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頭溜躂了一整天之後,於星戀終究還是舉起沉重的腳步往回家的方向走。眼前除了這個「家」,她還真的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她邊走,邊仔細四想著大哥今天和她說話時的一舉一動,以及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她知道她不該懷疑自己大哥的,可是,當她徹頭徹尾地將大哥對於報仇這件事的態度好好地想一遍時,卻不禁覺得大哥的態度實在有點可疑。
尤其是今天大哥乍見她時,那一臉的暴戾之氣簡直和她心目中那穩重、呵疼她的大哥判若二人!
有那麼一剎那,她感覺得出,大哥滿腦子裡似乎什麼都沒有——她的安全、爸爸的屈死……統統都不重要,他只關心衛天藍的死期!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大哥究竟在急些什麼呢?
一面想著、一面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於星戀心不在焉地踢掉高跟鞋、捏捏酸疼的小腿,筆直地往客廳裡走。
突然,敏感的她直覺背後好像有人正盯著她看。
驀然回首——一個龐大的人影正優雅閒適地靠在沙發上抽煙。
那雙修長而霸道的腿穩穩地架在桌上,見她回頭,黑亮如豹的眼眸動也不動,只是舉起右手朝她比了個手勢,算是打過招呼。
「嗄?」是他?於星戀嚇得倒抽一口氣,水眸睜得好大。「你回來啦?這麼早?」
「星戀,是你回來晚了。」他好整以暇地回道。
於星戀急得猛吞口水。他的口氣聽起來好詭異,是被他看出什麼來了嗎?
衛天藍則是將她臉部成串的變化全看在眼裡,不但沒有絲毫慍怒,反而忍不住想要彎起嘴角。
瞧她進門時那慵懶隨意的動作,以及此刻受到驚嚇後,生動而直覺的反應……
那張絕艷之中帶著俏皮的臉蛋,可以用任何形容詞來描繪,但絕不會是單純的「羞怯」二字。
她也許本性羞怯,但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毫無主見、也絕不像他先前以為地那麼弱不禁風、那麼誇張。
但卻……更吸引他。
衛天藍在黑暗中靜觀其變,不再說話,只是懶懶地吐著煙圈,頗富興味地盯著她看。
他不禁懷疑:難道這次,他真的看走眼了?
在他一眨也不眨的凝視下,於星戀更加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方纔的失態。
當初之所以聽從大哥的建議以這麼「小女人」的姿態出現在衛天藍面前,除了因為與她本性相差不遠、演起來較不困難外,就是希望他會因此而對她疏於防備;這麼一來,她要下手也比較方便。現在要是真被衛天藍看出個什麼端倪來,那一切豈不是白搭了嗎?
慘了!精明如衛天藍可能已經感受到她的異樣了。
於星戀緊張得心跳如擂鼓。現在馬上補救不曉得會不會太遲?
「衛……衛醫師……」她星眸微斂,又開始秀出一臉的害羞模樣。「我……我是因為去找工作,才比較晚回來的……你吃過飯了沒?我……我早上到超市買了點東西回來……如果你餓了,我可以……可以馬上煮給你吃。」
「哦?」
「是呀,我……我買了水餃還有一些面……做起來……很快的……」『討厭!他為什麼不能多說一點話,還要她一個人像白癡似地唱著獨角戲?而且說不出理由的,她竟然覺得他看她的眼神變得跟先前差好多!
好像是……像是一種專屬於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而不是醫生看病人的眼神……
「嗯哼。」
「衛醫師……」她怯怯地望了他一眼,細白如貝的牙齒輕咬著下唇,委委屈屈地出聲。「你是不是覺得……覺得我太浪費錢了?我不該拿你借我的錢……擅作主張地去買這些有的沒有……對不起……我只是想,你平時工作很忙……買點東西擺在冰箱……有時候肚子餓,可以用得著……」
衛天藍再次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管一切是真實還是謊言,她略帶鼻音軟儂的嗓音,加上楚楚可憐的眼神……不可否認地,實在是十分能夠輕易勾引起男人心底的縷縷柔情。
三兩下將指縫中的煙捻熄,衛天藍霍然起身往房間裡走。
這輩子還沒討好過誰的於星戀,完全沒想到,要討好衛天藍開心竟是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
「衛醫師……」她嬌柔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焦急。
衛天藍停下腳步,但並沒有回頭的意思。
「你……還沒說你要不要吃飯呀!」
「不了。」
「你不吃啦?」她小小聲地說,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那我也不吃了。」
奇怪了,他吃不吃跟她吃不吃有什麼關係啊?他說過因為他不吃所以她也不准吃嗎?
衛天藍幾番欲舉起的腳步頓了頓,最後仍選擇停足。
回頭,望見她裸露在細肩帶背心裙的圓潤雙肩垮垮地垂著,好似很失望似的,一股翻天覆地的憐惜迫使衛天藍又開了口。
「我沒嫌你浪費錢,我在醫院裡吃過了,你要吃就自己去廚房弄吧。」
聽見他低沉厚實的聲音,她狀似受寵若驚地仰起嬌柔臉蛋,細細軟軟的聲音著急地逸出紅唇。
「沒關係的,衛醫師,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呀!我……我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覺得那樣很無趣,所以……所以才索性不吃的,絕對沒有任何賭氣的意思。」
女人還真的很麻煩,連氣氛不好都可以拿來當做不吃飯的藉口!
他只好端出醫生的架子。「你現在還算是半個病人,三餐還是要正常,否則,對你的病情無益。」
她櫻唇微啟地望著他,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你去弄點吃的吧!我先洗完澡,待會兒陪你吃一點。」
「真的?」
於星戀的表情從訝然到逐漸彎起嘴角笑得粲若春花。
那自然的情緒變化是那麼真摯、那麼動人,叫衛天藍鋼鐵般的心也幾乎要被融化一角。
「嗯。」他點點頭,態度是不容置疑的。
「好好好,那你先去洗澡,我包準你待會兒出來,就會有一頓好吃的。」
愣愣地望著她飛進廚房的嬌小身影,衛天藍無法解釋自己胸口脹滿的情緒,唇角的笑意緩緩勾勒成形。
第一次,他在一個非組織成員面前,笑得很真心,笑得如此……發自內心。
飛奔進稱得上是寬敞的廚房裡,於星戀心情愉悅地煮水、將胡蘿蔔整齊地切丁、將太空蔬菜從冰庫裡拿出來解凍,纖柔的身形在廚房中轉過來又轉過去,忙碌得像一個新婚燕爾的小妻子。
驀然,她停下正在進行的所有動作,理智如子彈列車般高速衝進她的腦袋瓜子裡——於星戀,你瘋了呀?她在心底狂喝。你這麼高興幹麼?他是你的殺父仇人耶!你竟然因為他略施小惠,願意陪你吃頓晚餐,而開心得差點將復仇大計衝到馬桶裡去了。
放下手中的菜刀,於星戀無法理解自己怎麼會在滿腔的恨意中出現那麼大的缺口不自覺?
有這麼一剎那,她竟然已經分不清自己的一舉一動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反映心底最真實的情緒……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啊?
猛然彎身在水槽面前,將水龍頭開到最大最大,她不停地掬起冰涼的冷水猛往臉上潑,像是懲罰自己的鬆懈。
一定是因為今天,她一向最敬愛、最依賴的大哥帶給她太反常的不安全感,才會讓她全身上下幾千幾萬條的神經都不對勁了!
而且,她是真的很討厭一個人吃晚飯!
只要每一次想到父母仍健在時,爸爸不論再忙,都會陪她這個寶貝女兒吃頓晚飯,也許是媽媽開伙,也許是全家一起到外頭餐館用餐,但……那種和樂融融的感覺,卻是如今,她不論身在何方都再也喚不回的。
而多年來隻身在國外,她忙著適應環境都來不及了,以前在國內的朋友早就疏遠至幾乎沒再聯絡了,而國外的朋友又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於是每餐總是自己一個人簡單地啃著三明治、沙拉、漢堡。
她多麼渴盼一頓有人陪的、溫馨的晚餐?而可笑的是,現在,這個開口願意陪她的人,竟然是她的殺父仇人……
在毫無防備中,酸澀的淚水自眼眶中滑落唇瓣,那味道苦苦的、澀澀的,就像她孤單寂寥的生活。
正因為如此,她應該更恨他才是!星戀用力咬住下唇,在心底大聲地訓斥自己。
若非拜他所賜,她怎麼會有這麼孤獨的人生?她應該會有一個完整的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揚起纖指抹去粉腮上的淚珠,於星戀忍著心口的矛盾繼續完成她的晚餐。
而另一個問號卻在此時十分不合時宜地浮上她的心頭——到時候,她要怎麼殺他?
這個問題不想則已,一想,卻讓於星戀的頭頓時脹成兩倍大。
天呀!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真的是太天真、也太衝動了!
乍聽完大哥痛心地陳述完父親死去的經過後,她滿腔憤恨地只想著要報仇;只想著要現在仍活得好好的衛天藍一命抵一命;只想著要為她最最親愛的父親雪恨,卻完全沒想到:從小甚至連一隻雞都沒有宰過的她,要怎麼處理一個比雞大上十幾倍的「人」呢?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菜刀。難道直接用菜刀砍他嗎?
這個意念才剛丟出來,腦中的畫面就自動停格在她將鋒利的刀刃砍人他的胸膛,鹹腥黏熱的血自傷口中狂噴而出的鏡頭。
天,好噁心!
溫熱的血液彷彿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於星戀的鼻尖在同一時刻,隱然沁人一股膩人的血腥味。
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她竟失手地以刀刃切入自己的拇指,而鮮血正自傷口中不斷湧出——血!是血!
失控的情緒剎那間掌控了於星戀;她失神地將菜刀摔人碗槽,將裡頭的杯碗摔得眶啷作響,腳下卻一動也不動,像尊雕像似的,臉色刷白地站在原地。
半晌,聞聲而來的衛天藍急急忙忙地探頭進廚房。
「怎麼了?星戀?」
她恍如大夢初醒,偏過頭淚汪汪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的手,喃喃地道:「我……我流血了……」
這會兒,衛天藍才發現她白皙的大拇指正以驚人的速度流出鮮血,太多的血掩去了傷口,讓他看不清楚傷口究竟有多深。
「把手抬高!」
他迅速下達指令,左手用力掐住她的拇指下方,另一手並立即抽出面紙拭去鮮血。
面紙碰觸到傷口,她輕呼:「好疼!」
血仍在流。
望著她緊皺的眉,一絲細細的疼痛與焦躁在不自覺中,以難以控制的速度淹沒一向以理智冷靜自豪的衛天藍。
沒有確切的原因,只是順應心底最原始的悸動,他執起她嫩白的手,低下頭,想也不想地以唇吮住了傷口。
「啊——」
他這是在於麼?
於星戀忘了掙脫也忘了疼痛,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專注而深邃的眸,片刻都不敢眨眼。
一陣奇異的電流閃電似地透過他溫熱的舌尖流過她的四肢百骸。
那感覺麻麻的、痛痛的、熱熱的,她的心則狂跳如擂鼓,灼燙得幾乎要沸騰。
老天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從來沒有體驗過啊!
令人害怕繼續卻又不願停止的忐忑緊扣著於星戀的脈搏律動,而他深幽的眸子更牢牢地攫住了她所有的視線。
沒有事先約定,但因循著那不可思議的默契,他們的眼神在半空中膠著、纏繞,燒灼出無法言喻的纏綿……
直到瓦斯爐的熱水因為沸騰而不識相地響起一陣笛鳴,兩人才意識到氣氛的尷尬,慌忙移開彼此的視線。
衛天藍臉上的表情仍是一徑的淡然,看不出心情有什麼太大的起伏,舉止卻是十足的溫柔。
「止血了,待會兒上點碘酒就沒事了,這幾天洗澡時小心點別碰到水。」
「唔。」
她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水嫩的雙頰紅得像天邊燃燒的晚霞。
「你受傷了,先去洗個澡吧!」他掃了眼她蒼白的容顏。「東西我來弄,你洗好澡就可以吃了。」
於星戀倏然抬頭,不敢相信地望著他的雙眸。
「我……我沒關係的……」她很肯定,這次的羞怯與結巴絕不是裝的。
在他深沉目光的注視底下,她的身體、她的臉龐就是會不自覺地發熱,思緒也突然糊成一團。
「這點小傷無妨的……我還是可以……」
衛天藍搖搖頭。他也許不容易親近,但看起來應該也不至於像是一頭會吃人的迅猛龍吧?以眼尾掃了下亂七八糟的水槽,,再戲謔地瞄了她一眼,他淡淡地揚起一抹笑意,發揮自己的幽默感。
「吃頓飯不需要付出這麼大的成本吧?」他試圖想讓她輕鬆點,別老是將自己繃那麼緊。
衛天藍以拇指和食指夾起被摔在水槽裡的菜刀。
「煮一頓飯損耗一把菜刀無所謂,菜刀壞了大不了再買,但是,手指卻只有十隻,得好好顧著!」
「呃……」誘人的粉紅迅速染上她的嫩頰。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笑起來的模樣真是好看極了!
笑容似冬日的太陽般在轉瞬間融化了他在臉上刻意築起的剛硬。
不只他的唇在笑,他狹長而炯炯有神的黑眸也在笑,而那兩道濃黑的俊眉更隨著戲謔的神情斜斜揚起,真是……令人心醉呵!
頓時之間,於星戀的舌頭好像被貓吃掉了,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忍心再損她,他摸摸她的頭。「去吧,我來就行了。」
「你……真的可以嗎?」她還不放心。
衛天藍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要真不可以,你也只有認了!」
他說話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不正經啦!
於星戀仰起小臉愣愣地朝他看了幾秒,心跳再次無法控制地加速。她很迷惑,這個多變的男人究竟還有多少樣子是她沒看過的?
「那就……麻煩你了。」
禮貌地頷首,匆匆丟下這句話,於星戀拔腿就逃,逃到他看不見的浴室,仔細上了鎖,才敢稍稍停下腳步。
她的雙腳顫抖得幾乎無法支撐下去,於星戀背貼著門扉,軟軟地朝冰涼的地板滑了下去,無助地將臉埋在拱起的膝蓋中。
哦!天啊,她不該的!
她不該對一個敵人有心動的感覺;即使僅僅是一剎那、一點點也不可以!
即便如此,她還是必須承認,衛天藍實在是一個極度有魅力的男人。
雖然他總是緊抿的薄唇顯得有點兒冷漠無情,但是一旦勾起笑痕,卻格外地牽動人心……雖然他漆黑的眸子毫無笑意地盯著人看的時候,是有點兒令人膽寒,但她可以想像得出,當那對眸子裝滿熒熒深情的時候,該是多麼醉人……雖然她明白他有些自負,但相對的,那飛揚的自信風采卻形成他個人魅力中最迷人的特質……
該死的!於星戀氣急敗壞地扯著自己的頭髮。
她怎麼可以又無可救藥地想著他的種種優點了。
方纔,他幫忙她止血,不過是……不過是身為一個醫生最直覺的舉動,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慌了陣腳呢?
不行、萬萬不行!她得奮力抵抗這股龐大而陌生的力量!
於星戀霍然起身,咬牙強迫自己面對鏡中的於星戀。
她懼怕但堅持地凝視自己眼中那兩簇火炬,口中喃喃自語地為自己催眠著。
「於星戀呀於星戀,你真是不孝,居然差點就被這個可惡的男人的俊臉給迷惑了,你怎麼可以?怎麼能呀?他是殺死爸爸的兇手啊!」
這一刻,仇恨與情動的力量在她體內混雜成一股難以吞嚥的味道,教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試著以更強大的仇恨來支撐自己完成最初來此的目的!
她以意志力逼迫自己不斷回想死去的父親,回想無辜的母親,再回想自己因此而落寞孤寂的無數漫漫長夜……
果然,不多久後,於星戀的心又重新燃起狂熾的怒火!
「就是他!就是他的傲慢殺死了爸爸,然後間接地害死了媽媽……」在嘩啦嘩啦的水聲淹沒中,干星戀發洩地喊出自己心底的怨怒,一遍又一遍。
只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錯,證明自己對他的恨意沒有一絲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