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太后宮裡的貼身宮婢,分別各捧著盛開的牡丹花穿過後宮東配殿小平房前的甬道,忽然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扯開喉嚨高喊著。
兩名宮婢對望一眼,遠遠看見一個老太婆搖晃著佝僂的身子走來,隨即發出不屑的輕笑聲。
「丑嬤嬤,您老人家可真是中氣十足啊,人未到聲先到,不過這兒冷清得很,若咱兩個沒打這兒經過,真不知您是喊給誰聽呢!」一名宮婢冷諷。
「大膽賤婢!見到七公主還不跪下叩頭!」
被喚為丑嬤嬤的老太婆頭髮和牙齒幾乎都快掉光了,人枯瘦得就像根焦了的乾柴,但是斥罵小宮婢的蒼老嗓音倒是充滿了威嚴。
兩名宮婢的視線朝丑嬤嬤身後瞥去一眼,站在丑嬤嬤身後的是美麗絕倫,嬌艷得宛若桃花的龍紀皇朝七公主——應天禹。
「是——」
捧著牡丹花的兩名宮婢對這位先帝的第七個女兒非但毫無所懼,甚至神色輕蔑地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蹲了蹲身。
「奴婢見過七公主。」
「怎麼,要丑嬤嬤提醒,你們才認得本宮是七公主嗎?」應天禹美麗的眸子凌厲地瞪視著她們兩個。
兩名宮婢神情滿不在乎。「奴婢們天天只侍候著太后一人,並沒見過七公主幾回面——」
「該死的奴婢,居然還敢回嘴!」
丑嬤嬤伸手就給那回嘴的宮婢一耳光,但她年紀大了,手勁不夠,那一耳光像拍灰塵似的。
「我哪裡說錯了?在宮裡頭一年半載也沒機會見到七公主一次呀!」
那宮婢並不感覺疼,只高抬著下巴死瞪丑嬤嬤。
另一個宮婢冷哼一聲。「丑嬤嬤,要不是看您年紀大了,不想與您計較,否則咱們這一狀告到太后那兒去,您可就早幾日駕鶴西歸了!」
應天禹揚手朝那宮婢甩去一個清脆的大耳光,俏臉氣得通紅。
「狗奴才、混帳東西!你現在就把本宮的模樣記清了,本宮現在打了你,你只管到太后面前告狀去!」
兩名宮婢低了頭不吭聲,但心底對應天禹依然沒有半分畏懼,眼神依然輕蔑。
「罰你們掌嘴五十,沒有跪足一個時辰不許起來!」應天禹擺出傲然的尊貴姿態。「嬤嬤,我們走。」
「是,公主。」
丑嬤嬤轉過身,用枯瘦的雙手攙扶著應天禹離去。
兩名宮婢見她們走遠,便站起身拍了拍裙襬的灰塵,絲毫不把應天禹的懲罰放在眼裡。
「真是倒霉,怎麼就剛好碰上了她們!」宮婢難掩一臉嫌惡。
「太后、皇上都不想理會的公主,她們怎還敢如此囂張,走到哪裡都擺個公主的臭架子!」另一名宮婢冷笑。
「每回都看她穿那一身衣裳,嘖,真是可憐又寒酸的公主。」
宮婢嘴裡說「可憐」,眼裡卻沒有半分同情。
對身為奴婢的她們來說,應天禹只是個先帝爺隨意臨幸宮婢之後所生下來的公主,自小就受到先帝后的冷落,也受到皇兄、皇姊的輕視,然而應天禹卻也不知是沒有察覺自己不受重視還是天生臉皮生得厚,明明沒人把她當回事,卻還總是愛擺出高高在上的公主姿態,令她們更加瞧不起。
「太后恐怕都忘了咱們宮裡頭還有一個沒出嫁的老公主吧?」
都二十歲了,再不嫁人有誰要呀!
「唉呀,七公主的指甲把我的臉刮花了!」
挨應天禹一耳光的宮婢摸到臉頰上的血絲,驚呼一聲。
「走,告訴太后去!」
兩名宮婢各自抱著牡丹花,忿忿地回宮。
這邊的應天禹和丑嬤嬤回到自個兒簡陋的宮院,宮門一關上,應天禹立即反過來攙扶丑嬤嬤。
這間東配殿旁的小平房是應天禹的生母生前居住之所,她的生母是個極為貌美的宮婢,艷麗驚人,但皇后嫌她氣質狐媚,把她分派到御膳房煮茶水。
誰知,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她在先帝面前露過一次臉,先帝臨幸她一回之後便懷上了應天禹,先帝的皇后得知後大發一頓脾氣,先帝便冷落了她們母女,從此完全不加過問。
應天禹的母親是個卑賤的宮婢,儘管生了皇女,但先帝后並沒有撥任何一名太監、宮女服侍她們,僅把年邁的醜嬤嬤調過來照料她們。
這丑嬤嬤原來不醜,年輕時曾是貼身侍候先帝生母皇太后的宮女,先帝生母崩逝後就被分派到御膳房裡,一待就是幾十年,成了宮裡年紀最大的老宮女。
後來,她不幸生了一場大病,從此瘦得宛若骷髏乾柴,應天禹的母親和她同在御膳房,曾細心照料過她幾回。
之後,應天禹出生了,先帝后竟調派她這個年邁的老宮女去服侍她們母女,她知道先帝后是故意要欺辱她們母女,因此更加憐惜她們備受冷落的處境。
由於她年輕時曾是太皇太后身邊的貼身宮女,十分熟悉太皇太后行走坐臥的排場和做派,為了不讓應天禹自小養成自卑的性格,總是教她要如何當一個公主,要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被下人奴婢們瞧不起,所以儘管應天禹在宮裡完全被忽視、被冷落,她仍然努力維持皇室公主該有的尊嚴。
「真不愛出門,每回一出去總是受一肚子氣回來!」
應天禹氣呼呼地說,一路昂首挺胸,端著的架勢在進門後全都鬆懈了。
丑嬤嬤無奈地輕拍她的手背。
「公主,咱們宮裡都有兩年沒添置新東西了,公主這身衣裳還是孝喜帝在位時給你裁製的,如今也都穿舊了,咱們若不去求見皇上,內務府是不可能理咱們的,誰知道皇上竟給咱們吃了閉門羹。」
應天禹在南窗下鋪著毛氈的躺椅上坐下,毛氈早已扁塌了,也掉了不少毛,她雖然貴為皇七公主,但房中的陳設卻幾年來都不曾更換過。
「還是雅束哥哥好,他在位時總會記得我,那幾年賞了我不少好東西,可惜好日子就過了那麼幾年而已。」應天禹低聲說,輕歎口氣。「算了,我就穿這些舊衣裳也無妨,何苦為了幾件新衣裳要苦苦地求人。」
「你是公主呀,公主要有公主的威儀,就是要打扮得雍容華貴、光鮮亮麗,這樣奴婢們才不會瞧不起你。」
丑嬤嬤從炭爐上提起茶壺,沏了壺茶。
應天禹很自然地走過去幫丑嬤嬤把茶端到桌上,若有所思地捧起缺了一角的茶盞輕啜一口。
「這茶……」
她蹙起眉,盯著淡褐色的茶水看半天。
「怎麼了?」丑嬤嬤湊過去嗅了嗅。
「是不是霉了?」
味道不對了。
丑嬤嬤趕忙拿起剩餘的茶葉細看,愕然喊道:「唉呀,真的是霉了!快快倒掉,別喝了!」
「真可惜,這是我最喜歡的茶。」應天禹默默地放下茶盞。
「公主,咱們明日再去求見皇上,讓內務府再給你添些新鮮的茶葉來。」丑嬤嬤輕聲安慰。
應天禹點了點頭。
有誰知道,她這位皇七公主竟然得為了這些生活瑣事奔波勞碌呀!
在龍紀皇朝東北方有個國力強大的鄰國——天鳳皇朝。
年輕的皇帝楚元狩正在他的寢宮永夜宮內與堆棧如山的奏章奮戰。
夕陽斜斜地透過紫籐架的隙縫,照著他年輕俊美的臉龐。
一道淡金色的茶水從壺嘴緩緩注入杯裡。
「這茶……」
元狩放下一份令他頭疼的奏章,慵懶地斜倚在雕花躺椅上。
一旁正拿著軟枕靠在他背後的總管太監海信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輕聲問道:「皇上,這茶哪裡不好了?」
「還是君山茶嗎?」
元狩微微蹙眉,纖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輕敲著桌案,神色若有所思。
「是,是魯國公進獻的君山茶。前些時候皇上讚這茶味道甚好,所以奴才這幾日一直讓御茶房煮這味茶,莫非皇上喝膩了?」海信恭謹低詢。
「換掉。以後魯國公進獻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准出現在朕的眼前。」元狩淡淡地說。
方才奏章內參魯國公的幾條罪狀當中,其中一條竟是魯國公四處搜羅童女淫樂,任憑妻女如何勸說都無用。想到這裡,他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中便掠過一絲難以忍受的嫌惡。
「是,奴才遵命。」海信連忙示意兩旁的宮女將白玉茶盞撤下。
「什麼時辰了?朕又累又餓。」元狩站起身舒展一下身體。
海信忙回身使個眼色,門外的小太監立刻匆匆備膳去。
「回皇上的話,才剛過申時。」海信靠過去替元狩搥搥肩膀、捏捏手臂。「皇上想在哪一處用膳?」
「這兒就行了,朕今日不知幾時才能休息。」
元狩看一眼鋪炕和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和書信,無奈地歎了口氣。
「皇上想歇息就歇息,看不完的奏折待明日再看也行,把自己逼得太緊只怕身子吃不消,皇上總也得歇息玩樂呀!」海信笑著說道。
元狩苦笑了笑。打從他十二歲登基為帝,海信就開始侍候他了,宮裡上上下下也只有海信敢這樣對他說話。
「貝太傅說過,只要偷懶一日就會想偷懶第二日,久而久之便會養成怠懶的性格。朝政一日不能荒廢,所以一天都不能偷懶。」
他雖然也很想賴在床上整整一天什麼都不做,但是八年來處理政務的習慣已經養成,他想改也改不了。
「咱們天鳳皇朝出了皇上這樣聖明的君主,是天下臣民之福啊!」海信打從心底由衷地說。
元狩笑而不語。
他這一生就是為了天下臣民之福而活著,身為帝王是他的宿命,而成為一個能令天下臣民幸福快樂的君王是他的使命。
兩名捧膳太監走進來,將熱騰騰的飯菜一一放在桌案上,揭開食蓋後便低著頭退了出去。
桌上擺著一碗白米飯,兩道鹽水汆燙後用芝麻香油拌過的蔬菜,一道清蒸的魚,一道用玉米、蛋和豆類拌炒的菜,其餘費事料理的肉類膳食一道都沒有。
如此簡單的御膳是元狩要求的,他更要求一概不許烹煮肉類膳食。
會有這樣的用膳習慣,起因在他十五歲那一年。
那年鬧過一次大饑荒,數十萬百姓、牲畜餓死,當他聽聞屍橫遍野後痛心不已,便下定決心食素七七四十九日為百姓祈福,在此之後便養成了清儉的用膳習慣,從此他不再是那種會在用膳時擺上幾十道珍饈的奢靡帝王。
「這是什麼?」
元狩剛端起飯碗,瞥見一道色澤烹調得相當鮮艷的肉類菜餚,忍不住蹙起了雙眉。
「皇上,這是太后賞賜的鹿肉。」海信加重了「太后」兩個字。
聽到「鹿肉」兩個字,元狩便立刻想到了麋鹿那雙無辜的大眼睛。
「拿走,你們分著吃吧。」他看也不看那道菜一眼。
「皇上,太后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每一回領下這種賞賜總是令海信心驚膽顫。
「用不著讓她知道。」元狩優雅地一口一口吃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