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惡夢中驚恐醒來,只覺汗如雨下,心肺疼痛欲裂。
是夢,是夢!
她告訴自己,但心仍疼、好痛好痛——
眼睜睜,卻瞧不清眼前事物,夢中一切,歷歷在目,恍似仍在眼前,似現仍身處其中。
她止不住那嘔心泣血的疼,壓不下奪喉而出的驚喊。
床被,糾纏一身,束著她的手、綁著她的腳,她坐起身,驚慌的試圖掙脫,但越緊張,卻越難擺脫。
驀地,黑暗中,一人來到眼前,伸手環抱住了抖顫不已,淒厲叫喊的她。
「噓,沒事、沒事,沒事了……」
他的懷抱,暖而熱。
胸腔裡,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著。
「已經沒事了。」
他堅定的嗓音,就在耳畔,大手拍撫著她的背。
是夢嗎?可是夢?
她抖顫的喘息著,喉中的叫喊,終於稍歇,卻仍止不住心上戰慄與劇痛。
汗,涔涔,滲出,滑落。
「別怕……」
惡夜中,男人撫著她,擁著她,貼在耳畔,溫柔悄聲撫慰。
是夢?是真?
他的身,如此熱、那麼暖。
他的心,貼著她心口,怦怦作響。
沒死嗎?沒事嗎?還活著嗎?原來都是……夢?
「子正?」她緊揪著他的衣,驚恐惶惑,啞聲輕喚他名。
男人的身,微微一僵,半晌,才悄聲開口。
「抱歉,我不是。」
心,再次迸裂,血直流,如墜無底深淵。
不是子正?那是誰?難道他真已死在她懷中?
抖顫的,她匆匆抬首,只在暗夜裡,看見一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
不,不是陌生的臉。
是孔奇雲,華渺渺的隔壁鄰居。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困惑,然後才回神,才真正醒覺。
她是華渺渺,不是荼蘼。
不是,刀荼蘼。
但為何,心痛如斯?又為何,感覺身歷其境?再為何,仍覺雙手濕黏,染滿他的鮮血?
不,不是他。
他是孔奇雲,不是鐵子正。
那名,叫心震顫,疼若被人刨了心。
「你做了惡夢。」見她滿臉困惑,黑眸裡儘是驚懼,他開口說明。
是夢嗎?真是夢?
她痛苦的瞪著他,仍在抖,不停。
他能看見,她的眼,泛著紅絲;能感覺到,她的身,仍簌簌戰慄。
不知怎,無法鬆開懷裡的女人,只能擰眉,將她擁得更緊,安撫強調:「只是夢,夢而已。」
是夢。
她蜷縮在他懷中,貼靠在他胸口,聽著他強壯的心跳,告訴自己。
她是渺渺,華渺渺。
那,是夢。
究竟,從何時起,她竟深陷夢中?彷彿自己就是荼蘼,經歷著那壓抑的愛戀,度過那無盡絕望、哀慟傷心的人生?
緊緊的,渺渺用汗濕的手,揪著男人的棉T,瞪著大而酸澀的眼,大口大口的喘息。
她不在春秋,不在戰國,不在那久遠的上古時空,她人在二十一世紀。
擁著她的人是孔奇雲,那個討厭她的隔壁鄰居。
不對,他不討厭她,是她誤會了……
這想法,讓人安慰許多。
深深的,她吸口氣,穩定心緒。
顫抖,慢慢止息,心跳也跟著漸緩,雖仍微微的疼,卻已能忍受。
話說回來,三更半夜的,這男人在這裡做什麼?
她忐忑的嚥著口水,才發現喉嚨在痛,然後方恍然憶起自己剛剛慘叫個不停。
夜風,悄悄襲來,揚起小花窗簾。
渺渺注意到,面對他房間陽台的那扇落地門窗,已被他拉了開來。
顯然,他聽到了她的慘叫,跳過了陽台,強行闖了進來。
她鎖了樓下的大門,卻又忘了該把陽台的落地門窗也給鎖起來。
她應該要感到驚慌或困窘什麼的,但實話說,她很感激這男人在這裡,抱著她、安撫她,驅散惡夜驚夢。
每一次呼吸,她都可以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種混合著乾爽的肥皂、純棉T恤、咖啡,和男人體味的氣味。
忽然間,察覺他其實沒穿多少,僅僅穿著運動褲,上半身只套了件白色的純棉T恤,大大的腳丫,沒有穿任何鞋襪,他赤著腳,不知何時坐上了床,將她抱到了大腿上,而她的頭臉正親密的貼靠在他強壯僨起的胸膛,他粗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肩頭,結實的二頭肌,就近在她眼前。
奇怪,她一直以為孔奇雲是文弱書生,不知道他的身體竟然如此強壯。
也許她該覺得不安與尷尬,她和這男人沒有這麼熟。
但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讓人安心,被他抱著的感覺,很舒服,太舒服了,那讓她眷戀不己,不想離開,彷彿這就是她天生應該歸屬的所在……
驚懼散去後,渺渺只覺得一陣倦累上了心頭。
「對不起……」她疲軟的半垂著眼,悄聲開口道歉,聲啞,喉仍痛。「吵到了你……」
「你沒吵到我。」
暗夜裡,男人輕擁懷中的女子,嗅聞到她髮際,仍有那淡雅、似有若無的香。就著他房裡的燈光,他可以看見,她額上,仍滲冒著一層薄薄的汗,但氣息不再急喘,繃緊的身子,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你只是,嚇到了我。」他輕輕撫去她額間的汗,喃喃。
那接近抱怨的話,平常應該會讓她皺起眉頭,可如今,她已知曉,他只是實話實說。
他被嚇到了,是她也會被嚇到。
「我……做了惡夢……」她解釋著。
「嗯,我知道。」
他開口,低沉的嗓音,縈繞在頭頂,飄散在空氣中。
心跳,在耳畔,怦怦,一聲聲,跳動。
是他的,還是她的?
她分不太清,也不太想搞清楚,沉重的眼皮,幾乎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
渺渺閉上眼,又努力睜開,但睡意濃重襲來。
不行,她還有事要做……不能睡著……
再次的,黑暗襲來,她奮力再睜眼,渾沌的腦袋卻轉不動。
她應該……應該做什麼去了?
注意到她的睏倦,和那滿臉的睡意,他不覺伸手摀住她堅持要睜開的眼,悄聲道。
「別想了。」
他低頭,哄著。「睡吧。」
被遮住了眼,她仍擰著眉頭,眼睫在他掌心下輕顫。
「不要……」她揪緊了手心裡的棉T,瘖啞吐出內心深處的恐懼,「不要……我睡不著……我會做夢……」
懷裡的人兒,又戰慄輕抖,吐出的語音,像個孩子般。
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心口,莫名揪擰,收縮。
「不會的。」他環著她,開口勸說:「沒事了,別舊,你睡吧。」
他的聲,淡淡,卻讓她安了心。
撫著她微濕的發,他悄聲承諾,「我會在這裡。」
是嗎?
他……會在?他真的……會在這陪她……?
彷彿是聽到了她內心的冀望與問題,他再次開了口,定定保證。
「我會在這裡。」
窩在那溫暖踏實的懷抱中,渺渺悄悄喟歎了口氣,終於,老實閉上了眼。
他可以感覺到,她顫顫的眼睫,不再抖動,察覺到,她一點一滴的在他懷中放鬆,不再繃緊得像顆石頭。
方纔,聽見她慘叫,他還以為有小偷強盜,跑進來襲擊她。
沒有多想,他匆匆跳過陽台,開門闖了進來,誰知卻只看見她一個人,半坐在床上,表情痛苦的發出淒厲的叫聲,那哭號的聲音,恍若嘔心挖肺一般,教人聽得膽寒。
當時,她瞪大的雙眼滿是傷痛,它們是如此的紅,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一般。
那景況,嚇得他無法多想,待回神,他已上了床,將她擁在懷中,好聲安慰。
他一直以為,她哭了,哭著從惡夢中驚醒。
直到此刻,才發現,覆在她眼上的手是乾的,她滿身是汗,赤紅的眼裡,儘是苦痛,卻連一滴淚也沒流。
一滴,也沒有。
這女人在喪禮上也沒哭。
事實上,他記憶中,從來未曾見她哭過。
相鄰多年,他和她勉強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他卻不曾見她掉淚。
跌倒了,被欺負了,受委屈了,她會叫痛、會咒罵、會抱怨,卻從來不哭,不掉淚。
即便家人慘遭意外喪生,她也只是死白著臉,安靜的把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就連在喪禮上,來參加的鄰居親友都哭得聲淚俱下,她依然只是睜著通紅的眼和人道謝,連滴淚也沒流。
為什麼,不哭?
明明那麼疼、如此痛,她卻死都不哭?就連做了惡夢,她卻仍硬生生的將淚忍住?
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為何,她的過度壓抑,讓他莫名惱怒,卻不是很確定,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意。
不過,是個隔壁鄰居……
暗夜,寂寂。
夏日的夜,悶悶的熱。
城市裡,沒有蟲鳴蛙叫,只有遠處偶有車聲行經。
懷裡的女人,已沉沉睡去。
他還有工作要做,他房間的燈與電腦、冷氣,都還開著。
低頭瞧著她頭上的發旋,長長的睫毛,和小巧的鼻,他懷疑這麼窩坐著,她會睡得舒服,他考慮著,是否讓她在床上躺平。
可才略略一動,她就擰起了眉,發出不安的嚶嚀,小小的手更是揪緊了他身上的棉T。
他不敢再動,怕她驚醒。
他還有工作要做,他想著,又一次想著。
但,他已經承諾,會留在這裡。
天知道,那句話,是怎麼冒出來的,可他不敢放她一個人在這裡,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然後再一次在惡夜驚醒,卻發現原本充滿歡笑的家,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明明,只是個鄰居,卻放不下心。
不知何時,屋外飄起了雨,滴滴答答,淅淅瀝瀝。
一輛車,又一輛車,駛過屋外,行過遠處大街,濺起嘩沙水聲。
依偎在懷裡那溫暖、頑固又惱人的存在,讓一顆心微緊。
他坐在黑夜裡,感覺她吐氣如蘭,感覺她的心跳輕輕,奇怪的,竟有種,莫名的寧靜。
大腿被她坐得,有點僵。
他抱著她,微微再動,這一次,她沒有太大反應,但小手依然緊揪。
她似乎已經熟睡,呼吸沉穩規律,或許他應該要悄悄離去,他猜他若繼續留到天亮,她可能反而會因為太過尷尬,而有不良反應。
可不知怎,不是很想離開。
她需要睡眠,而他已經答應會留在這裡。
他告訴自己,只收緊了手,懷抱著她,悄悄的,緩緩再輕移,轉了個方向,讓背可以靠在床頭。
夏夜小雨,將高溫稍降,微涼的濕意貼上了皮膚。
不覺中,睡意也上心頭。
他試圖保持清醒,但濃重的睏倦,像是會傳染一般,爬上了他的眼皮。
本來是半坐的身體,在半夢半醒間,抱著她,下滑、躺平。
原以為她會抗議,但她沒有,只是貼著她,蜷在他懷裡。
當天際微微泛起淡淡的白,他合上了眼,擁著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