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個月來,金爺在商號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似平時那麼忙,這是好事,以往每到年關,商號的總帳、各家股東的分紅,以及夥計們的薪俸都得趕在年關前算出來,金爺總是忙得顧不上吃飯,今年的情況好很多了。
年夜飯也是金勁蒼、寶兒和英子圍爐一起吃,寶兒煮了很多拿手好菜,小小的食廳裡,燒著炭火,暖呼呼的,完全感受不多外面飄著大雪的寒冷,待三人說說笑說地吃完年夜飯,英子便去洗碗打掃,而金勁蒼和寶兒就悠閒地下著棋。
金勁蒼故意輸了幾盤,寶兒就大叫他是故意的,看不起她,賭氣不肯再下了。
於是,兩人回到後院的主廳。
英子早在房間裡備了炭火,屋子裡也很暖和。
兩人從前院跑到後院,頭髮和身上沾了些雪花,奔進房後,也不急著關門,先把彼此發上、肩上的落雪揮掉。
寶兒笑嘻嘻的,這個年她過得可開心了,以往哪一次不是等到大半夜才見金爺拖著疲累的身子趕回家,不忍他再強撐,大家總是隨便吃幾口餃子就早早上床睡覺,今年格外不一樣呢!
「好開心呀!」寶兒突然大喊一聲,雙手高舉,喜悅之間溢於言表。
金勁蒼笑著看向她。「好了,先別動,讓我幫你把雪拍掉。」
「喔。」寶兒乖乖放下雙手。
今晚的寶兒像個可愛的大娃娃,上身是大紅對襟紅緞金線牡丹紋小襖,下身是同色的襦裙,繡鞋上綴著兩朵大紅纓球,她又特意在小腦袋兩側綁了兩個圓髻,大眼碧藍,輪廓秀美,小嘴紅潤,模樣動人。
金勁蒼眸中閃過不懷好意的亮光,趁寶兒乖乖仰著小臉,任他為她揮發的時候,揪了揪她右腦袋的小包子。
「金爺,你欺負寶兒!」粉紅小臉微愣,半天才反應過來。
「呵呵!」金勁蒼開懷朗笑,難得不似平日的嚴肅。「小丫頭,前幾日就跟前跟後地念,要我過年給你個大紅包,金爺開個玩笑就不可以啦?」
「金爺好壞!」小丫頭憤憤地瞪他,轉身往靠窗的坐炕上走去,小嘴還很生氣地嘟嘍,「寶兒不要理金爺了,就會欺負人家!」
金勁蒼跟上去,又揪了一下寶兒披散在背後的長長黑髮。
寶兒轉回頭,小手擦著細腰猛跺腳。「金爺今天真壞,哼!」
小傢伙不理他,自個兒爬到床上,坐炕已經被燒熱,暖呼呼的,寶兒將厚毯蓋在腿上,倚著窗,望著外面的煙火。
「呼,好冷。」金勁蒼雙手合在一起,往手掌裡吹著熱氣,也跟著小傢伙坐上坑,故意挨著她,跟她搶毯子。
「坐過去啦,人家不要跟你說話。」寶兒嘟著小嘴,挪了挪小屁股。
「金爺好冷!」金勁蒼跟著挪動屁股,硬是要貼著她。
寶兒本來還氣他剛才欺負她,但一昕到他說冷,又捨不得了,所以只是意思意思動了動身子,其實小屁股根本沒移動半分。
「你蓋好啦,小心膝蓋又著涼。」
「還是我的寶兒好。」金勁蒼挨著她綿軟的小身子,將頭放在她頸側,同看外面的煙火。「今晚一起來守歲吧!」他在毯子下握住寶兒暖暖的小手。
寶兒沒有回話,眼睛只顧著貪瞧外面的美景,但小手卻乖乖任他握著。
夜空被白雪映得很亮,沒多久,大雪停了,他們看到結了厚厚一層冰的扎達海河上有小孩和大人玩耍的身影,震天的鞭炮聲從沒有停過,偶爾有一兩聲特別響的煙火沖天,驀然炸亮半邊天空。
「轟!砰!」美麗的煙火急竄至黑幕般的夜空,瞬間綻放出繁花似錦的瑰麗景象。
寶兒開心地拍著小手,急指著給金勁蒼看,「金爺,你快看,好漂亮喔!這炮匠的腦袋是怎麼長的,怎麼能做出這麼奇妙的東西?」
寶兒雙手捧著小下巴,趴在窗前,看得迷醉。
「以後金爺賺大錢了,也來給寶兒做煙火,讓寶兒放得開心,好嗎?」她邊說,眼睛還是緊盯著窗外的煙火,完全沒有轉頭看向金勁蒼。
金勁蒼看著看著,不自覺將視線落在她身上,蜃角始終掛著滿足的笑。
但心底一直壓著的事,早晚還是要同寶兒說的,本想帶著寶兒同去,經過這一兩個月的深思熟慮,突然不是那麼確定了,他怎麼捨得她吃一點苦,他希望她永遠都這麼快樂……
「金爺,你看,是鳳凰,好漂亮的鳳凰煙花啊!」
漆黑的夜幕上,一隻展翅高飛的鳳凰映亮了整個天空,全歸化的大街小巷在那一刻就像是處在日頭下,瞬時全鍍上了一層金光。
寶兒開心的尖叫,抱著金勁蒼的胳膊一個勁兒地搖晃。
果然還是個孩子!金勁蒼在心底微歎,算了,今日她這麼開心,還是不說了,等明日再告訴她,他就要離開她了……
兩人守了一夜,子時新年交替時寶兒強撐著吃了餃子和湯團,便歪在金勁蒼的懷中睡著了,直到日上三竿,她還張著小嘴呼呼大睡。
「呦,小丫頭還沒醒呢?」劉大娘正月初一來串門子,一眼見到坐炕上被包得像顆粽子一樣的小睡豬,忍不住拍拍她的小屁股,「還睡呢?這可不像你,你金爺再過十來日就要去烏里雅蘇臺了,照你往常那性格,還不成天巴在他背上,捨不得下來,今個兒是怎麼了,這麼反常?」
「噓噓!」英子一聽,急忙向劉大娘打手勢。
劉大娘一愣,馬上壓低音量問道:「怎麼,還沒說呢?」
英子搖頭。
劉大娘嚇一跳,掌了一下嘴巴,探頭看那丫頭。「幸好,還睡著……」接著轉頭看向英子,「你家爺呢?」
「一大早去給大掌櫃拜年了。」英子親熱湊上前,「大娘,英子手藝不好,正想做點甜點給金爺和寶兒姑娘解饞,你來廚房幫幫英子吧。」
這自然是英子的推托之詞,他怕劉大娘的那張大嘴巴把還不到時候該說的事脫口而出,那金爺的麻煩可就大了。
「咦?這孩子,推我做什麼,我不去,我等著寶兒睡起,喂——」
英子不理會劉大娘的叫喚,不由分說地推著她往廚房走。
寶兒皺了皺小鼻子,翻了個身,她雖還睡著,但耳朵還是聽到了劉大娘的話,真真切切地反應到夢裡,夢到她最心愛的金爺不要她了,心疼肺疼,哭得慘兮兮。
「嗚嗚嗚,不要!我不要離開金爺!」寶兒大喊一聲,猛然坐起身,睜開眼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眼角還掛著淚。
過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作夢了,小手捧住胸口,雖說只是場夢,但心口卻痛得緊,都快不能呼吸了。
「咦?人都去哪裡了?」小腦袋來回再瞧瞧,慌了,急急忙忙下床,踩上鞋子便往前院跑去。
金家來了貴客,是祥雲閣的大掌櫃,但英子心裡有數,這次的拜訪著實有些奇怪。
金爺兩個月前遞了辭帖,大掌櫃多次誠懇挽留無果,也只得點頭放人,但金爺念恩,說做人要有始有終,便主動留到年節,也算是回報大掌櫃當年的知遇之恩。
這些,英子都懂。
金爺上午去拜訪完大掌櫃,回來的時候臉色還很正常,可見這事情就出在金爺從大掌櫃家離開之後。
近中午時,大掌櫃來了,英子很是詫異,心想金爺不是才去拜過年嗎,怎麼才轉身大掌櫃就上門了?就算是回訪,未免也太快了些?
再一瞧這大掌櫃的臉色簡直像地上霜一樣慘白,何況大掌櫃平日很愛擺派頭,出門必帶多名隨從同行,但今日卻一反常態,只帶了一人。
英子知曉,好事不來,來無好事,心想金爺都已經與祥雲閣無瓜葛了,這渾水不淌也罷,但英子素來知道金爺的為人,只得忐忑不安地通報。
他英子都能看出來的事,精明的金勁蒼怎能不曉?
金勁蒼只是沉吟一下,便讓英子將人請了進來。
兩人自此閉門談了一個多時辰,都該吃午飯了,廳堂裡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英子不放心,正躊躇著該不該進去探採消息,劉大娘顯然也覺得奇怪,往爐灶裡添了一把柴,起身用圍裙擦了擦手,問道:「你主子還要不要吃飯?還有這客人是留飯還是不留飯?都到晌午了,也不知道通報外面一聲。」
劉大娘抱怨完又回身抽起砧板上的刀,剁起肉塊來。
「對了,這都多久了,寶兒也該睡醒了吧?」
「是呀,寶兒姑娘睡了一早上,晨飯都沒吃呢!」英子接口。
「英子你去叫寶兒過來吃點東西,再問問你主子,客人留下來吃飯不,要是留下來,我再加幾個菜。」劉大娘熟練地揮舞大刀,三兩下便將肉塊剁好,全部掃到一邊,又切起大蔥來。
英子正愁沒借口,這下有了,頭也不回地出了廚房,怎知才剛出房門,便看到趴在廳堂大門上偷聽的寶兒,他躡手躡腳走過去。正想嚇嚇她,可一看到寶兒的臉,他反倒被嚇了一跳。
寶兒淚流滿面,眸中失去所有光彩,看到英子,也沒說什麼,只愣愣地望著他,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過了好一會兒,寶兒才顫抖著嗓音問道,身子晃了晃,淚珠跟著落了一串。
英子看了心疼,趕緊問道:「姑娘說的是什麼?英子該知道什麼?」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不與我說?」寶兒咬唇泣道:「金爺要去烏里雅蘇臺,為什麼我不知道?你們故意瞞著我的是吧?金爺根本就不想帶我一起去,是不是?」
要是願意帶她去,哪可能現在還不告訴她?如此瞞著她,只有一個原因——他要拋下她,自個兒去!
寶兒心碎了,痛得無法呼吸,英子心虛的模樣已印證她的猜想。「你、你們……好、好……」突地一口氣上不來,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寶兒姑娘!寶兒姑娘你怎麼了?」顧不得會驚動廳裡的金勁蒼和大掌櫃,英子疾呼出聲。
廳堂的大門立刻被踢開,神色焦急的金勁蒼奔出來,一見到寶兒含淚昏倒在英子懷裡,惱色瞬間佈滿了整張俊臉。「你怎麼看著姑娘的?」他怒極攻心,明知不是英子的錯,卻還是無法控制地罵了英子。
英子也彷彿覺得自己理虧,低下頭。「是屬下的過失。」
金勁蒼抱過寶兒,轉身對隨後跟來的大掌櫃沉聲道:「大掌櫃放心,等勁蒼將家中事情處理完畢,隨即去府上共同商討對策。」雖然他心底明白,這道坎能邁過去的機率小之又小,他還是安慰著大掌櫃。
大掌櫃老淚縱橫,上前一步,感激道:「本來這事已與你無關,你還願如此幫我,都說患難方識人心,勁蒼你是條真正的漢子,配得上爺的稱呼!」
金勁蒼搖搖頭道:「大掌櫃言過了,勁蒼不敢在大掌櫃面前稱爺。」
「若當初我聽你的勸,不被利益沖昏頭,就不會招來今日的橫禍,悔不當初啊!」大掌櫃連連搖頭,止不住老淚。「是我的錯,你勸我,我不聽,背著你賺取那不義之財,卻要讓你跟著我一起收拾爛局,我對不起你……」
「不。」金勁蒼緩言道:「勁蒼當年身無分文來到歸化,是大掌櫃讓勁蒼當上祥雲閣的帳房,勁蒼才有今日,大掌櫃對勁蒼有賞識之恩,勁蒼當湧泉相報,大掌櫃就不必內疚了,先回去安定好眾位兄弟,等勁蒼登門,再做打算。」
「多謝了!」大掌櫃一臉沉重,不再多言,領著隨從匆匆離去。
大掌櫃離去後,金勁蒼凝眉看向懷中的寶兒,心頭的沉重無法用言語形容……
寶兒啊,這一場暴風雨,你的金爺能躲得過嗎?若沒了金爺,寶兒要怎麼辦?
金勁蒼本是孤零零一個人,生死無畏,但現在有了寶兒,他捨不得撇下她,獨自離開人世。
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便是懷裡這小丫頭了……
金勁蒼舀起一勺甜湯,喂到寶兒的唇邊,寶兒卻飯著小臉,偏開頭,讓他的手落了空。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複雜,冷聲開口,「怎麼不吃?」
「我不吃!就算餓死也不關你的事!」寶兒的賭氣、難過、哀怨,全都融進不甘的語氣中。
「本想今日就告訴你,沒想到你偷聽了我和大掌櫃的談話。」她不吃,他也不勉強,雖然心疼她餓肚,但他逼自己將這股情緒壓抑下來,不再像往日一般,定要費勁心思讓她吃下去。
他放下碗,她心頭又是一悶,竟然真的不給她吃了?
腹中郁氣更盛,寶兒索性躺下身,鑽進被中,把自己的頭蒙住。
「寶兒,我要離開歸化,去烏黑雅蘇台開闢新駝場,你必須留在歸化。」
金勁蒼的眸葉全是對寶兒的依戀,可惜任性的她拒絕去看。
被褥動了動,悶悶的聲音從裡面傳出,「英子也跟你去?」
知道她會這麼問的用意,金勁蒼並不隱瞞。「是的,我和劉大娘說好,她很樂意搬來這裡陪你,反正她的兒媳已經再嫁,這樣我也能放下心。」
寶兒聽到這裡,一把掀開被褥,翻身坐起,直直望著金勁蒼,小臉上早已涕泅縱橫,她衝著他大喊:「是不是對你來說連英子都比我重要?」
見他沒有回答,寶兒吸了吸鼻子,抬起小手,胡亂抹去眼淚,嘴巴動了動,本想再凶狠地大罵他幾句,無奈滿肚子委屈說不出口,小嘴一癟,哭得更厲害了。
「你要去烏里雅蘇臺,卻最後一個才告訴我……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