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那個男人來了耶。」
助理小易趴在窗邊興奮地喊道。勉強騰出一隻手招啊招地,希望能把埋首工作中「小小的工作室」的主人——小小給喚到窗邊。
這句話的魅力果然很大,小易的話才剛落下,原本還專心工作的人兒,已經衝到窗邊,並試圖取得最好的視角。
面向馬路的窗戶,是使用特殊玻璃,從外頭根本看不見裡頭的情形。所以「小小的工作室」裡的四個女人,也就大大方方全擠在窗邊,努力往外瞧。
「這邊這邊,坐在這裡才看得清楚。」小易大方讓座。本來自己就是為了代小小注意那男人的動向,所以她讓起位來半點也不心疼。
小小才剛落座,那輛她已經很熟悉的銀色別克,早就在對向車道邊上的停車格停妥,從她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一抹高大的身影從車裡鑽出來。
男人有一張相貌端正,卻略帶冷漠的俊顏。
因為他戴著墨鏡的關係,所以小小看不到他的眼睛,不過,就算看不到也沒有關係,她早就把他的五官深深印在腦海了。
狹長的眼眉中從來不見一絲笑意,就跟他冷漠的臉龐一樣,永遠是冰冷的、疏遠的、拒絕任何人親近的。
他就像一尊由巧匠傾盡全力製成的雕像,有著完美的五官、完美的身材,教人不由得著迷,但他自己卻不曾流露半點的情感波動——
至少,在小小偷看他的這半年多以來,她從不曾看到他有過任何表情。
冷漠是他唯一展現的,也是令她迷戀上他的原因。
小小頭一次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在去年深秋的夜裡。
當時,小小才收拾好東西,正打算要回家,她打開工作室的大門,卻恰恰好撞上那個男人。
就這麼一撞,把小小的心給撞掉了。
從此,她注意起那輛偶爾會出現在附近的銀色別克,注意到別克的主人總是毫無例外地前往同一個地點。
而今天也是如此。
男人邁著長腿,緩緩走向附近的一家酒吧。
直到那修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小的視線中,她才依依不捨,又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回到原先的工作上。
以往,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前,跟在男人的身後進入酒吧。
但今天不同。
小小坐在梳妝台前,緩緩地在已上好一半彩妝的臉上,繼續動作著。
她這家「小小的工作室」,雖然名喚小小,但工作室其實一點也不小。
足足有五十坪大的一樓店舖,就在寸土寸金的東區地段上,更別提這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全都是屬於「小小的工作室」。
不過,除了一樓是做為營業用場所,另外兩層樓則是小小和三名助理的住所。
她們目前所在的位置,便是一樓的工作室。
偌大的空間裡,完全沒有任何牆面阻隔,視線可以輕易越過整間工作室,除了少數必備的工具,空曠得讓人猜不出這裡究竟是做什麼的。
她們這家工作室所做的工作,便是為女性梳妝打扮、展現她們最美麗的一面,但基於某些原因,小小幾乎只接熟人的委託。
可即便如此,工作室依然日日生意興隆。
而今天,「小小的工作室」唯一的客人,則是她自己。
僅是蛾眉淡掃、朱唇輕點,不一會兒功夫,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便躍上鏡面,與她兩兩相望。
鏡中的美人有雙晶光燦亮的大眼,僅是描上些許眼線,便將她本就如貓兒般柔媚的眼眸,更添上兩分水媚;微翹的紅唇教人忍不住想親上一口,就像她粉嫩嫩的雙頰般引人垂涎。
小小仔細地審視臉上的彩妝,她要一切都完美無瑕。
「小小,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另一個助理小玖,忍不住擔心地問道。
雖然小小是這家工作室的主人,而她和小易、小羽都只是個小助理,但一來小小非常平易近人,從不擺老闆架子,二來她們四人年齡相仿,所以她們的關係與其說是老闆與下屬,反倒更像是朋友。
「當然確定啊。」小小語調輕快地應道,似乎不瞭解小玖的擔憂何來。
「可是、可是……」小玖得到答案非但沒有比較安心,反倒是更擔心了。「別忘了你再過一個月就要跟未來的丈夫見面,你現在故意找個男人讓你懷孕……」
小玖緊張地抱著頭,她已經不敢想像到時會發生什麼事了。
「小玖,你會不會擔心得太多了點?」
小小從鏡中回視小玖,並注意到從頭到尾沉默不語的小羽,正默默注視著鏡中的她,似是不願意她衝動行事。
「我不想讓自己的人生被那混蛋老爸控制,既然對方要求『原裝貨』,那我只要帶個孩子出席,這個婚就肯定結不成了。」小小微微偏過頭,與鏡中的小羽視線相接。
她家裡全是天主教教徒,而天主教除了禁止離婚,同時也禁止墮胎。
如果她真懷孕了,身為教徒的父親,縱使再氣再不甘願,也不可能讓她墮胎,所以小小才敢利用這荒唐的想法,試圖逃脫嫁給一個陌生人的命運。
想起這件事,小小原本亮晶晶的貓兒眼也跟著黯了下來。
其實她是一個千金小姐,但生在她家的代價,便是女兒不值錢、僅是用來企業聯姻的貨物,她不想自己也走上姐姐的路,所以她決定掙脫這一切。
本來她以為自己還有兩、三年的時間可以慢慢想辦法,卻沒想到那混蛋老爸突然急著把她嫁出去,所以小小只好選擇最冒險、卻也最有效的一條路——
一個未婚懷孕的女兒是家族之恥,自然也不會有人想娶她。
當然,她才不想隨便在路上拉個男人上床。再怎麼逼不得已,她也非得找個看得順眼的男人才行。
正當她在煩惱的時候,那個撞掉她芳心的冰山男,躍上她的腦海。
而在觀察他近一個月之後,小小終於下定決心。
就是這個男人了。
他是她在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唯一一個能讓她心跳不已的男人,但小小也很清楚,自己跟那男人沒有未來。
那個男人太冷、太冰,任何試圖融化他的女人,只有落得傷心淚流的下場。
但他令自己著迷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冷淡。所以小小雖然喜歡他,卻從未想過要進入他的生活、進而去改變他。
只要能默默看著他,小小就覺得很滿足了。
現在,她決定打破自己的原則——
她要去接近他!上他的床!偷他的精子!
過了這一夜,他們就不可能再有交集,而她的暗戀也將結束。
所以,慈愛的天父啊。請容許她為了私心偷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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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那個女人又來了耶!」
原本正在擦拭杯子的酒保阿海,在新客人進門的第一時間,隨即眼睛一亮,彎身對坐在吧檯邊上的石鴻飛說道。
阿海一邊說著,還不忘擠眉弄眼、曖昧地笑笑,彷彿是在告訴所有人,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正是為了石鴻飛來的。
在旁人的眼中,阿海的行動就像跟熟客聊天般普通,就算聽了他們的對話,也不會有人懷疑這兩人的關係其實是老闆與員工。
沒錯。石鴻飛正是這家名為「遺忘」的酒吧老闆。
但這件事除了酒吧的員工外,沒有旁人知道,因為石鴻飛總是靜靜坐在吧檯,就算店裡有什麼糾紛,也是由員工出面處理,石鴻飛才得以享受他開家酒吧的唯一理由——不受瑣事打擾。
有時阿海不由得懷疑,哪天店裡真要被人給砸了,石鴻飛恐怕也會默默喝完自己的酒,然後起身離開。
「老大,你不覺得那女人今天有點奇怪嗎?」
石鴻飛仍是沒有開口。
事實上,石鴻飛甚至沒有回頭看那個女人一眼。
即使沒得到石鴻飛的回應,阿海一個人也說得挺開心的。沒辦法,有石鴻飛這種沉默寡言的老闆,阿海早就習慣了自言自語。
「平常你一踏進店裡,那個女人沒多久也肯定會跟著跑進來,但今天她硬是晚了十多分鐘才進門耶!」阿海指出異常點。
石鴻飛沒應聲,只是默默喝完最後一口酒。
他將杯子放回吧檯上,以指輕敲檯面,示意阿海添酒。
阿海一面添著酒,嘴巴仍沒閒下來。
「老大,你真的不回頭看看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但那女人今天打扮得還真是特別漂亮呢!」
阿海仍是絮絮叨叨地說著,完全不怕話題中的女主角,會聽到他們的談話——或該說是阿海的自言自語。
因為阿海知道,雖然那女人總是追著老闆的身影,卻從未踏進他身邊一公尺範圍內、更不曾對他做過任何接觸或騷擾,所以阿海對她格外好奇。
明明是喜歡老闆的,為什麼她卻不曾有過行動?
石鴻飛依然不為所動,拿起了杯子,卻沒再沾上一口。
不需要阿海的提醒,從那女人踏進酒吧的那一瞬間,石鴻飛就已經察覺「她」的出現。
即使自己總是背對著她,可畢竟,沒幾個人能讓他這麼明顯地感覺到——
她正在注視著你……全心全意。
但今晚,那道總是注視著他的目光,似乎稍稍有了改變。
比往日多了一分狂熱,以及義無反顧的決心。
那是她過往的注視中,從未出現過的異常熱切……熱切得近乎急躁了。空氣中似乎有某種騷動正在發生,彷彿正暗示今晚將不同以往。
石鴻飛的唇角微微勾起類似微笑的弧度,平靜無波的目光底下,則有抹難得一見的玩味。
他在等待,等待她走到他身邊。
毫無理由地,石鴻飛就是有信心。
今晚她肯定會有所行動。如果不是準備好要接近他,她異常的熱切注視又該如何解釋?
此時,阿海本就閒不下來的嘴巴,又忍不住嘰嘰喳喳開了口——
「老大、老大,那女人走過來了耶!」
阿海睜大眼,準備仔細瞧瞧她究竟想做什麼。
雖然這女人也該算是「遺忘」的常客,但除了靜靜窩在一旁喝酒,以及非常光明正大地盯著老闆瞧,她從沒張口說過半個字,沉默的程度絕對跟老闆有得拼。
阿海因為要主持吧檯,所以從沒有機會服務過她,至於其他曾服務過她的服務生呢……別說她的名字,甚至沒有半個人能從她嘴裡挖出半個字。
種種因素加起來,讓阿海對她更是好奇得不得了。
今晚她打破以往總是默默坐在角落的習慣,首次走到吧檯邊上,阿海緊張地吞下一大口口水,準備仔細聽她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請給我一杯長島冰茶。」
在阿海殷殷期盼的目光下,小小淡淡吐出教他差點跌倒的失望言語。
「小、小姐……」阿海一手靠在吧檯上,他很怕自己真會因為失望過度而跌下吧檯。「長島冰茶的酒精濃度很高,你恐怕不大合適。」阿海勸道。
雖然他不曾服務過她,但阿海可是對「遺忘酒吧」每一位熟客的喝酒習性都瞭若指掌。
眼前這位小姐只點過啤酒,酒精濃度再高一點的就沒聽說過了,所以她今晚一下子從啤酒跳到長島冰茶,讓阿海除了勸她別喝之外,不免懷疑她是否知道長島冰茶並不是一種茶品?
「我需要酒精給我一點勇氣,讓我有勇氣去勾引男人。」小小仍是淡淡開口,順勢在石鴻飛身旁坐下,嘴上雖講著要勾引,卻瞧也沒瞧他一眼。
她雖然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說出「勾引」二字時似乎也挺豪放的,但只有她自己曉得,她已經緊張到心臟都快跳出嘴巴。
暗戀他也有半年了,但她還是第一回離他這麼近呢!
淡淡的煙草味從他身上飄來,教小小益發緊張,她需要用上全副心神,才能壓抑自己益發急促的呼吸。
她不敢瞧他,因為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受他的吸引力影響,進而忘記今晚最重要的工作——勾引他上床!
聞言,阿海的眉毛挑得高高地,眼底的失望瞬間讓興奮之情填滿。
哇哇——夠勁爆!真是不開口則矣,一開口就是要勾引男人,就不知她要勾引的對象,現在是怎麼想的?
阿海一邊想著,眼睛在石鴻飛的臉上打轉,試圖瞧出老闆在聽到這麼勁爆的宣言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不過,任憑阿海怎麼用力瞧,就是看不出石鴻飛的表情有何改變,彷彿他剛剛什麼都沒聽到。
阿海再次失望地垂下眼,他也真是糊塗,早知道老闆的不理人是出了名的,現在怎麼可能因為一句小小的勾引宣言,就會給人家回應?
畢竟老闆長得又帥又有型,「遺忘」裡有不少女客就是衝著老闆來的,嘗試勾引老闆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可就沒看過他理過哪一個人。
再說,她剛剛也只能算是暗示,老闆就更有理由不理人家了。
想到這裡,阿海不由得對小小投以同情的眼光。
「沒有人會有興趣抱個醉鬼上床的。」
清冷的嗓音在阿海吃驚的注視下緩緩傳來,也讓小小的心跳瞬間加速到一百。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他開口了,頭一回,就是他們初遇的那天,他僅是短短對她說了句——沒事吧?
再聽到他的嗓音,竟如她記憶中那般好聽,小小一時間差點就慌了手腳,但最後她還是努力克制自己,淺淺微笑問道:「如果我不喝這杯酒,你想我的機會可不可能大一點?」
一陣沉默。
正當小小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那淡然的嗓音又輕輕響起。
「可能。」
說著,石鴻飛轉過頭,首次將總是緊緊注視他的視線主人納入眼中。
只見那巴掌大的小臉上鑲著一對大得不合比例,卻又非常漂亮的貓兒眼,此刻貓兒眼更是張得大大地,彷彿在挑戰眼皮的極限;勾畫精巧的檀口微張,像是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語……看起來非常可愛,也……非常稚嫩。
只消一眼,石鴻飛就看穿了她的偽裝。
什麼豪放女的語調、準備勾引男人的宣言,不過是她的偽裝。真實的她,該是如同她眼底所流轉的純真光采。
不過,外表的豪放或許只是種偽裝,但她眼中閃耀的堅決卻是不假。
她是真心想勾引他上床。
非常難得地,石鴻飛對眼前可愛的小女人起了興趣。
別人想要勾引他,也得看他願不願意接受勾引,但這一回……
石鴻飛很樂意陪她玩玩。
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又如何?
光瞧她這半年多來的種種辛勞,就值得他對她多一分興趣。如今她終於主動出擊,石鴻飛也樂得接招。
就在阿海跌破眼鏡的情況下,這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阿海覺得自己臉上,現在肯定掛滿了小丸子似的黑線。現在是什麼情形啊?!兩個明明都是沉默寡言的人,現在居然聊起天了?!
雖然老闆幾乎只是偶爾搭理兩聲,但比起阿海老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眼下的情況根本就不知好上多少倍咧!
如果老闆這麼容易開口,那他之前演那麼久的獨腳戲……會不會太冤枉了些?
而另一個他總以為是沉默寡言的女客,今日也一反常態,相當熱切地與老闆攀談著,雖然說話的內容相當空泛,而老闆的反應也只是偶爾理理,多數的時候仍不主動開口。可比起跟他的相處模式,老闆的反應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非常難得。
就在阿海在一旁欲哭無淚的同時,聯手害阿海欲哭無淚的兩人,卻像是毫無所感般繼續閒扯淡——
「我叫做小小,請你記住這個名字。」即使明知他可能不會記住,小小仍然誠心要求著。
過了今晚,他們應該就沒機會再見面了,小小並不認為自己能在他心中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但她仍然不由得盼他至少能記住自己的名字。
石鴻飛黑眸微瞇,是他看錯了嗎?
當她說出要求的一瞬間,他彷彿在她臉上看到了絕望。
她的嘴明明在笑,彎彎的眼眸也表達出「她正在笑」的訊息。可不管她的表情做得多好,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可當石鴻飛再定睛想看清楚時,她的笑容卻是甜甜蜜蜜地,哪裡還看得到一絲半毫的絕望來著?!
「我的名……」
石鴻飛剛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唇上多了雙纖軟的小手。
「不要。」小小微笑制止。「不必告訴我名字。」
躲在一旁看好戲的阿海這下可看呆了,老闆還是頭一回要報出名字,為什麼這個叫小小的女人,居然不想聽?
太奇怪了,她明明是喜歡老闆的,不是嗎?
為什麼她不想知道心上人的名字?真是太奇怪了。
正當阿海被名為「疑惑」的小山壓個半死的同時,小小又笑道:「我想要的,只是一夜情,僅此而已。」
在石鴻飛波紋不動的沉靜目光下,小小如此說道。
沒有錯,她要的僅是一夜情。
多的,她不能要。
……也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