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
對於人們給我的評語我總是一笑置之,不予置評,否則又能如何呢?
人是無法單獨生存的,但許多的人、事、物,是無法公平的,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已屬大幸,無法再要求其它。
人一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而最難纏的敵手是寂寞。
或許我正是因為寂寞才愛上我的天使魚,而這和「愛是沒有理由」的論點有那樣大的差別,孰是孰非早已無法評論。
魚兒的行為十分反常,這真的令我很擔心,魚店的老闆已無法再給我什麼意見了,我只有孤單地守著它,不知如何是好。
偶爾它看起來十分沉靜,似乎沒有任何不對,但偶爾它看起來卻又是那麼樣的不安和浮躁。
友人告訴我,有時太深太多的愛戀是項沉重的負荷,或許它是無法承受了吧,原來世上有和我一樣的傻瓜呢。
愛,對人和魚來說,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過多或太少都一樣很難忍受。
就當這一切都是荒謬吧。
我仍無法放心我的天使魚,真的真的,十分擔心。
坐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裡,沉沉地望著六樓辦公室的玻璃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一切都荒謬透頂,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想什麼。
這種感覺十分恐怖。
這就是所謂的迷失嗎?所謂的「都市症候群」或是「都市情結」?
辦公室裡的氣氛出奇沉悶,幾個新進人員被那種不明所以的陰鬱弄得人心惶惶,而可人成天望著鍾司的辦公室發呆,偶爾的笑顏都是短暫而勉強的。
早晨在開會時,王大任和童天傑先後打了電話過來,鍾司知道是他們之後,整個人的神色都變了,彷彿在斥責她什麼似的,結果連會也沒開完,就只留一室的陰沉而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讓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好狼狽的感覺。
「凱波。」
她抬起頭,可人有些憔悴地站在她眼前:「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
辛可人有些黯然地坐了下來,稚氣的面孔不知怎麼地竟也有些滄桑的痕跡了。
她很愧疚,儘管她並不十分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有這種愧疚感,只是看著她憔悴,為情所困,在心裡,總覺得對不起她,彷彿是自己做了什麼,而讓她變成這樣似的。
「剛剛你說要來這裡吃飯,本來是想和你一起來的,可是我不敢——」
「不敢?」她訝異地問著:「為什麼?我不明白。」
辛可人微微黯然,啜著自己叫的咖啡:「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總之是不敢面對你,我很生氣自己這樣懦弱,所以還是來了。」
懦弱?
這個形容詞,在很多年以前,她以為那是形容自己對任何事都沒有把握,永遠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不敢去面對比自己強悍的人,不敢去面對挑戰——
她給可人這樣的感覺嗎?
在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變成當年那個自己所害怕的角色了嗎?
活在現實之間,被社會磨練,在忙與盲之中,她已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種種問題,連想起來都倍覺心驚肉跳。
「剛剛鍾司回來過了,在辦公室裡,我和他吵了架——」她說著,努力地維持平靜的表情,卻仍然失敗,眼眶還是紅了:「他對我處理『大宏』的事情很不滿意,對我鬼吼鬼叫的,以前我們雖然也有過爭執,可是從來沒有像這個樣子的——」
「可人——」
辛客人忍不住落下淚來,哽咽著道:「我問他是不是遷怒於我,他回答不出來,可是他很生氣,沒再多說什麼,又衝了出去,我想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可人,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胡思亂想。」
「那的確不是我的錯。」她苦澀地回答,望著她:「可是我和他之間原本就沒有對錯的問題。」
凱波無奈地歎息,認真地看著她紅紅的眼:「你喜歡他、愛著他很多年了對不對?」
「我無法承認,可是也不能否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她泣著低下了頭:「我這只能說是單戀,任何單方面的情感都是無法成立的,我只是癡傻了很多年而已。」
「不是這樣的。」
「是。」
凱波輕輕拍拍她的手:「聽我說,他現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要你不放棄,繼續堅持下去,事情會有所改變的。」
「別安慰我,他愛的是你,我瞭解他,他是真的愛上你了。他一向不是個善妒的男人,過去那些女人對他無關緊要,他從來不會吃醋,不會妒忌,可是對你不同,他是認真的。」
聽到這樣的話,她真的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彷彿在求證什麼話,可人望著她,等著她對她的話下評論。
承認,或是否認。
人很奇怪,那些在心裡明明已知道是事實的話,卻還要希望別人能駁倒自己的想法。
希望別說服。
「剛剛你說過,任何單方面的情感都不能成立,僅能稱之為單戀,不是嗎?」
辛可人愣愣地望著她。
凱波淡淡一笑:「我不知道鍾司心裡怎麼想,對我來說,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和上司,僅止於此。你比我還要瞭解他,或許你的猜測正確,也或許不正確,這我無法給你答案,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想法,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以為——」
「你以為我和他相愛,所以我才到公司來上班?」
「難道不是?」
如果不是她認為辛可人是個沒有心機的女孩的話,她會掉頭而去。
她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她的行為和動機。
凱波歎口氣,微微一笑:「當然不是。我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來,或許是想換換環境,而他給了我機會吧。在以前的公司,日子過得太輕鬆,工作很愜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存在的價值,當我連自己都無法肯定我自己的價值時,我不認為工作還有什麼意義。」
「你不愛鍾司嗎?」她試探地問。
「不愛。」答案是如此肯定,她對自己負責了。
突然一切都像撥雲見日似的,由主角轉成配角,遠遠地站在舞台的另一端,她看著這一切,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切感到如此荒謬。
阿俐說她是太理智了,或許吧。
當自己可以承認,可以接受自己並不是別人生命中的主角時,還有什麼看不清楚的?
至少對鍾司,對辛可人,她是清楚了。這其間,自己的心路歷程,說真的,她並不是十分瞭解,但結果出現了。
這或許就叫理智吧。
必須承認,許多時候她十分憎恨自己的理智。
「可是他愛你。」
「為什麼如此肯定?」
她愣了一愣,然後微微苦笑:「因為我從未看過他像現在這個樣子。」
「人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多時候只是單純的一種迷戀和挑戰。鍾司向來太順利,從不認為我對他來說是一項挑戰,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總是很美的,錯過的東西永遠是最美的,這是人性。」
「那我又怎能愛這樣的他?即使我得到了又如何?他的心裡永遠不會有我。」
「他會有清醒一天的。」
辛可人茫然地望著窗外。
會嗎?
會有那樣一天嗎?
她說他是迷戀,這也只不過是臆測,又怎麼會知道那不是真愛呢?
「如果事事都要知道了肯定的答案才去做的話,那麼就只能永遠都站在原地等待了,你等得還不夠久嗎?有太多的變數是你看不到的,更有許多的結果是必須做了之後才會看到的,不做,就只有後悔,做了,失敗了、受傷了也總比站在原地等待來得好,至少愛過了,可以去愛一個人是一件十分十分幸福的事。」她輕輕地告訴她,也在同時——肯定了自己。
和童天傑一起吃燭光晚餐,這是第一次。該是很浪漫的才是,但不知為什麼,彼此的笑容都有點僵硬,彷彿在應付什麼似的。這樣的心情很難受。
彼此都心事重重的。這實在很好笑,自他們在一起,似乎就沒有開心過,一直都只是在彼此的心情與周圍的人、事、物之間周旋,反而對對方的心情是一直在逃避。
這是戀愛嗎?
在彼此都還很陌生的時候,成天心裡怕著的,都是對方的一切,在猜測和期待中品味戀愛的滋味。可是真的踏出了第一步,卻又發現,身邊有那麼多的細節必須處理,而他們之間的情節呢?
他們之間竟沒有情節可言。
這——是愛情嗎?
如此反覆地問著自己,每次的答案總是不一樣,千百種回答衝擊在自己的心裡,每每望著彼此眼中的自己,居然無法看清自己的容顏。
「我們到底怎麼了?」她忍不住問道。
童天傑點起一根眼,好半晌只是望著燭光發愣。據說,火是有魔法的東西,會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彷彿人間的愛情一樣變化莫測,無法捉摸。
燭光下的古凱波,容顏十分美麗,有一半被陰影籠罩的臉,看不清楚,卻有種神秘的魅力——
「我不知道,或許是彼此對對方的期許都太高了,一下子模糊了真正的視線吧。」他微微苦笑,抬起眼,盯著她那令他愛戀的眸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有時候對一切都好篤定,好像都在掌握之中,可是有時候卻又什麼都無法確定,也許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遊戲的本錢了吧,認真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是這樣的嗎?
幽幽地歎息一聲,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歎息。
遊戲嗎?
遊戲是有規則的,她卻不知道自己遵循了什麼規則,就這麼自然地愛上他,就如此自然地在一起,有時明知是錯,卻仍不由自主地做了,錯就錯吧。
在這場理智與感情的掙扎戰中,理智還是落居下風,然後掙扎著要扳回劣勢。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一個人怎能同時如此淡漠,又如此衝動。
「鍾司呢?」
她聳聳肩,面無表情地:「他是瞎子,有個可人苦苦守侯他那麼多年,他卻看不見,對她沒好臉色。當女人很苦,當癡情的女人更苦,對他們我無能為力。」
「那你呢?」
望著他,她知道他在問什麼,卻只能笑而不答,現在說任何的話都是不智的,她不能自設牢籠:「我怎樣?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
他有些黯然她閃躲的方式,可是也知道她不會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很傻。
他們都已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了,當年那種為了愛可以許下任何承諾的心情都已不再。
必須為太多事負責,這使他們都無法再輕易承諾任何事情。
這一點,想想是很悲哀的。
「那天琪呢?你準備對她怎麼辦?」
他搖搖頭,更黯然了:「我不知道,我真的無法傷害她,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說真的,我很無奈。」
「難道就這樣耗著?」
「你希望我怎麼辦?」
凱波無言。
她能希望他怎麼辦呢?他們彼此都還沒有約束對方的權利,即使有,她也不能要求他些什麼。
女人都很善妒和多疑,只不過是是否表現出來而已。她無法瀟灑地當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也無法自在地望著他而不想到他的生命中有個邵天琪,可是至少她可以不發表任何意見。
她討厭當個小心眼的女人,即使她也承認她自己的確如此。
天傑歎口氣:「我知道你的心裡怎麼想,因為天琪是我的好朋友,我沒有辦法冷血地去傷害她,我也不想讓事情再這樣拖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並沒有要你去傷害她。」她十分平靜地開口:「你認識她在我之前,你們之間的事我無法代你做決定。」她轉移視線半晌,深吸一口氣,凝視她困擾的眼神:「我也負擔不起任何決定。」
「你是這樣想的?」
她無言地點點頭,這是她的想法。
童天傑苦澀一笑,這說明了他們之間的聯繫有多麼的薄弱。
第一步是跨了出去,可是第二步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似乎誰先跨出誰就是輸家似的。
這很可笑,在愛情之中居然要分勝負和輸贏。
邵天琪想他告白了,那麼她是輸家嗎?
很不可思議地,是他覺得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輸家。
所有的決定權都在他的手中,他有所選擇,可以取捨,但他卻覺得他是輸家,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注定要失去某些東西。
而那些東西都是他最珍視的。
無奈地,他又歎息了。這陣子,他似乎總是在歎息,總是無奈,總在思考,卻什麼也想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難道這就是瓶頸。
或是生命中的另一扇門,另一個過度時期。
他們之間到底是誰比誰理智,誰又比誰清醒?
很多時候,當主角真的是一件十分十分令人感到疲憊的事。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他不解地盯著她:「好像永遠都知道你要什麼似的,相較之下,我反而變成弱勢者,為什麼?」
凱波一楞,對他的話感到訝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並沒有要讓任何人成為弱勢者,我並不強悍啊。很多時候我也不明白我自己,只是很多的事情並沒有給我選擇的餘地,即使有,我也無法選擇,這能說是知道自己要什麼嗎?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要什麼,那麼我又有什麼負擔不起的?」
「你並不像你的外表那樣柔弱。」
「這使你感到失望嗎?」
「沒有。」他搖頭輕笑:「這只使我感到意外,你有很多種面貌,每一種都讓我感到意外,或許終我一生,我也無法徹底看清你的每一種容顏。」
「這代表什麼?」
他笑而不答。
對古凱波,他總有種意外的美感,她時而強悍,時而脆弱,令人憐惜,卻也令人質疑。
在看過那樣多的女人,知道女人是多變的之後,她仍使他迷惑。
當男人最大的苦惱便是無法明白為什麼同一個女人卻可以有那樣多不可思議的變化,而這往往也是當男人的喜悅所在。
認識這樣的古凱波,真不知道對他來說是幸或是不幸。
「我們公司的開幕酒會,你來嗎?」
「你願意讓我去?」他十分認真地問。
她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只要你願意。」
童天傑欣喜地笑了起來:「我當然願意,這是莫大的榮幸,謝謝你——讓我成為你的男伴。」
這樣就解開了。
很特別,很不可思議,可是人世間的事往往如此,一直打不開的死結,找不到源頭的亂流,突然只為了某句話,某個動作,就解開了。
很奇妙是嗎?
在燭光下,不為什麼,不做什麼,在彼此的凝視中,很多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在彼此的心中。
「真的?」
「真的。」
望著古凱波突然之間艷麗起來的面孔,阿俐微微一笑,心裡卻有些黯然,忍不住歎了口氣:「恭喜你。」
「為什麼歎息?不為我感到高興?」
「就是很為你感到高興,可是回頭再看看自己,總覺得很黯然,好像永遠得不到幸福似的黯然。」
「為什麼?」她很是驚訝,不解地盯著她:「我以為你和鄭烈已經定了下來了。」
「我本來也那樣以為。」阿俐苦笑著燃起煙:「可是好像不是這樣的,戀愛在剛開始的時候都很美,到了某一個階段,彼此之間的差異就開始顯現,開始退燒,當失去了熱度,理智出頭,問題就特別的明顯,冷靜比什麼都恐怖,外在的壓力和問題都容易解決,可是內心的掙扎和迷惑卻很難不去理會。」
「你覺得你已經退燒了?」
她深吸一口氣,呼出的煙柱好長好長,迷迷濛濛的,就像她心頭的那一圈迷霧——
「我不知道,也許吧。」
「是誰叫我談戀愛別太冷靜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以為彼此相愛故事就算有了結局,現在才知道除了愛之外,世界上還有好多其他的事不能用愛來解決。我不知道到底是愛得不夠深還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就是這樣,我變得好矛盾——」她煩躁地耙耙頭髮:「問題出在我們彼此瞭解不夠深,而我似乎沒有解決問題的誠意,或許我們都沒有吧。」
「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凱波柔聲問道,注視著她的眼:「我不瞭解,你們是很適合的一對,你不也告訴我你們彼此相愛嗎?他甚至肯為了你改變他自己。」
「你認為這樣嗎?」
凱波認真地點點頭:「鍾司告訴我很多鄭烈的事,他也很意外他會為你做那麼多事,如果不是真的愛你,沒有哪個男人肯那樣做的。」
「為什麼我會沒感覺?」
「阿俐,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不要那麼敏感,有時候人不能太奢求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奢求什麼,他也認為我想得太多,太獨斷獨行,上次還為了你和鍾司的事情吵了一架,後來他再找我,兩個人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很懷疑我和他真的彼此瞭解嗎?」說著,她又伸手想拿煙,凱波早她一步將煙拿走。
「你煙越抽越凶,這不像你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不要傷害你自己。」
阿俐煩悶地換個姿勢,拉拉自己的頭髮,十分苦惱地注視著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很不安,而且越來越嚴重,每天都不快樂,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心上似的,很難受。」
凱波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有時候也會這樣,很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每天都無所適從,煩躁得快瘋掉了。」
「那你都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也真的沒有辦法,因為不管做什麼我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樂一點,只能順其自然讓它過去羅。」
「那我不是慘了?我這樣已經好久了,鬱悶得快死掉,每天都是蒙頭大睡,變得呆呆笨笨的,永遠都是一臉呆滯。」她長歎一聲:「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和他好好談一談羅。」
「談什麼?」她一臉茫然。
「談你們該談的,談無法溝通的問題。」
「都已經無法溝通了還有什麼好談的?你話有語病。」她鬱鬱寡歡地說道。
「我現在跟你說任何話你都會挑我的毛病。」
「對啊。」
「笨小孩。」凱波輕斥:「讓自己不快樂的人是最笨的,你這是自尋煩惱。」
「當我是更年期好不好?」
「更你的頭啦。」她笑罵:「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你不是說我自尋煩惱嗎?那我苦中作樂你又不開心,那你要我怎麼樣?」
「阿俐,不要這個樣子。」凱波勸道:「你這是在鑽牛角尖,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事情只會越來越糟,不會越來越好的。」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她白她一眼,苦悶地抓著頭髮:「我也不想啊,可是要不然怎麼辦呢?明明知道解決不了,這是個性問題,每次兩個人吵起架來,誰也不讓誰,他只會說我霸道、任性、不講理,可是很多事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言的嘛。」
「別說得那麼悲慘,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是,那你為什麼不和鍾司在一起?既然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因為我不愛他。」
阿俐無語地點點頭。
如果是真的相愛,應該是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可是一直就在愛與不愛的問題上打轉那又該如何?
愛?
不愛?
愛的深淺,誰愛誰多一點?
人類終其一生最大餓困擾——
「真好笑。」她苦笑地望著她:「一直在問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在問這句話的同時就已經有愛的成分存在了,可是還要知道愛得到底有多深、多重?好像不知道這些就活不下去似的,人的一生就在這些問題上打轉,真的很好笑。」
「可以想像我和童天傑的未來。」
「什麼話?」
凱波微微一笑,有些無奈地:「其實這是一定的,每段戀情幾乎都有這樣的過渡時期,能不能突破就是問題的所在,過不了就算了,無法再持續下去,也許這真的很好笑,可是我們都不是可以忍受缺陷的人,只要有一點點不對就會抽身而退,將來我一樣會經過你現在這個階段的。」
「你媽媽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嗎?」
「知道。」
「那她怎麼說?」
凱波微微一笑,無言地聳聳肩:「不滿意,但是可以接受。」
「為什麼?」
「因為他家太有錢,是有產階級的人。」
「天啊,這是什麼時代了,不講究什麼門當戶對,這不是很奇怪嗎?」
「其實我媽顧慮得也不是沒道理,我家只是市井小民,可是他家盡出一些大人物,搞政治的、從商的,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我媽總想到人窮氣短,將來也許無法和他們相提並論,我可以瞭解。」
「千萬別告訴我你也這樣想。」
「是有點。」
「古凱波,你真是迂腐。」
「謝謝,真是好朋友。」
「本來嘛,現在都二十世紀末了,居然還有那種中古世紀的想法。」她翻翻白眼:「還真是夠精彩的,還好你們兩家不是世仇,要不然可就有現代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了——」
「我是和你說真的。」
「廢話,我也沒和你開玩笑啊。」
凱波想了一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就有本事把事情扭曲成這樣,我都被你教壞了。」
「古媽媽鐵定恨死我了。」她調皮地嘻嘻一笑:「主觀意識過強,每次都扭曲你的傳統觀念。」
「將來有問題就掐死你。」
「放心,有我在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廣告界名人呢,也是有頭有臉吧——」她擰起眉,一本正經地:「可是我真的沒見過沒頭沒臉還能活下去的人。」
「……」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失意,他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夜間十點了,竟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心驚。
從熱鬧的PUB走了出來,台北如此之大,竟不知能到什麼地方去,回家,依然是一室的冷清。
喝了酒,和那些光鮮亮麗的雅痞女子打情麻俏一陣,喧嘩過後,夜空變得特別的安靜冷清——
是他變了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特別害怕寂寞,也特別容易感到寂寞。二十九歲,居然已經到了無法獨自一人活下去的年齡了嗎?
走進門,辦公室的角落還亮著一盞燈,很特別,不知怎麼的,竟有種回到家的溫暖——
「可人?」
她抬起眼,眼底是一陣令人心驚的落寞和疲倦。
這是他所熟知的辛可人嗎?
那個總帶著甜甜的笑意迎接他的辛可人?
鍾司關上門,帶著幾絲心痛;「怎麼還沒回去?十點多了。」
「還有一點事沒辦完,反正回家也沒事,不如加班把它做完再說,省得明天忙不完。」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不太在意似的:「你怎麼這時候到公司來?忘了帶東西嗎?」
的確是忘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遺落了什麼——
他微微苦笑,拉了張椅子做了下來:「沒什麼,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你喝了酒?」她蹙著眉起身:「我去給你沖杯熱茶,等一下你還要開車呢。」
望著她嬌小的身影,他有些迷惑,想想這些年來,和可人一起工作,卻從未發覺她長得如此嬌小纖弱,反而總覺得她很高挑幹練,任何事到她手上都變得好容易,似乎能辦到任何事似的。
她總是很沉默,總是一臉溫柔的笑意,總是回答他:沒問題,放心吧,我會弄好的——
她就是這樣辦到的嗎?在週五的夜晚一個人留在公司裡加班,一個人獨自守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心痛。
這感覺十分陌生,可是他真的好心痛。
「來,喝茶吧。」
接過她手中的熱茶,知道她已經細心地替他調過水溫,心更加的疼痛。
這是辛可人,一個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守著他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未發現過這一點,為什麼他從未看到過她眼下的疲憊——
辛可人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埋在帳冊之中,在心裡痛責著自己的懦弱。
這麼多年了,愛著一個明知道不會愛自己的男人,愛著一個從未發現過自己存在的男人。
這是什麼?二十世紀末的台北神話?自己的癡傻,自己的懦弱心軟,竟是如此沒有選擇嗎?牙一咬,心一橫,她猛然闔上帳冊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可人——」
她收拾著皮包,強忍住胸口的疼痛和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再了。
真的不再了。
「明天我會把辭呈打好交給你,現在公司的人手很多,我的工作凱波可以接受——」
他一震,猛然站了起來,茶杯跌在地毯上,潑了一地的茶葉:「為什麼?」
她別開臉,緊緊抓住手中的皮包,彷彿那是她唯一求生的浮木:「不為什麼,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子。」她強迫自己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理由,我可以給你休假,要多長就多長,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
這就是鍾司。
一個霸氣十足的男人。
辛可人閉了閉眼,澀澀一笑:「那就放我一個永遠的假期吧,我不想做了,真的好累……」
「是不是我昨天對你發脾氣?我道歉,我情緒不好,不該那樣對你,可是你不能就這樣,就為了這件事而離開我,我無法接受,你的辭呈不會批准的,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
「如果我要結婚呢?」
「什——」他愣住了,愣愣地望著她說不出半句話來。
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真的從來沒想過她也會結婚生子,離開他投進別的男人的懷抱裡。
記憶中,她一直是在他身邊的,彷彿他是世界的中心似的,守侯在他的身邊,跟著他吃苦,陪著他快樂,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需要她,她總在他的身邊。
而現在,她居然要結婚了。
可人忍住淚水哽咽地:「家裡的人已經催我好久了,我家只有我這個女兒,而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們希望我快點結婚,希望我——」
「有對象了嗎?」
她別開眼,深吸一口氣:「有。」
他潰然坐在椅子上,地毯上的茶葉悲憫地望著他。
可人不斷吸氣,緊緊咬住唇瓣,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說出實話,不能再被他的失落打敗。
夠了,五六年的等待已耗盡了她的青春。
他默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她在身邊已那麼長一段歲月,現在她突然要從自己的手中溜走,他能說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要她留下?
青春有限,她找到好的歸宿,他該替她開心,該祝福她,可是為什麼他如此難受?
「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
他搖搖頭,拿起她的皮包:「走吧。」
可人無言地跟他走出辦公室,驀然驚覺,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在眼中打轉,喉間哽住了一堆一堆的傷痛和苦楚——
留在他的身邊,原本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為他做一些自己心甘情願的事就夠了,可是現在她為什麼做不到?
無法忍受他終於找到了他心愛的另一半,無法忍受一直當個旁觀者,無法忍受再讓自己假裝無所謂地帶著笑容祝福他。
走進電梯,唇都咬得痛了,還強忍著不流半滴淚水,不再懦弱,不再被傷害。
癡傻了那麼多年,也該過了,如果得不到,就當是前世欠他的債吧,何必苦苦強求?
可是——怎麼捨得?
怎麼不心痛?怎麼不難過?
癡傻了那麼久,那麼長的一段歲月啊。
「可人……」
她強忍著心碎的痛楚,垂著頭不發一語,深怕一抬頭,一看到他,自己便會忍不住崩潰——
鍾司瞪著電梯下降的燈號,五樓、四樓、三樓……
終究忍住留她的話語,讓她去吧。
電梯的門打開了,空無一人的大廳閃爍著昏黃的燈光,兩人沉默地走向門口,年邁的管理員已在椅上睡著了。冷風吹來,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好冷的午夜——
站在門口,他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可是他卻是怎麼樣也無法移動腳步,彷彿只要一走過去,事情便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似的——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終於轉過頭來:「可不可以留到公司的開幕酒會過後?我很需要你。」
她無言地站著,淚水卻已不聽使喚地落下——
我很需要你。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第一次告訴她,她對他的重要性。
「可以嗎?我真的——」
「好……」她哽咽地回答,逕自走向車子,不敢讓他看見她的淚,不敢讓他看見她有多開心聽到這樣的話。
是不是一種無法抹去的悲哀?
只要他一句話,她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
她的決心比紙還薄弱,她的理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明知是錯,明知是痛卻依然執意錯下去,這是種自虐嗎?
愛原本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只可惜幸福的青鳥卻似乎一直遺忘了她。
迎著冷冷的夜風,淚水在臉上濕濕冷冷的,心頭卻依然雀躍著。
打開他的車門,她無奈地笑了起來,決心?
她懷疑自己還能有什麼樣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