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記憶力非常差,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時沉思,叫她亦不應。
展翅變得愛哭,常腫著眼泡,連找不到門匙都大哭一場,在這種情況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長大。
朱律師來同他商談。
「展航,對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紅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師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無法挽回,連法官都建議我們和解。她願意賠債五千萬。」
「太少!」
「那麼,我再與她的律師商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於太太起來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聲說:「我想把這件從速解決,重頭開始。」
「媽,」展航站起來,「不能這樣懦弱。」
於太太說:「我與朱律師瞭解過情況,即使贏了官司,對力至多判魯莽駕駛引致他人死亡,連誤殺都難以人罪,讓上帝懲罰她吧。官司等閒拖一年半載,雙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帶著你同展翹移民到加國。」
展航疑問:「我家合條件嗎?」
朱律師這時答:「有人願意提供擔保。」
「誰,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師一怔,沒想到這少年如此聰明。
「是,一位李卓賢先生肯幫忙,你們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臉色發白:「這不等於出賣父親?」
朱律師答:「我們只得在沒有辦法下尋找最好的辦法。」
展航落下淚來。
「你母親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邊,你們姐弟也可得到優質教育,一家人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有什麼不好呢。」
展航氣餒,低下了頭。
朱律師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說:「這不是武俠小說情節,人人攜劍走天涯找敵人復仇,同歸於盡在所不惜,我們是現代商業社會居民,我們不能學古人。」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於太太見大事有個了結,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納事實。
他們一家很快籌備移民。
朱律師不住奔走,居功甚偉,展航由衷致謝,他卻說:「我己收取昂貴的薪酬。」
這其實已經洩漏了機密,但是展航沒聽出來,到底是小孩子,不過,即使是大人又怎麼樣,遇到這種慘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機靈聰明都無用武之地。
一日,同學李偉謙來探訪展航。
「可以進來嗎?」他有點尷尬。
「不關你事。」
「唉,展航,在這種時候,你即使遷怒於我,我也不好說什麼。」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偉謙說:「作為李家一份子,聽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點安慰。」
「那兇手並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誰?」
記得,蛇一樣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雙大眼睛,化了灰也認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擾,己進療養院治療,因為這件事,嬸嬸終於與叔叔離婚,她成為千古罪人,承受極大打擊。」
於展航問:「我應該同情她嗎?」
李偉謙低頭說:「對不起,展航,叔叔想來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師負責。」
「他想得到你們的原諒。」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喪失父親,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李偉謙沉默。
展航的聲音越來越悲痛憤慨,「這像有人拿著棍子,用力打得我腦袋開花,血與腦漿濺出,然後啊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你沒事吧,請盡快康復』。」展航落下淚來。
李偉謙無話可說,只得告辭。
他走了,展翹問:「那是誰,為什麼你高聲呼喝?」
「沒有什麼。」
一家收拾細軟,最珍貴的是照相部,於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師派兩名助手來幫忙,那兩位女士辦事效率高超,溫柔而果斷。
「於太太,衣物可以買新的,況且,孩子們大得快,帶過去也不合用。」
「那邊房子送傢俱,桌椅不用運去了。」
「一般是先進社會,什麼都有,一家都會英語,很快習慣。」
走的那日,朱律師來送飛機。
「展航過來。」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葉慧根律師會來接飛機,她為人可靠能幹,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請教她,你大哥展翅在東岸,隨時可去探訪。」
「我們也可以搬去東岸嗎?」
「西岸天氣比較溫和。」
「他可以來西岸嗎?」
「東岸的大學比較先進。」
展航多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們前程似錦。」
「謝謝你。」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幾乎懷疑是眼花,可是馬上知道那的確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聲,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衝上去,朱律師一把沒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見他就要撲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師攔腰抱住這少年,可是衝勢太強,兩人滾倒在地上。
段福棋嚇得發呆,不過即時被隨行的人圍住。
展航一邊掙扎一邊喊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饒恕!」
這時,段福棋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深沉憂鬱,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帶走。
飛機場警衛見發生擾攘,已經趕來。
朱律師雪雪呼痛站起,「沒事,沒事,意外,意外。」
於太太連聲道歉,而展翹又忍不住哭起來。
朱律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一路順風。」
展航靜下來,一手一個拉起母姐,走進候機室。
能夠離開也是好的,一切重頭開始。
小小男子漢在飛機艙裡照顧母姐,於太太忽然說:「呀,原來是頭等,」她轉過頭去,像是找人,「逢長,是頭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經不在,只得蒼白地坐下。
展翹失聲痛哭。
下了飛機,順利出關,看到有人舉著紙牌,上面寫:於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葉慧根律師?」
葉女士年輕漂亮,笑臉迎人,「呵,歡迎歡迎,請隨我來,這一定是於太太……咦,怎麼兩個女孩,於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麼把他當女孩?
葉律師一怔,「不好意思。」
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頭髮又長,一時間沒分別出來。
展翹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頭髮了。」
一輛九座位的車子駛過來,司機把行李載好。
於太太問:「是住酒店嗎?」
「回家呀,一切都準備妥當。」
車子駛了約一個小時,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園洋房,葉律師去按鈴,有女傭人出來開門。
這時,展航起了疑心,這樣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樣的人力物力,朱葉兩位律師雖是好人,但不是善長仁翁,幕後由誰主持?
室內窗明几淨,佈置雅致,展翹說:「吁,這是我們的新家,太好了。」
葉律師取出文件請於太太簽署。
於太太靜靜問:「都是賠債金額購置的吧。」
「我過幾日給你看賬目。」
於太太頷首,「我累了。」
「請到樓上寢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臥室,只見寬大的睡房連書房,最叫他吃驚的是電腦桌呈L型,一切設備齊全,還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機及衛星電話。
那邊展翹也叫他過去。
呵于小姐最喜歡的淡紫色無處不在,可是淡得只有一個影子,絲毫不覺誇張,滿櫥新衣服,茶几上還有一籃子貝殼。
誰,誰這樣急急想補償他們?
有人按鈴。葉律師去開門,簽收一隻長形包裹,「展航,你來看。」盒子打開,是於展航見過的古琴史持拉底小提琴。
原來是李先生。
他想代心愛的女人贖罪。
於展航疲倦地說:「把父親還給我,我們願意立刻搬回舊時蝸居去。」
葉律師想,這少年俊美但固執,不易討好。
「這是我電話,有事隨時找我,我明日上午九時再來。」
傭人過來侍候茶水。
於展航走到園子裡去,發覺車房停著兩輛房車,隨時可用,最叫他意外的是還有一輛爬山腳踏車,呀,他還不夠年齡考駕駛執照,他可以用它來上學。
都替他們想到了。
展翹對新環境新事物非常滿意,充滿驚喜,讚不絕口,她的悲痛減半,忙著與大哥聯絡,絮絮不休,一整天都沒再哭。
母親和衣躺床上,她側睡,面孔向裡邊,錯過晚飯時間,沒有醒。
終於,展翹也累了,淋了浴,高興地把小小粉紅色扇兒型肥皂給展航看,她也休息了。
展航一個人坐在房中,看著窗外海港夜景,忽然之間,他聽得遠處轟隆隆郁雷似聲響,這是什麼?
接著,他看到海港中火樹銀花般煙花升起,五光十色濺上天空,然後,似寶石粉般又落到海中。
煙花!是國慶日嗎,日子不對,那麼,是為著什麼緣故,這樣大肆慶祝?
展航閉上眼睛,父親,他喃喃說:「祝福我們。」
第二天早上傭人來開工,發覺他睡在椅子上。
女傭自我介紹:「我叫馬利亞,請隨便吩咐。」
她隨即發覺於家三人相當隨和,不挑剔食物,不多話,兩個少年很有家教,會得收拾地方,太太有心事,甚少意見,馬利亞工作頗為輕鬆。
葉律師一早來了。
「展翹,你馬上可以考駕駛他照,展航,你明年再說,下午去辦入學手續,我助手會帶你們遊覽市區。」
然後,她問:「母親精神如何?」
「吃過早餐,不知怎樣,又睡著了。」
「多月來勞累,正應療養。」
展航問:「昨晚為什麼放煙花?」
葉律師一怔,「沒有呀。」
一切像個夢一樣。
展航希望有人大力把他推醒,睜開眼睛一看,是父親的笑臉。
他隨即垂下頭,知道己無可能。
駕駛師傅很快把展翹接走,展航自己去參觀新學校。
操場對牢整個海洋,這可能是觀景最漂亮的校舍,展航覺得心曠神怡。
「很美可是?」
展航一轉身,看見一個華裔女孩笑瞇瞇與他招呼,她一定是新同學。
他連忙答:「舒泰極了。」
「你是新生?」
「對。」
「歡迎你。」
「請問,本校一共有多少學生?」
「約九百名,算是中等,亞裔約占三份一。」
「那麼多?可得到公平待遇?」
那女孩笑容甜美,「因為成績好,家長跟得貼,所以老師明顯喜歡華裔生。」
展航聽到這個好消息,不禁笑了。
「你是新移民吧?」
「是否英語不夠好?」
「不,」女孩笑不可仰,「太標準了,所以一聽就聽出來了。」
展航也笑,「我叫於展航。」
女孩伸出手來,「伍玉校。」
他緊緊握她的手。
「來,」玉枝說:「我帶你參觀。」
於展航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泰,這裡人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樑,他同他們沒有多大分別,故此不會吸引太多注意,真自由。
他問:「男生可以留長髮否?」
玉枝看看他,「像你這般長短可以通過,請勿過肩,不許紋身,穿破褲,染紫橙發,在校舍內吸煙,戴念帽,以及攜帶武器。」
「呵。」
「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學生,家裡還有什麼人?」女孩極之爽朗。
「一母一兄一姐,父親不在了。」
女孩誤會,「我父親也不在此地,他在新加坡做生意,很少來。」
展航補一句:「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不起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兩人遊覽校舍,參觀各種設施,十分開心。
做對了,趁早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
兩人交換了住址電話,她比他高兩班,已經可以開車,她把住宅指給他看。
呵比於家要豪華得多了。
回到家裡,看到母親正教馬利亞包餃子,他放心了,經過災劫,大家又活下來。
葉律師的助手開來一輛大車,載他們遊覽,那年輕人風趣熱情,國粵語流利,討人歡喜。
最後一站是喝咖啡,他同於太太說:「你們若要扛扛抬抬,儘管叫我好了。」
於太太忙不迭道:「不敢當不敢當。」
展翹忽然問,「這裡可似君子國?」
年輕人笑起來,「新移民若只顧花錢,對其它事不聞不問,那當然處處是君子國。」言下有餘音。
於太太點點頭。
歸家途中,她輕輕對子女說:「你爸爸也在這裡就好了。」
兩個小的默然。
一進門,看見大哥展翅撲出來。
展翹喜極而泣。
於太太問:「你怎麼忽然來了?」
「有一位葉律師托人道了兩張飛機票給我,叫我馬上動身,我見一連三天長假,便過來探訪。」
展航一怔,兩張飛機票?
轉角出來一個少女,展翅拉住她的手,「媽媽,我的女朋友徐列華。」
大家十分意外。
葉律師比家人更早知道他有女朋友,真厲害。
徐小姐大方客氣,相貌端莊,可是弟妹仍恍然若失。
馬利亞忙收拾客房招呼客人。
於展翅說:「我對安排感到滿意。」
於太太不出聲。
於展翅又說:「弟妹已得到很好照顧。」
於太太輕聲問:「徐小姐家裡是讀書人嗎?」
「不,徐家做生意,生產電子零件。」
於太太點點頭。
「列華只有一個弟弟,喜愛藝術,對家族生意不感興趣,將來,那盤生意就是我們的。」
於太太抬起雙眼。
大兒言行舉止好不陌生。
於展翅志高氣昂,「徐家家長努力邀請我畢業後加入他們。」
展航不說什麼,在大哥眼中名同利占很重要地位,但人各有志,他仍是他們好大哥。
展翹覺得大哥好像比從前疏遠,現在,他拿到食物先照顧女友,聽到笑話也立刻轉述給愛人,母親與弟妹都退到較次要的位置上去。
他的至親不再是家人,而是伴侶。
晚上,他與展航同房,展航把床讓給他,自己用睡袋。
展航問大哥:「你會很快結婚嗎?」
展翅沒有回答,他的鼻鼾輕微響起。
於展翅很快會有他自己的家,這裡,不過是他的歇腳處,展航十分悵惘。
三天後大哥同女朋友走了。
展翹感慨地說:「你看,好不容易供給教學,長大成人,現在眼中只有女朋友,將來你也必定這樣,只剩下我陪伴母親。」
展航說:「我們不要纏住大哥。」
「想到幼時他接我們放學,教我倆功課,真不明白,為什麼弟妹要讓路給一陌生女子。」
「那是他將來的伴侶。」
「不講了。」展翹有點生氣,「他這次來三天,我們都說不上十句話。」
將來,於展航也會這樣嗎?不不不,一定不會,他不會刻薄女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
母親真是好母親,她說:「只要你們快樂,我就安慰滿足。」
葉律師來訪,把帳目清清楚楚交待過。
然後,她閒閒地說:「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調查過了,「徐小姐性格溫文可愛,我料他們很快會結婚。」
於太太不出聲,她已經明白,至愛的人要離去,她無力挽留。
「於太太你應該高興。」
「他會到星馬發展吧。」
「是,總經理的位置在等著他。」
於展航終於忍不住問:「葉律師,你怎麼都知道?」
好一個葉慧根律師,面不紅心不跳,微微笑,「道聽途說呀,徐家那麼出名,江湖上當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覺得她說得有理,不能再有懷疑。
葉律師每個月都來於家,她很快成為他們母子的好朋友,無話不說。
「你們的事我也知道,聽講展翹天天換不同衣服,開銀色小跑車上學。展航則日日黑衣黑褲,用腳踏車,同學們都不相信你倆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貧富懸殊。」
葉律師轉過頭去,「於太太,孩子們上學去,你寂寞嗎?」
於太太答,「還好,我也正在上學呢。」
「呵,那多好,英文還是法文?」
於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我見這裡事事都靠自己雙手,我學修理水喉及園藝。」
葉律師肅然起做,「於太太,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動得鼻子發酸,「你們這樣勇敢,叫我欽佩。」
於太太還得安慰她:「哪裡哪裡,你太褒獎了。」
於展航喜歡把腳踏車踩得飛快,馬路兩旁的樹木變成綠色的光與影,隨身擦過。
像歲月一樣,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終是於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從來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問:「校內最好看的男同學是誰?」
玉枝想一想,「是格蘭姆羅賓遜吧,此君雖然頑劣得叫老師頭痛,可是金髮藍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將,在水上會飛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聲。
他忽然有點想念眾人不絕口讚他漂亮的歲月。雖然十分騷擾,可是到底受寵,人是這點矛盾。
「你會喜歡格蘭姆嗎?」
「怎麼會,他是外國人。」
「你我也是外國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對我說,不可與白男約會。」
「伯母家教嚴謹。」
「十五歲生日那天,媽媽對我說:『玉枝,媽媽是否愛你,對你是否千依百順?』我說是,她又說:『媽媽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應,媽媽懇求你別與白人約會。』」
展航笑,「你可別把這事告訴他人,否則背一個種族歧視的罪名。」
「當然不。」
展航說:「我媽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展航,幾時到我家來?」
展航嚇一大跳,「不不不。」
他長頭髮,一身舊衣服,若不是功課全是甲等,連老師都會非議,他怎麼敢見伯母。
「爸媽去南歐度假,你可以來游泳。」
展航鬆一口氣,原來如此。
於是他到小同學家作客、喝冰茶、游泳、聽音樂。
他不穿泳褲,T恤牛仔褲便躍入池中,泳罷濕漉漉,隨即騎自行車高速離去,回到家,身上已經幹了一半。
這也是一種不羈嗎?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