有一次,但立刻又取消了。」復秋神情落寞的說:「我們也很奇怪,俺答那年降服後,就與我們大明和平相處,後來是需要衛所兵去建烽燧和挖濠溝,但也都完成了,就偏偏子峰無法歸來,真不清楚朝廷的用意何在。」
茉兒忽然想起嚴鶯的話。嚴家女兒可以旺夫家,讓夫家要什麼有什麼,而現在,她並不是要買官鬻爵,只是要幫助子峰和復秋夫妻團聚,這應是好事一樁吧?
只要她向爺爺說一聲,內閣首輔的官令一發,子峰不到幾日就可以返家,任家一家一定會欣喜若狂的。
屆時,子峻或許能體會到娶到她嚴茉兒的「幸運」吧?
「俺答兵已擊退,防禦工事也做好了,大哥沒有理由再滯留邊塞。」茉兒明白的說:「你放心,我向我爺爺提一聲,大哥馬上就能回家了。」
「真的,你願意替我求情?」復秋驚喜地拉著她的手,「茉兒,你真是太好了,一點都沒有官小姐的架子,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子峻遲早會明白你的千般好處。」
「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茉兒心中也有說不出的快活和滿足。
生於嚴家,她向來無所求,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之處,但能因此而幫上任家和子峻一些忙,她絕對會赴湯蹈火、再所不辭的。
一切都是緣於她對子峻的一片渴望和癡心呀!
*******
子夜更深,今晚是子峻值翰林院的班。火爐旁,他呵著筆,正在抄寫六部來往的公文。以他實習官員的身份,不外讀歷朝典籍,由浩瀚書海案牘中,熟知一切制度及官場的運作。
他倒很想編修宋元史或先皇大典,但那是正式翰林的事,新進人員中只有為首的狀元、榜眼和探花有資格,其餘的如他,就只有抄書的份,不能加入意見。
就熬這三年委屈吧!三年後,必見真章!
子峻又想到茉兒。她不也委屈嗎?見到她,他的心就冷硬;見不到她時,他又隱隱掛念,獨睡書房時,夜夜似有她嬌喘的香氣縈繞,似感覺手裡仍有她肌膚的酥膩觸感,那種靈肉合一的銷魂。
時間愈長,他的堅持度就變得愈低,所以,有時寧可值班,好遠離她觸手可及的誘惑。
火稍熄,子峻到外廊叫任良來添柴,猛地抬頭,見西方天空竟一片火光映紅,原本如風的嗡嗡人聲嘈雜起來,他用力搖晃任良,「失火啦!」
他們步出藏書閣,再踏出翰林院,火勢看得更清楚了,巷弄中有人奔跑著,雪夜吐出的白氣,濃成一團。
「哪兒失火了?」子峻抓著一個狀似更夫的人問。
「據說是西苑永壽宮,皇上住的地方。」那人回答。
又是皇宮!近幾年,大明宮殿發生火災已是常事,有時是天干物燥,但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道士煉丹不小心,或皇上嗜玩煙火所引起的。
「別看了,不是民宅就好,若是皇宮,應該很快就撲滅的。」子峻鬆了口氣說。
「這回好像燒得挺大的,紅了半邊天呀!」任良遙望著失火的地方說。
他們又站了一會兒,因受不了那夜寒,才轉身回到屋內。
任良方關上門,暗裡忽然冒出兩個人來,為首的那個抹掉臉上的雪說:「子峻,是我。」
竟是在城另一頭的郭諫臣。
他後面有另一個身形矯健的人,黑衣黑巾,只露出炯炯有神的雙眼,見了子峻就說:「萍如星星,星似萍……」
「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子峻熟悉的接下去,「真沒想到淳化一別,我們還有再重逢的日子。」
「你真是笠帽人呀?」任良仔細的看了看說。
「你們果然是舊識。」郭諫臣笑說:「狄岸原是我在少林寺習武時認識的朋友,此番進京是要救人,沒想到卻打草驚蛇,引起官府的圍捕。」
「你要救的人是誰?」子峻問。
「被關在刑部大牢裡的幾個朋友,他們是被嚴世蕃誣陷入罪的,羈押了一段時日,卻因證據不足,無法審判。我聽說明年春天嚴嵩要大開殺戒,有罪沒罪的都混列名冊中,請皇上硃筆一畫,全都要砍頭。」狄岸忿忿不平的說。
「這就是嚴嵩六年前殺楊繼盛的方法。」子峻點頭回答。
「沒錯!」狄岸的神色有著難掩的黯然,「我見事不宜遲,所以到廊房的煙花巷裡想逮嚴世蕃,要他放人……」
「慢著,他……」子峻實在說不出「岳父」兩字,「他還在母喪期間,豈可尋歡作樂?這是犯大忌的啊!」
「嚴世蕃無法無天,連朝綱都不放在眼裡,何況是母喪?」狄岸的口氣充滿了鄙夷,「總之,在他快要入甕之際,突然西苑失火,這一混亂,被他發現,他反而以為我是縱火一黨,正糾集錦衣衛封鎖城門,打算四處抓人呢!」
「西苑大火真不是你放的?」任良問。
「我還沒本事闖入大內禁宮。」狄岸淡淡地說。
「恰巧我也在廊房附近,想到今晚你值班翰林院,或許能替狄岸找個藏身之地。」郭諫臣說。
子峻的頭腦快速地轉動著,「錦衣衛眼線密佈,哪兒都不妥,不如就先暫躲在寒舍中,再伺機行動。」
「這好嗎?萬一牽連到任兄……」狄岸猶豫著。
「牽連倒不會,狄岸兄難道不知道我娶了嚴世蕃的女兒嗎?」子峻苦笑著帶過這一句,「我只想瞭解,你那獄中的幾個朋友怎麼辦?」
「這場火災不小,恐怕政局會有變,興大獄之事可能會暫緩,所以,我決定以靜制動,先找機會出城再說。」狄岸胸有成竹地說。
子峻見這人談吐不俗,頗有來歷,但每次見面都匆匆來去,無法深談,頗覺遺憾。
他們一夥人,沿著暗巷混在救火的人當中,悄悄躲過官兵,好不容易才由僻靜的後門進到任府。
這奇特的一晚,任府的人自然都是醒著的,包括茉兒,皆集中在大廳,討論這場宮廷大火。
子峻將狄岸安置在最安全的書房內,命任良守著,再回到大廳探視因慌張而不能入睡的家人。
「子峻,你不是在翰林院當差,怎麼回來了?」徐氏一見兒子就問。
茉兒望著丈夫,見他神情有些狼狽,衣服頭髮微亂!不像去辦公的人,倒彷彿在逃難,她強忍著要替他整衣帶的衝動。
「半夜失火,人都各自散去,我還守什麼?反正天也快亮了。」子峻環視一周,到茉兒時停了一會兒,又轉向母親,「咦!爹呢?」
「出了這種大事,你爹他們六部的尚書和侍郎全要入宮恭請聖安,連裡面的棉袍都來不及穿,希望這寒氣別凍得你爹骨頭髮疼。」徐氏擔憂地說。
「我看這一去,半天也回不來,待會兒我就派人去給爹送棉袍。」子峻說。
「唉!我早該想到的。」徐氏的表情有些懊惱,「但人一喊失火,我就心惶惶的,到現在還心魂未定呢!才一時疏忽掉了。」
徐氏正要起身去取袍子,突然大門有用力的碰撞聲,夾雜著馬蹄踏地,在這不尋常的夜裡,聽來更顯心驚。
子峻穿過庭院,幾個僕人拿著火把跟隨在後。
「開門,是錦衣衛!」外面的人極不耐煩地叫道。
子峻板著臉,鎮靜地拔了門閂,只見門外有十幾匹大馬,囂張跋扈的衛士們充滿肅殺之氣。為首的知事一見到子峻,語氣立刻轉為平和地說:「任公子,對不起,有公事在身,必須打擾地搜索貴府,以免有逃犯藏匿其間。」
「我剛剛和老僕前後都看過了,並沒有什麼逃犯,你就不必費心忙這一趟了。」子峻嚴肅地說。
「不費心,這是職責所在,非做不可!」知事堅持著,手一揮,就要手下們立即行動。
「不是我故意刁難,只是家母剛受了驚嚇,各位若再一搜,恐怕她老人家會受不起……」子峻擋在門口,執意不肯讓步。
「任公子,受得起與否,不干我的事。」知事高傲的回答,「反正我是奉命搜附近幾戶民家官宅,管他是尚書、學士的,全都要查,不能你家特別例外。」
他手再要揚,茉兒及時出現在雪地中,一反平日的嬌柔,用有些威迫的口氣說:「吳知事,這一夜我們都鬧怕了,你就到別處搜人吧!」
吳知事被點出了姓氏,人立刻矮了一截,笑嘻嘻地說:「二小姐,我不搜不行……」
「不行嗎?就連我父親、大哥來,我都不讓搜,你的架子倒比他們還大。」茉兒故意又說:「好吧!要搜就搜,明天我就去問我父親,你領了什麼令牌,倒搜起嚴家人來了?」
吳知事一聽,帽子差點被嚇掉。朝廷裡誰都可以得罪,只有嚴家,連僕人都不能惹,何況一個小姐呢?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忙說:「好、好,既然二小姐怕吵,我們就立刻離開,但我們仍會在左右巡視,以保護大家的安全。」
老僕關上大門後,子峻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視線對上了茉兒。
她的臉上隱隱有一抹笑,這是她第一次體會權力的滋味,雖僅僅是趕退錦衣衛,但只要他能順心,她也就開心快樂。
他多少應該明白,娶她,並不是那麼壞的事了吧!
可子峻顯露出來的卻不是感激,他冷酷的表情凍結了她的笑,說道:「果然是嚴家女兒,不失嚴家作風!但我不喜歡,任家最不容仗勢欺人的行為,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許把那些招權納賄的惡習帶過來!」
「我……我沒有!」茉兒的臉漲得通紅,「我只想幫你趕走錦衣衛,這不正是你要的嗎?」
「趕走錦衣衛我自己會。」子峻自己也不懂胸中的氣是打哪兒來的,「記住,我不需要嚴家一絲一毫的幫忙。」
他走後,茉兒在雪地裡發抖,感到一股寒心。他老是在否決她,每每怒謗嚴家一次,就等於是怒謗她,她能承受多久?
為什麼不把她看成單純的茉兒?她很努力地想當任家人,他卻老要將她推回嚴家,彷彿她做什麼都是錯的。
他對她真沒有一點夫妻情義嗎?一切都是徒勞嗎?
子峻走回書房時,心情仍無法平復,說不在乎她,但她的一言一行,偏偏能輕易地讓他陷入混亂中。
交代任良把關後,就著燭光,他和狄岸仔細的評估局面。
「任兄是為我鋌而走險了,萬一方才錦衣衛真的衝進來,我們一個都逃不掉,只有死路一條。」狄岸說。
「錦衣衛還奈何不了我。」子峻篤定地道,「只是,此地也非久留之處,諫臣已安排好出城路線,你愈快走愈好。」
「任兄的俠義之心,我水銘在心,兩次際會,也算有緣。」狄岸笑說。
「希望還有第三次,但不知是什麼情況。」子峻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苦澀。
狄岸微微一笑,指指案頭,那兒正攤開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的畫,「如果我沒記錯,這茉兒就是那位船上的姑娘,是不是?」
「狄岸兄不僅記性好,眼力也好。」子峻說。
「觀畫思人,想必也是萍水相逢了?」狄岸問。
子峻一愣,但太多事非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釋的,他只能回答說:「淳化的茉兒,確實是一場秋去無痕的夢。」
「有夢也不錯,有些人連作夢的權利也沒有。」狄岸似有所感地說。
子峻向來豪情任俠,一貫的心胸大度,知道狄岸是歷過滄桑之人,但對方不提身世,他也不會追問,甚至不確定姓名的真假,反而維持兩人間一種純義氣的交情。
今夜不能住在書房,子峻只好走向客廂,腦海裡浮現剛剛茉兒困窘委屈的神情。或許他是太過分了,他可以對個外人,如狄岸,談肝膽相照,為何對已成妻子的茉兒卻要存心計較?
想想,她也是可悲的,任家藏匿著嚴家的敵人,她卻陰錯陽差地保護了敵人的安全,而在眾人都反她的環境裡,她依然要討好他,而他還能給她更多的打擊嗎?
自腳底竄起一陣冰冷,碎雪入鞋,他才發現自己站在茉兒的院落中,這本來應是他的居所呵!
他又往前踏一步,瓦簷上的一大塊雪突然墜下,壓斷幾根枝椏,發出清脆的聲響。
小青開窗想瞧個究竟,一看見他,忍不住驚呼,「是姑爺!」
裡頭正在哭泣的茉兒,顧不得眼眶紅,衣裳單薄,碎步跑到迴廊上,在黑暗中,和他愣愣地相對,除了他,腦海中完全放不下任何東西。
他來做什麼呢?
「我是來道謝的。」他像回答她的心思說:「謝謝你剛才替我及任家解圍。」
兩句話,就短短的兩句話,讓茉兒覺得心好酸,淚水立刻湧出,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多停留一刻,轉身就走,終究,又只剩雪夜淒清的空白。
「就這樣走了。真是莫名其妙!」小青叨念著,「小姐,你日盼夜盼,姑爺來了,你為什麼不留住他呢?」
茉兒靜靜地回房,淚眼中,隱約有情不自禁的笑容。
「一會哭、一會笑,真會搞瘋人!」小青跺跺腳說:「我就看不慣姑爺那臭硬德行,可你們又偏不讓我回去報告老爺,否則,老爺一出面,他敢這樣囂張嗎?」
「小青,你若是回去胡說八道,以後就別跟我了!」茉兒忙歷聲警告道。
「你別瞎操心,小姐和姑爺的事,呃……箇中滋味只有他門自己明白。」小萍對小青說:「姑爺今夜的月下探訪,是個好兆頭喔!」
小青白了小萍一眼!「你又懂什麼。難不成你也和那個笨任良常在月下探訪嗎?」
小萍倏地兩頰通紅,只有緊緊地閉上嘴巴。
茉兒沒聽進她們爭執的內容。總是這樣,當她灰心時,子峻的一兩個舉動,若無情又似有情的態度,常讓她靜下的心又起波瀾,所以,她才能傻傻地等,等待那最初的夢想和愛。
他說謝謝……他終究明白她的心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