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海盜屠村是怎生的血腥,你也是知道的,這樣必死之局,你還要去?」
「淨然,求求你,我不想死,我跟你保證,以後我會一心對你,再無二意,你帶我走吧,淨然……」
一個是至親侄子、一個是結髮娘子,徐淨然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熙乾脆一拳擊暈七夫人。
「七叔,我們回去吧!」沒有了礙事者,他想,徐淨然該聽話了。
但徐淨然死抱著七夫人,驚怒交集。
「小熙,你怎麼可以下這樣重的手?」
「她既然不想死,就應該回去。單憑你們兩人闖入海盜的包圍裡,那才叫必死無疑。」徐熙憤怒地拖著徐淨然往回走。
徐淨然卻死活不肯動,以前,不管七夫人怎麼跟他說徐熙心狠手辣,他都不信,自己看大的孩子有多麼善良,他還不清楚嗎?
但徐熙那一拳卻打碎了他的信念,也許徐熙真如七夫人所說,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那麼,他帶七夫人回家,豈非將她推入地獄?
「小熙,我寧可面對海盜,也不要回去。」他真的怕了徐熙現在週身陰寒的冷厲。
「七叔,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連命都不要了?」
「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娘子,一夜夫妻百日恩!」徐淨然甩脫徐熙的手,轉身就要跑。但是——
「小熙……」他後頸一痛,不敢相信徐熙會對他下手。
徐熙咬著牙。「對不起,七叔。」他不能再跟徐淨然糾纏下去了,海盜已經逼近,就算他的武功高到可以帶著徐淨然在海盜群中殺個七進七出,但他身後的徐家怎麼辦?鳳四娘還在裡頭——
他無法忍受看鳳四娘再受痛苦,所以他只好打暈徐淨然。
出手後,他自己都很訝異,他怎麼打得下去?徐淨然是他心中很重要的一塊,但此刻,他想更多的是,他要趕回鳳四娘身邊。
他彎腰扛起徐淨然,就要往回跑。
可腳步一邁,卻是一個踉蹌,原來徐淨然即便昏迷,他的手還是緊捉著七夫人。
他想到徐淨然說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真想不到,徐淨然對七夫人的感情這麼深。
如果有一天,落到這步田地的是他和鳳四娘呢?他會不會放手?他突然想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隨即,心頭有某樣東西崩塌了。他的拳頭緊握著,好像那裡牽了鳳四娘的手,任時光流轉、任世事變化,他也是不願放的。
他恨恨地咬緊牙,把七夫人也一起扛著。
當他開始往回奔的時候,海盜已經追上他,一部分的人包圍他,一部分的人則往街市殺去,那裡都是無辜的百姓,那裡還有鳳四娘……
想到她又要經歷一次血腥的打擊,他渾身一顫。
胸口的熱血激盪是他從未嘗過的失控,滿心怒火如火山爆發,翻滾的岩漿,流淌不息。
「徐某發誓,今日過後,哪怕要散盡家財、窮一生心力,也必剿滅流寇之禍!」
而一切,都是為了鳳四娘。
★★★
當徐熙離開後,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鳳四娘的心彷彿從高空中筆直墜下深谷。她不知道谷底在哪裡,也許這谷深得沒有底。
她只覺得身子冰凍,滿腹悲傷,眼淚卻流不出來。
總管癱軟在地。「大少爺,你怎麼走了?大少爺——」海盜就要來了,而家主卻不在,他要怎麼辦才好?會不會,他們都要被海盜殺死了?
「總管……」一個家丁嚇哭了。
那悲泣聲像一條繩索,將鳳四娘瞬間由絕谷拉上平地。
她看著總管的茫然、家丁們臉上的悲傷、害怕、絕望……一層又一層的負面情緒將她重新推回鳳家破敗那一天,賭場的打手們誦念大哥的借據,搬東西、打人、欺負漂亮的小丫鬟,爹娘當場氣死,傭人們惶然而逃,而她被硬生生從閨閣拉出來,然後被賣……
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不要,她絕不要再經歷一回家破的慘劇。
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完全可靠的,關鍵時分,人們所能仰賴的,永遠只有自己。
「你們怕什麼?」她聽見自己說。對,就是在這一刻,她的心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哭泣著,萎縮在心房一角,埋怨徐熙的離去、祈求他盡快回來。另一半,則冷漠地抹消了對徐熙的盼望。既然他不是可以依靠終生的人,她就自己來,她一樣有雙手雙腳,有聰明的腦袋,她並不比他差,也可以為自己掙出一片晴天。
而現在,她把哭泣的一半壓下,讓堅強的一方仰高頭顱,用自信而威嚴的目光掃視眾人。
「海盜還沒來,你們就先膽怯了,你們還怎麼跟海盜作戰?」
「可是大少爺……」總管說。
「大少爺只是暫時離去,他很快就會回來。」鳳四娘厲喝,打斷他的話。
她賞給那些家丁們一人一腳。「統統給我站好,看看我們四周,看看你們自己!我們在屋牆後,只要我們守好進出通道,海盜進得來嗎?我們的籐甲比他們好、我們的刀子比他們利、我們還有弓箭,別說幾百個海盜了,就算多來一倍,我們也不怕。」
總管和家丁們愣愣地看著鳳四娘,她只是一個女人,她懂得作戰嗎?
但她沉穩的模樣,確實讓他們慌亂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她搶過一名家丁的佩刀,反手,絞斷了礙事的長髮。曾經,她將這發當寶貝,因為徐熙說漂亮。
而她幻想著與徐熙結髮,攜手一生一世。
可在這當口,她捨去了它,看它在風中一點一點散開。她的情彷彿也在那一瞬,被扯得粉碎。
青絲一縷一縷飛向遠處,然後飄落地面,沉入泥水中。
她可以想像得到,不久後,會有多少人的腳踐踏過它,再也不會有人珍惜它了……
而她,她連為它流一滴眼淚的心神都沒有。
她脫下蓑衣,露出裡頭精緻的籐甲,這是徐熙特地為她準備的。
她的手撫過籐甲,仍可以感受到他的關心,但這不足以彌補他拋下她時,帶給她和整個徐家的打擊。
「四娘,你想幹什麼?」總管看著她決絕的樣子,不禁慌亂。
「你說呢?」她推開他們,領先走下望樓。「你們膽小就算了,但我要為保護徐家、保護我自己盡一份力。」
「可你不會武功啊!」管家著急追上她。他終於想起,鳳四娘是徐熙最心愛的丫鬟,連這麼危急的時候,徐熙都帶著她,萬一他們沒保護好她,讓她受了傷,等徐熙回來,大家就麻煩大了。
「即便我不會武功,我也可以躲在牆後遞刀子,難道我連這種暗算人的事都不敢做?」鳳四娘回頭,掃過凌厲的一眼。「我寧可在作戰中死去,也不要讓海盜進來。你們難道忘了,數年前,海盜屠村是怎生一番景象?婦人被先姦後殺,男丁個個死無全屍。我,鳳四娘絕不做別人刀殂上的魚肉。」
總管和四名家丁都愣了。他們為什麼害怕?不就是怕死?
但眼前去跟海盜拚死,與破家後被海盜虐殺至死,有什麼分別?
想死是很容易的,差別只在痛快地死,或者痛苦地走到生命最終。
總管和家丁們都不再發抖了,他們臉上依然有絕望,但更多的是豁出一切的拚勁。
鳳四娘可以感受到身後那突然出現、如烈士慷慨赴死的激昂情緒。
她鬆下一口氣,就怕他們恐懼到放棄抵抗,只要大家有勇氣,拚死一戰,海盜不一定傷得了他們。
她沒有辦法像徐熙那樣,給他們信心,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鼓舞士氣。
她也擔心會失敗,但如今……她抬頭,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高揚的臉感受到一抹冰涼,雨又絲絲點點地落下來了。
她成功了,她很慶幸,可眼角卻開始滑下溫熱的淚珠。淚和雨混在一起,沒有人能看見,也沒有人分得清。
或者徐熙在,他會懂。但他終究不在,正如她一直擔心的,他,總在最關鍵的時刻缺席。
她又覺得冷了,好想念徐熙的懷抱,但越想念,她心裡那絲怨就越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