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瞧見逯惕之飛快地往將軍營的方向狂奔。
一推房門,他心口間七上八下的,筆直地便朝最裡處的角落急踱而去。一到床榻邊,遂趕緊揚手掀開一個時辰前他親自掩上的幃幔。
布幔後,曲昕仍端坐於床畔,如同先前的姿勢,竟然一動也不動。她雙目微斂,薄唇緊合。
儘管逯惕之表面故作鎮定,但實則既興奮又緊張。老實說,像這般揣測難安的心情,他還真是有始以來頭一遭呢,這一生也恐怕只有曲昕能教他甘願如此了吧?
"幸好,你沒走。"他站於她面前,暫時擋住了桌頂上的燭火光線。"就曉得,你必定不忍拒絕我……""你誤會了。"曲昕睜開雙眸,眼瞳內黑白分明,平靜而確定。
從她微微仰起的視線向上看去,恰好正見到逯惕之的身影就杵在眼前,方寸之差的距離間,她觸目所及的,只有他。逯惕之修長高挺的身材恰好擋住了燭火,所以此刻曲昕眼中的天地,便幻化為一個幽森陰暗的逯惕之。
而他的身後,卻是一整片炯炯透亮的光明世界。
一步之差,便恍如黑夜與白晝、幽冥與天界、虛幻與真切……
曲昕小心翼翼地慎選著眼前這唯一的一步路,她站起身,離開床畔,向前邁出了幾步,與他擦身而過,讓自己恰好能夠浸身於燭光的照拂底。
"留下,並非不忍,亦非不拒絕,只不過我重信諾罷了。""可你的確已留下來等我了。"曲昕轉回身,面朝著逯惕之,雙眸無波無紋地盯住他,那神情,比尋常時又更冷靜了幾分。
"我等的!是我的回答,而不是你。"聽到這兒,望著她臉上透出的絕然表情,逯惕之不由得冷抽一口氣。"那你的回答是……"越問,聲越小。之於曲昕對他所造成的影響已漸漸增加中了,這回,他正第一次體驗著面對情感時的虛弱與卑微。
"我要回答你的是"曲昕剛開口,逯惕之就旋身一把將她給攫進胸懷裡。"欸,你——"他不想,也不敢親耳聽聞她即將脫出口的答案,於是,索性不讓她有機會再對他說。向來自負如逯惕之者,之於感情的抗壓,竟遠比他自己所以為能承受的還要再更少。
沙場上該如何調兵遣將、策勇殺敵都難不了他,但眼前這女子淡淡然的一句話,竟令他猶若已被逼至刀山油鍋之絕境般的束手無策。
是啊,心頭上糾纏千萬縷的感情,仍是一句束手無策啊。
"你怎能漠視這感情?你怎能冷落這觸及?你怎能否認這溫暖?你說,你說,你怎能啊?"逯惕之流露出極少顯現的激動情緒,擁著曲昕,近乎悲傷地問道。恨不得能將懷中的女子緊緊鑲嵌入自己的心窩間,好讓她明白這顆心的起起伏伏。
"算了算了,我不讓你說,不讓你說了……"一顆焦慮的真心為著愛而受苦,舉棋不定,反反覆覆。
他俯下唇欲親吻,可唇瓣還未觸及到,懷中的曲昕已先警覺地一掌甩了上來"啪!"這一巴掌簡潔清脆,幾近決絕,完整的似個了結。
"沒用的,無論你如何強佔,都改變不了我心中的決定。"她不再像之前那般旋即逃開,反而就這麼定定地站於他的懷抱之間。若想完全脫離出他對於她的種種影響,就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去迎頭面對這影響。曲昕心中如此分析著。
眼中的堅決,彷彿已注成了距離的定局。
"……"逯惕之亦只能在這距離中,凝望她。
曲昕仰起臉,回應。"我感覺得到,可,我不能。"瞳眸底所瞅望到的他,將是她見過最絕望的一名男子。那憂傷,無以名狀地渲染著,竟教曲昕說話時彷彿亦感覺一陣難受的苦楚。
"你不能……""是的,我不能。"曲昕的眼角末梢覷到一絲絲燭光照耀,那溫度,剛好足夠支撐住她的信仰。"我不能受這情愛的苦,不能被你所迷惑,不能因這錯覺般的感情而耽誤了自己原想走的路。我前方只有唯一的一條路,那路,是引領我曲昕走向一世盜王的唯一途徑。""難道,在你所想的路上就不能多一個我?""不能。""就沒半點的除非麼?""除非……"她瞅了瞅,隨後掙開他,轉過身,將腳步停在那簇炯然高燃的紅紅火舞前,火太近,燒得人隱隱發疼。"你對我沒一絲摻了愛的感情。""昕兒,你這要我怎麼辦得到?""所以我說,那只能是個微乎其微的除非。"她斂下長睫,將這過早夭折的慾望給掩進雙瞳內,不教他發覺出她泫然欲泣的脆弱。
而蠟炬卻明瞭了心事,兀自流淌著燒紅的眼淚。眼淚,是她,亦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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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旬後某夜
交趾國皇陵內,宮燈幽幽,蕭瑟淒冷。
"咻!咻!"數支蝴蝶珠針翩翩射出,皇陵外的一排守衛個個瞠大著雙目,卻都暈了。
待片刻後,"摘桃仙"曲昕終於輕躍過一叢叢樹影,翻身,敏捷俐落地從天騰空而降。
她往前走幾步,先繞巡著中針的守衛檢視一會兒,確定無誤後,便躍近陵墓的石門前,朝機關縫隙上點了幾點藥水。那藥水無味無色,點上之後遂不復痕跡,待效力一發,石門便輕而易舉被她撬開了。
門大開,曲昕悠然入內。
"昕兒……"就在石門即將再度合上時,她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叫喚,頭一回,她竟見到逯惕之。
"你……來做什麼?""陪你。""……"她露出副不以為然的不耐煩,瞪著他。"我是為了遵守與你的約定,所以才會來盜墓的,你陪我什麼?""陪你來履行我自個兒的除非。"彼此經過些時日不見,他眼底眉梢間的細紋似乎又再添了幾許,但,卻較往昔更復堅定。
"你自個兒的除非?"曲昕重複著他說過的話,眼神雖然疑惑,卻很快就又命令自己回復了鎮靜,轉身遂往陵墓裡走。"你休想影響我,任何人都休想影響我!"逯惕之沒答腔,卻始終跟在她身後不遠處。
這陵墓的內置圖曲昕早和逯惕之一起鑽研了無數回,複習再複習,任何一步關卡位置都已在倆人的腦海中生根成形。
憑著最即時的反應,每在機關內的暗器射出之前,他倆早能一前一後安然地走至下一個關卡。
"你究竟還要跟多久?"曲昕終於忍無可忍地抓起逯惕之的衣領,揚聲怒問道。儘管她曾力勸自己別去理會他的糾纏,但事與願違,她的感覺就是做不到。"這任務是我的,我要自己去完成它。""對不起,我也很堅持。""你有什麼好堅持的?我說了,我不能接受你,我不想喜歡你,我根本……
根本就對你不存一絲一毫的感情。"她眼瞳內竟悄然襲上了兩簇慍火,燒得血絲不聽話地亂竄。"非要我說得這麼明白,你才會知難而退嗎?"
面對發火狀態下的她,逯惕之竟還能鎮定若此,他輕啟唇道:"我知難,但絕不退。""你……"曲昕咬牙切齒,臉頰和嘴唇皆因氣極而生艷。
"沒錯,我絕不退卻。""哼!隨你,反正你想死想活都不干我的事兒!"曲昕將他甩開,轉身欲繼續起今夜的任務。
"等等——"逯惕之一喊,一把攬住曲昕的腰身滑倚向自己。數柄彎刀從牆邊的燈爐底瘋狂射出,險險掃掠過她皓白的頸項間。
"……"一時間,曲昕怔得說不出話。
他低頭俯視,眼睛映照著她。"讓我陪你吧,這皇陵機關詭譎莫測,多個人在身邊照應總歸是好。""我不——""不要再逞強拒絕,別忘了,這是個只許成功的任務。"他向來就以理智過人克敵致勝,這伎倆,用在曲昕這也愛拿理智掩飾情緒的女子身上正好合宜。
他給的,正是她所能接受的。
曲昕不看、不聽、不說。掙離他,重新站穩起腳步跨出去,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你要怎樣,都隨你吧。總之,我是一定會成功的。"即使往前一步一步走,但心裡的圍籬卻正一點一點在鬆垮。
曲昕以為,她可以做到完全不再在意他,她以為她可以的。但事實卻令人沮喪至極。
一直以來,她總是自負地相信自己絕可掌控一切進行中的狀況,不許有一點瑕疵,不能有任何歧出,只能,順延著她所既定的目標行去。以至於,她幾乎已快忘了失敗沮喪的滋味為何,直到,遇見他。
盜寶不成後,他便成了她的第一個失敗、第一次沮喪。
之後,每每一遇上他,那令她沒齒難忘的頹喪感便緊跟著接踵而至。
他的言語影響她、他的撫觸擾亂她、他的眼神迷惑她、他的臉孔震懾她、他的自負屈辱她……他的存在對於她而言,根本便是種最嚴重的挫敗。
曲昕不願在逯惕之面前承認自己又再陷入了一陣因他而挫敗的沮喪中。她昂著臉,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一直朝前方走。
逯惕之跟著繼續走,就在她咫尺之後的短少距離間。
我不會輸,不會輸,不會輸,不會輸,不會輸……
機關重重出,臨危莫可亂。
曲昕強抑著心底內越演越烈的,連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複雜情緒,準備專心迎戰這最後一條勝利在望的隧道。
隧道裡,沒一絲絲光亮的徵兆,有的,只是全然漆黑,全然冷寂。
他們四周散佈著混雜了腐臭、潮濕、酸澀、焦灼……等各類不明所以的氣味,一味堆疊著一味,分不清究竟是從何處傳播而來的。
"……"曲昕皺著眉,迅速掩上口鼻。
"別慌,有我陪著。"逯惕之胸口的那錠"醒夜召"這會兒發揮了效用,他走在前頭引光領路,而曲昕則寸步不離地緊跟住。
經由"醒夜石"發出的彩光一映照,他倆眼前所處的隧道中,那怪味的來源總算得到了解答。
那是,一具具辨不清長相的屍體。
惡臭散佈了整條隧道,隧道內則堆置著一具具死狀各異的屍體。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腐爛到一半、有的整具焦黑、有的骨骼裡被插著尖刀、銳箭……等利器,還有更多的則是根本猜不出究竟死因為何,慘不忍睹都難以形容他們的下場。
"嘔……"曲昕冷不防地發出一記乾嘔,瞬間,那股老令她懊惱不已的暈眩感旋即灌衝進腦門兒以及胸口上。
逯惕之伸手護住曲昕的肩,穩定地扶著她繼續往前。沿路上,他們的腳底下不時踩著避之不及的屍體,每踩一步,底下便發出一長串受擠壓的聲音,並且,持續擴散著屍臭。
"嘔……嘔……"曲昕胸口發問喘不過氣兒,雙腿忽然一軟,眼看就要跪跌至身畔的一具腐屍上了。
逯惕之立時一攬,將她給攔腰抱起,騰起身子便踢躍著兩旁的石牆往前直衝,他的輕功極好,一路上,曲昕只感覺身子不過稍稍晃了幾下,很快地就奔出了隧道口。
逯惕之仰頭一望,說:"是這兒了。"出了狹長的隧道,迎在他們眼前的,竟是一片鑲滿琉璃彩的花宮,周圍種植了各種奇花異草,花妍嬌貴,香氣四射。抬頭一探,只見宮頂半敞開,剛好足夠穿透進一分微微昏黃的月光和清風。
而這花宮正中,則規規矩矩、儀禮合度的安置了一尊包裹於琉璃罩裡的交趾麒麟。
傳說中,五彩麒麟原是天頂的一尊神騎,因受傷落足於交趾,被交趾人所救。此後,老百姓百般崇敬,千萬供養,將其視作交趾國鎮國之寶,即便是在肉身死後,更摹照其形象塑成一尊交趾麒麟像。
"咳咳,逯……將軍,總可以放我下來了不?"曲昕等了好半天,總算忍不住問了他。
"欸,對,"逯惕之慢慢將曲昕放回地面上,臉上漾開了難得見到的傻笑神情。"呵呵呵,瞧我!看這景致都看傻了。""……"曲昕理理裙褶藉以掩飾潮紅雙頰的一陣尷尬。臉一抬,終於能仔細地觀望到琉璃罩中的那尊交趾麒麟。那正是,她此行中唯一的目的。言子《偷歡寶典》
剎那間,她恍若受了種莫名的召引,一步步走向前,動手啟開了琉璃罩,將那尊煥發著五彩光華的交趾麒麟揚手一取。
得手後,曲昕遂轉過身,對他自負道:"我說了,一定成功的。""是啊,你只許成功的。"逯惕之瞅一眼那隧道內的寂靜幽深,別有所意的回答道。若失敗,他或許便將永遠地失去她了。
在以往,在還未心儀之前,她就算是失敗了,也頂多落個無名女屍的下場,他亦不覺痛癢,無關緊要。但現在不同了,她已如實的存在於他心底、他眼前、他懷中,再不可能像個泡沫般輕鬆吹破。
逯惕之望著她勝利似的興奮神情,自己竟也望癡了。
突地,他轉瞬由笑變驚,整張臉因為驚惶而急促扭曲。"昕兒小心——"順著他叫喊的方向,曲昕一轉頭,笑容仍還輕輕淺淺地懸掛在唇畔。
時間太短,變化太急。數十支飛箭從花宮頂端肆射狂飛,猶如癲狂起舞似的全朝曲昕所處的位置上迭送。
"啊!還有——"她叫道,第一選擇將交趾麒麟護進臂窩間,而讓身體暴露於危險之中。任務第一,性命其次,她選擇了作為一個盜賊的最終宿命。
就在亂箭臨危之際的最後關頭,逯惕之撲上前抓住她另一隻手,旋即騰空一踏,連連翻了幾圈,才終於即時躍近至較安全的隧道口。
"唔……中箭……"他說,身子癱了下去。額頂、手心全沁著汗,蜿蜒潺潺地滴落至她的掌心上。
"逯……"他倒下後,曲昕才看見他背脊上插了幾支箭,整片背衫全染成一圈又一圈深淺不一的寶紅。在她看來,那起舞漫飛的紅,比銳利的箭鋒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