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停地走,穿過屍體、穿過禁地、穿過皇陵、穿過叢林、穿過月空……
穿過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昕兒……昕兒……"他喚她。
她回頭,只見他攀伏在她身背上,臉色慘白得可怕,襯著衣服和路上所遺下的赤艷血吻,彷彿他隨時便要消失了似的。
是惡夢吧?一定是惡夢,但願,這一切都只是場惡夢吧。
醒來!醒來!快醒來!
誰來喚醒她呃?誰?誰人呃……
"昕兒,聽我說……"這是逯惕之的聲音,是他低沉渾厚的嗓音,是總能擾亂她的那聲音。
"……"曲昕悄悄睜開眼。醒了嗎?她眨了眨極困惑的雙眸想印證。
"昕兒,你不就一直想要它麼?從此後.它都屬於你了,"他取下"醒夜石",為她配掛至頸項上。"屬於你……而對你的愛……將……屬於我……"然後,輕掩上雙目,唇畔微微含著一抹苦澀的慘笑。
"逯,"她這麼喚道,雙手抓住他,不讓他從她身畔消失。"逯,你別走!
你別消失啊!"可是他的影像竟卻越來越模糊,迷濛的像個透明的幻體。
"我不許你就這樣走了,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嘛?"曲昕站起身,失控地狂哮道:"你救我一命,卻要我永遠在悔恨中度日,這究竟算什麼愛呀?"
眼前的地方,是將軍營裡的某處桃樹林,桃花,繽紛落殞。
"你說啊,你回答我啊,你怎麼不說了?"曲昕的身子穿過一棵棵桃樹,粉艷艷的花瓣翩翩墜落而下,落在地上,軟在泥土裡。
他流下的血色仍浸在她的衣襟上,沿著外裙的邊緣一路染濕至內裡。抹不幹,擦不掉,就像他帶給她的所有回憶一般。
影響她、困擾她、迷惑她、招惹她……
"逯,你在哪裡?你……回來,回來……"曲昕伏在一棵桃樹旁喃喃抽噎著,很想哭,眼睛卻乾澀得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連哀悼的情緒都如此彆扭,更況是愛著一個人時的輾轉反覆。
"回來……回來……不要走……""為你,我是如何都不捨得就此一走了之的。"逯惕之說話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近得就若貼在曲昕的耳畔邊。
"逯,你在哪兒?""我就在這裡啊,昕兒。"他說話的氣流穿過曲昕,灑在她的耳骨和細頸上,暖和的,濕濡的。
曲昕一回頭,就看見他,他的臉面攀在她的肩膀上,也正含情脈脈地瞅住她,凝望。
"別走,別……輕言別離啊!"逯惕之搖搖頭,慘淡一笑,雙手由身後環抱摟住她。"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他的神情極疲倦,像是已歷盡了一夜的生死,速度重洋,翻遍萬里,好不容易才能再回來。
"逯……"她以頰骨摩蹭著他的下頷,好溫柔,好纏綿。
逯惕之俯下頭,吻她、吻她,深深地吻入她的唇齒間。
雙手穿過曲昕原本併攏著的藕臂縫隙中,撐開,將她的雙手輕挪至身旁的桃樹樹幹上。
他的舌尖優雅地纏捲著她的,一面吻,一面動手輕解開她的衣衫。片刻,她的繫腰鬆了、她的羅裙鬆了、她的上掛鬆了、她的襦衣也鬆了。
曲昕虛軟得攀附著桃樹,半裸的身子任憑逯惕之一遍遍地吻著,星眸半合半睜,雙唇極力隱忍著身體裡散播出來的興奮訊息。
他的嘴唇緩緩蠕移,一會兒吻著她的手背、一會兒吻過她的雙肩、一會兒吻住她的纖腰、一會兒吻至她的腿側……
每一吻,都是一記最滾燙的燒灼,以他的嘴唇作媒介,烙印在她的每一寸最細微、最敏感的皮膚頂。
"呃……逯……"迷濛中,她茫茫地喚著。
"我愛,別忘記,"他的唇懸蕩於她的背脊間,在每一彎疊起落谷中停頓品味。"這是我的吻、我的溫度、我的撫觸、我的……我的桃花兒吶!"
"唔……我、我……你的……""對,我的,只是我的。"逯惕之唇底的速度漸漸加快,配合著舌尖靈活的撥弄,曲昕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不止,隨著他唇舌的深淺探勘而起起伏伏。
"逯……逯……逯……"她忽然揚聲喚起,越喊越大聲,越喊越急促,連心跳和呼吸亦都伴隨著更劇烈。
軟而無力的身子攀在那棵半斜的桃樹幹上,樹身或輕或重地刮撩她,而他的火一般的吻則持續不斷地撩勾起她最底層的急切慾望。
樹身晃蕩,花枝亂顫,一瓣瓣成雙成對的桃花兒齊齊跌墜。
如雨似霧般的花朵,一朵、兩朵、三朵、四朵、五朵……跌墜了,灑落在他倆的週身,形成一暈桃艷艷的綺麗色氛圍。
這狂潮似的落花雨,便是她極欲與他一同攀越的,慾望。
朝露濕重,沿著樹梢的枝末點點滴淌而下,恰巧,正滴至樹旁沉寐伊人的臉面上。
"呃……"她仍在呻吟,身子抖顫個不停。
又一滴晨露,晶瑩地摔碎在她的眼睫頂。
曲昕醒了。
眼一睜,這裡只有她自己,沒有別人,沒有逯惕之,沒有她的那些胡亂妄想……
欸,還好是夢。幸好,她只是作了個令自己羞恥得抬不起頭來的綺夢,不,是惡夢。
怎會夢見竟和他……天哪!曲昕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怎會這樣呢?
那夜,記得是她馱負著逯惕之一路奔回了將軍營,逯惕之傷勢堪慮,時而昏迷;時而半醒,昏寐間總不忘喃喃地喚道她的名字。
想當然啦,韓味跟何敝用腳跟兒想也知道他們將軍跟曲昕一塊兒赴交趾國陵墓內去做什麼。只是他們萬萬沒猜到,這受了傷被馱回來的,竟反而是他而非她?
鎮關守將傷勢嚴重的內幕自然絕不能讓除了他們之外的第五個人知道,於是,韓味遂和何敝作息如常。除了逯惕之的那扇房門緊掩著之外,所有一切關乎操兵演練均遵循平時的作息去執行。
至於曲昕……任務雖算完成了,心,卻總感覺空空蕩蕩。特別是一想到逯惕之捨命相救時的那場飛箭,那身艷血,一顆心便好像全被人掏空了似的。
每日每夜,逯惕之在房門內被搶救、被醫治,而她則在房門外近乎癡傻地發愣等待。
直至,能等到他脫離危險。沒想到,等著等著,竟就累得睡著了。
頭疼得很厲害,曲昕揉了揉自己既沉又重的額旁,一邊兒揉,眼神遂不經意地瞥過身畔的遍地落桃花。
她猛一抬臉,眼前,果是一片落雨似的桃花林。
桃花……桃花……桃花……一記冷顫打上心頭,她正努力追憶起著些什麼,那回憶,卻都是前一刻才剛想全盤遺忘掉的啊!
"不是真的,絕不可能是真的……"曲昕猛搖頭,邊逼著說服自己要相信那全都是虛構杜撰的遐想罷了。
搖啊搖的,胸口間一陣寒涼襲擊而上。她一瞅,老天啊!居然竟是逯惕之在惡夢中送給她的那錠"醒夜石",它就穩穩地懸在她的頸項上。
這原本夢寐所求的寶石,卻在這瞬間,伴隨著逯惕之的名字而成為一個最詭異恐怖的巨大惡夢。
可憎的是,她竟然至今都還搞不清楚一切到底是真實抑或幻境?
曲昕氣惱得預備一把撩起"醒夜石",手一觸,抓來的竟是滿手桃花瓣。
"不是說了麼,教你別輕易忘了的。""逯、惕、之。"曲昕含氣帶怒的臉上連一絲絲緬懷的餘味也無,她回頭,眼光四處急切地搜尋。
逯惕之遂從其中一棵桃樹後跨出步子來。
他的臉色雖暗淡,卻難掩一抹蕩漾於幸福中的神采。他的唇在笑、他的眼在笑、連他的聲音都彷彿也在笑……彷彿在笑她呀!
"你……你說,"曲昕起身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一扯後才發覺竟也同她一樣的鬆垮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逯惕之仍是笑,但不語。
可曲昕卻急得根本受不得半點兒等待的折磨。"你說啊.你一定知道的,是不?你快幫我解掉這心頭上的困惑,你快說!""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感覺到什麼才最重要。""我感覺——"她倏地往口,怎能告訴他她心底最私密的感覺呢,況且,那感覺極可能只是個荒謬的錯覺而已。不能告訴他。
"方才作了一個可怖至極的惡夢。""是麼?作夢了,夢什麼?夢見我死了?"逯惕之挑挑眉,低頭附在她耳邊詢問。
"不,比這還再恐怖千萬倍。""譬如像什麼?""譬如像你……和、和……"夢境底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她根本無法說出口。即使是現在再回想,都還能感覺到那股令人發狂的戰慄感仍停留在身體裡跳躍。
"譬如像是愛人與被愛的感覺、癡狂與愉悅的感覺、享受與付出的感覺,或者,是彼此思慕對方的感覺……"怔怔的眼神緊瞅著,她的心,一擊一擊的抽搐著。"我只恍然驚覺,這所有的一切都全是你設下的詭計,你一步步設計我、引誘我、陷害我。"一股憎怨的情緒佈滿全身,有泰半是因為竟被他說中了那困擾著她的複雜感覺。
她害怕、恐懼……卻也瘋狂地眷戀。
"昕兒,愛情是由心長芽髮根,然後慢慢地成熟、慢慢地抽長,就像那錠"醒夜石"也需要涵養它是同樣的道理。愛一個人並不可恥。"逯惕之握起她的一雙手。
曲昕毫不考慮就甩脫開,眼裡凝聚著燒灼般的疼痛,想哭,卻乾澀得哭不出半滴眼淚來。
"你沒有資格再向我說這個字!"她倒退了幾步,瞪著他發洩性的狂叫:"你不知羞恥!你衣冠禽獸!你卑鄙齷齪!你偽君子!你……你真過分!""可是,我愛你。"他沉沉說道,不卑不亢,理直氣壯。
"啪!"她甩上一記狠辣的巴掌。"你根本是無恥。"沉默良久,倆人都沉默地不開口。
隔了好一會兒,逯惕之才伸掌撫過那道被她打過的半邊兒臉,那裡,有一道赤紅可現的纖掌印,發燙得簡直像記烙印。"我說,愛一個人跟被一個人所愛都不可恥。""可恥的是,你竟然耍手段欺騙我,把我的感覺玩弄於股掌間。"曲昕忿忿回道。
"若我有罪,亦不過是同你作了個相似的夢罷了。夢境裡,興許,是你入到我的夢,抑或者是,我擅闖了你的夢吧?""……"曲昕根本已辨不清究竟真偽為何了。
"重要的是,你感覺的是什麼?若不在乎,就別在意我說的任何話,管它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若你有心否定,是什麼都也不重要的。"逯惕之的表情轉了好幾遍,最後,終歸沉沉地勾出一笑,像在安慰迷途失措的旅者似的,眼神裡涵滿溫柔的感情和等待。
"除非……"他又補述道:"你也愛上了我。""胡……胡……胡說!"曲昕身子一僵,恍恍惚惚的,彷若此刻眼前所有的一切,還又是一場夢裡的夢裡的夢?
而他倆,就被困在層層堆疊的幻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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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將軍營的房門外率先響遍一陣破鑼嗓子似的怪吼聲。"哎唷喂呀,咱說究竟是哪個大膽狂徒敢在這園子裡撒野練功啊?"就瞧何敝一隻腳跨在門檻兒上,另只腳則踩在地上抖啊抖的。
他的腳底,正好不偏不倚的踩著幾片落花瓣。
"將軍啊,咱的大將軍,"他掄拳敲起房門,眼睛還沒個正經的直往門縫裡邊兒偷瞧。"趕緊出來瞧瞧您房外的熱鬧唷!""……"門裡沒出什麼聲響。
"也不知是不是咱看花了眼睛,怎的怎麼瞧,這園子裡的桃花樹都像被人打劫了似的?咱說啊……"房門倏忽啟開,逯惕之從裡探出頭。
"呵呵呵,將軍啊,不是咱說大話,您自個瞧瞧嘛,"何敝聳聳肩,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那一大片林園。"這樹林簡直被人打家劫舍一樣,扒了層皮、斷了筋骨、抽光血脈……若換作是個人哪!嘖嘖嘖,慘唷!"光敘述還嫌不夠,他索性咧起嘴猛搖頭晃腦以示警惕。
逯惕之沉沉一瞟,眼目所及之處,全真猶如何敝所描述的那番景致般,儘是一片迷離似的騰騰殺氣。
那一棵又一棵植於園中的桃花樹,竟然就在一夜間全讓人給砍光了。樹幹、樹枝被砍成好幾截,有的更甚由土壤裡連根拔出。
至於那粉艷動人的桃花蕊的下場則更是慘烈,一瓣瓣粉紅乍開的花朵全被搗個稀爛,如泥似的癱躺在土地上一蹶不起。那慘狀,豈一個悲字了得呀。
直心眼兒的何敝一看見韓味大老遠的由川堂中經過,也不管他有事沒事,隨手就那麼用力一招。"喂喂喂,娘娘腔啊,你來得可正好,來,趕緊來瞧瞧咱家大將軍這片桃樹林,被個摧花奪魂手給殺了個片甲不留呀!"說著說著,他又興起學著歹徒凶狠的下手狀,身手俐落地前劈劈後砍砍,玩得不亦樂乎。
"唔……真糟糕。"韓味皺皺眉頭,不疾不徐的說。
"豈止是糟糕呀,我看根本就——"何敝敢情是待在邊關閒得慌了,一遇見有趣些的事兒就緊追著不肯鬆手。
韓味早習慣了這搭檔的火急性子,對付辦法就是理都不必多理。於是他逕自折彎繞道至逯惕之的面頭前。"將軍,曲姑娘不見了。""不見了……"逯惕之喃念道,轉眼又瞅過那片慘烈的桃林。
"其實,也不能算是不見啦,"韓味淺淺一笑,由身後取出他的摺扇,扇面上工工整整地擺了一株折斷的桃花枝。"昨兒個夜裡四更天的時候,守營的衛兵在城垛哨口遇見了曲姑娘,她教衛兵把這桃花送交至逯將軍您的面前,就說,是她送給您的回禮。""啊?啥回禮?送咱逯將軍一株半折的桃花兒?"何敝彎過身來左瞧右看了一番,就想研究出那株桃花枝上的奧妙處,可偏偏,他就是個腦筋比性子鈍的莽漢子。
逯惕之伸手取過,將它攤在掌心間。
那株桃花兒不是園子裡的任一株,而是曲昕自己所獨有的。頂上,彷彿映著她憤慨似的惱怒神色,奔著火、結著冰、懷著恨、漾著情……
逯惕之露齒揚笑,臉色中並無半絲怪責的慍氣。"呵呵呵……好,好一個高傲自負的摘桃仙呃……""摘桃仙……"韓味亦笑,趕忙揮揮扇子扇掉自己臉上的那抹尷尬笑痕。
"摘桃仙……"何敝跟著念一遍,總覺得有什麼說不出來的怪異之處,於是就又重複多念個幾遍。"摘桃仙、摘桃仙、摘桃仙……"突然,腦筋一開,想通些他認為最重要的重點。"哎呀!那這園子裡的桃樹不都全是她——"韓味迅速向他捏上一把。"笨哪!你瞧咱們將軍難得笑得開懷,就曉得他才不在乎曲姑娘究竟砍了多少棵桃花樹。""咱才不懂咧,有啥深仇大恨的,滿園子的樹都給砍光了耶!"韓味不得已皺皺細眉,何敝實在蠢得無藥醫救了,可偏偏誰教自己又是個是愛管閒事的庸大夫,看病不行,教訓人倒在行得很。他說:"哼,說你笨你就承認唄!人家小倆口吵吵架、鬥鬥嘴、生生氣、砍砍樹,調劑調劑感情,又沒礙著你什麼,管你有啥好抱不平的呢?""這……這算哪門子的調劑法兒啊?"何敝瞪大眼望著眼前粉碎一地的桃花爛泥,以及慘遭斷枝的樹身各處,每一樣都根本屍首不全。他不禁面色青白的搖頭晃腦道,"嘖嘖嘖,真慘!"那一株株的桃花兒啊,哭的哭,笑的笑,本就各有各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