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剎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著地,碰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剎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捲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扎著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於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只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於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於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瞭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著對傷者說:「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睛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說:「別嚇著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裡——」
「說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只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著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像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周內可恢復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說:「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聽說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聽說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著紗布,看到於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說:「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複:「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著,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於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說:「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說:「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麼漂亮。」
於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只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著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說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像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於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著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說:「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閒閒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麼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麼,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書。」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著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於展航。
於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叫展航來問話:「可有這樣一個艷女,比你大十歲八歲,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雖然住外國,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是,媽媽。」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們自家也有車。」
「是。」
接著,於太太大惑不解,「你從什麼地方認識那樣一個人?」
「在社區中心。」
「展翹說,她還是一個歌星。」
展翹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訂婚了。」
「那麼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沒通知我們出席。」
「徐家會立刻著手籌辦婚禮,約十二個月後舉行儀式,屆時我們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于嗎。」展航抗議。
於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張。」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說:「母親叫我自己開車。」
周晚晴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癒。」
展航點點頭。
「以後,不能見面了嗎?」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個多月來已經熟悉,使年輕的他覺得母親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誘他。
「我不會叫母親失望。」
她頷首,「愛護母親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別轉面孔,「謝謝你的諒解。」
車子一直駛出去,展航發覺那並不是回家的路。
他問:「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來想反對,不知怎地,卻沒有開口,開篷車一直朝山上駛去。
抵達周宅的時候,烏雲已經密集,周晚晴下車來,用手一指,「從這裡,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郁蒼蒼的樹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黃色瓦頂,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園子裡走動。
「請進來。」
她帶他進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遠鏡。
他湊過去一看,鏡頭正對牢他家裡,剛才看到在園子的人影原來是園丁。
他轉過頭去,不置信地問:「你每天都觀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經握著酒杯,「是。」
她給他一杯冰淇淋蘇打。
「有什麼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舉一動。」
「你看到什麼?」
「你打籃球、你練小提琴、你陪母親整理花園、你在樹蔭下讀書。」
「這好似偷窺狂的行為。」
周晚晴伸一個懶腰,「也怪不得你那樣說。」
「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常愚魯的年輕人。」
「你平靜的生活叫人羨慕。」
周晚晴忽然走過來,她窈窕的身型貼近他,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雷聲,豆大雨點灑下。
展航把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樣細的腰身,差一點點,展航的兩手就可以合攏,拇指碰到拇指。
連毫無經驗的他,都知道這樣美好的身段是最難得的。
他貼近她的臉,呵柔肌滑溜如絲緞一般。
她輕輕後退,那時,雨點已經淋濕了兩人的肩膀,他們回到室內。
玻璃長窗始終沒有關上,雷雨風把紗廉捲得飛舞。
於展航到黃昏才離去,仍由周晚睛駕車送他,不過車子到街角已經停下來。
展航下車向家裡走去。
另一輛車子向他響號,展航在雨中抬起頭來,發覺那是姐姐展翹。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點點頭。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媽媽禁止你們來往。」
展航笑了,姐姐臉上化著濃妝,又何嘗不是母親所禁止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子女會聽從父母指令。
到家門之前,展翹把胭脂抹掉。
於太太看見他們姐弟一起回來,有點高興,「現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過。」
回到臥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陰涼感覺仍在,他心靈中那一線喪父後的空虛似乎稍微得到彌補。
每個月初是葉律師來探訪他們的日子。
「一切都好嗎?」
於展航微笑。「我們的一切,你最清楚不過。」
「少年人幾時變得這樣諷刺。」
展航還是笑。
葉律師凝視他。
展航問:「有什麼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樣告訴過我。」
葉律師歎口氣。「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葉律師忽然說:「歌星瑪丹娜喜歡年輕男子,她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是,他們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詫異。「葉律師,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葉慧根律師又歎口氣。「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還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負責她的生活開銷。」
展航無動於衷。
「你太年輕,尚未勝任這危險的遊戲。」
展航一句話也不說,既然不能順從長輩,噤聲也是一種尊重。
葉律師既憂心又生氣。
她已與這一家人發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著他好好成長,他進大學她就放心了。
葉慧根做了一件她不應該做的事,她說:「如果你不停止見這位周小姐,我會告訴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騷擾兒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兒童,在法律上他還是孩子?多麼可笑,吃了那麼多苦,經歷那許多事,未滿十八歲,也不算數。
他低下了頭。
「展航,不要讓母親焦慮。」
展航終於點點頭。
葉律師告辭,於太太送她到門口。
「怎麼樣?」
葉慧根悻悻然。「於展航的功課若有退步,我叫那隻狐狸趴在地上求饒。」
於太太極之感激。「你太關心我們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屆情人是二十五街海灘咖啡座的金髮侍應生,我有他倆幽會的照片,我想王老闆或許有興趣知道。」
於太太嚇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麼厲害。」
葉律師笑了。「各有各自的殺手鑭。」
於太太頷首。「為著展航,也只能這樣。」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葉慧根恨恨地說:「竟拿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消遣,還成什麼世界。」
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於展航說:「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闆就會叫我卷包袱。」
她說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著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麼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只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捨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於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於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麼纖細,柔若無骨。
展航說:「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像是趁著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裡。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佈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麼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於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於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鏈,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麼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准親家對于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於太太坐著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裡,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於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於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於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麼科?」
展翹搶答:「建築系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說:「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像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裡,她身份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於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溫柔地說:「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捨不願鬆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著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裡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面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著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著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聽見展翹說:「大哥說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麼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說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於太太說:「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於太太堅辭,只是說展航要開學。
過一日他們就走了。
於太太輕輕說:「幸虧徐家只有一個女兒,否則連展航都要留下給他們。」
回到家中,玉枝說得不錯,大雪紛飛,飛機需延遲降落。
展航恢復了他的黑衣黑褲打扮,外罩一件防濕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樓臥室的窗戶。
她探頭出來。
「回來了,婚禮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鑽冠。」
「嘩。」
「空氣清冽冰冷,可要出來散步?」
「我五分鐘就下來。」
玉枝很快披著厚大衣下樓,她驚喜地看著他。「你長高了。」
「才沒有,別把我當孩子。」
「你仍是中學生。」
展航拾起一團雪揉到玉枝臉上。
玉枝只是笑,他緊緊擁抱她。
「你好似釋放了一點。」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他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園走去。
「聽說你已結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嚨內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響。
那日下午,回到家裡,發覺葉律師正在探訪。
於太太說:「展航你來得正好,葉姊姊來道別。」
展航愕住。「為什麼,」他反應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裡?」
「紐約有一家律師行邀請我過去發展。」
展航低下頭。
「我們仍可見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個十六歲少年,賭氣。「不不不。」把頭埋在雙手中。
於太太笑。「你看他,若不捨得,可到美國去看葉姊姊。」
「不讓你走。」展航緊緊拉著葉律師的手。
葉慧根也笑。「到底還是孩子。」內心卻為少年那點真摯而惻然。
不久,他會長大,真情為理智活埋,再也不會有類似表現。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華先生照顧你們。」
於太太婉拒。「孩子們已大,我生活漸趨正常,不再需要律師,動輒請律師出去講話,嚇壞人家。」
葉慧根微笑。「我也這麼想,施君是執業會計師,不是律師。」
於太太說:「呵,那倒是好。」
聖誕節前後於家電話不絕,泰半是來約於展航。
於太太暫充社交秘書。
「展航屆時往東南亞探親。」
「他不在本市,對不起。」
「他此刻到音樂老師處去了。」
於展航其實在房裡迷頭迷腦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展翹說:「展航自閉。」
於太太說:「還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翹又說:「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動氣。
於太太輕輕勸。「展航,朋友年紀要相仿,像玉枝大一、兩歲不妨,否則,有什麼話好說?」
展翹嗤一聲笑出來。「他與她們又不是開研討會。」
於太太瞪了女兒一眼。
展翹說:「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紹展航給她們認識,連帶我也不知多受歡迎。」
於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麼好?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衝動牛勁十年不改,還有,長頭發問題沒解決,現在又留上了鬍鬚,我隨時預備接校長電話。」
展航笑。「沒想到在媽媽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媽之寶,」於太太也笑。「我不過指出事實而已。」
展翹說:「校長?本校靠於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點八,還要發新聞給報館呢。」
於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過兩日有一位華人報館的年輕女記者來做訪問。
開頭,她以為會看見一個蛋頭,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書生。
誰知來開門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於展航。」
女記者張大了眼睛,到底年輕,忍不住問:「你有否看日本電視劇──」
展翹在一旁聽見。「他比日本人好看。」
記者平日也十分刁鑽活潑,不知怎地,這次一直說是是是,因為事實如此。
於太太問:「是光明日報區小姐?」
「正是區家惠。」
「區小姐,」於太太微笑說。「首先我想說明一點:孩子們讀書成績略佳是應該的,沒有什麼值得表揚。」
「於太太,」那區小姐說。「我們是想藉著於同學的經驗鼓勵其它華裔學生。」
「那麼就隨便談幾句吧。」
於展航仍然穿著那套洗得發白的黑衣褲,他斟了果汁給記者,兩人坐在書房進行訪問。
「聽說你考取美國名校而終於婉拒學位?」
「是,當初投考是想證明能力。」
「為何沒有南下?」
「最後覺得陪伴母親比較重要。」
區小姐感動,接著,詳細問及他讀書習慣、課餘興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後,她問:「男孩子長得英俊,會不會是一種負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問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區小姐看著他。「你好像已經被問過多次,並且知道該怎麼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記者問於太太。「請問,於展航有無缺點?」
於太太長歎一聲。「所有十六歲男孩子有的缺點,於展航都具備,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記者留下名片離去。
於太太叫展航。「進了大學,你還照樣蓬頭垢面?」
展翹代為回答。「媽媽,你有所不知,進了大學,人人不修邊幅。」
「是乞丐大學嗎?」於太太不服。
於家漸漸恢復生機。
一日,展翅打來電話,於太太聽了幾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親,
只聽得展翅在另一頭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來。
呵,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父親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聽見書房內有聲響,他警惕地起身巡視,看到母親在書房翻閱照片簿。
於太太在看丈夫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來。「媽媽。」
母子都流下淚來。
有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