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邊的小籃子裡放著她用紡車紡好的駝絨線,她從籃子中拿起兩根粗硬的芨芨草莖,開始用駝絨線編帽子。
金爺的身子極易受寒,她發現駱駝肚皮上的細絨毛非常保暖,就動起了心思,先是用駝絨灌被子、灌枕頭,果然舒暖無比,接著她巧手紡起駝絨線,織起了帽子、襪子、手套、貼身的衣褲。
這兩年來,金爺的關節也不像以往那樣容易犯病了。
「寶兒,過來幫我一把。」劉大娘拎來一桶洗乾淨的衣物。
「這就來了。」寶兒應聲立即放下手邊的活兒,來到劉大娘面前。「大娘,你叫我做就好了,你年紀這麼大了,腰也不好,做這些太辛苦了。」
「哎,我天生勞碌命,要真閒下來,渾身都痛。」劉大娘抖開洗淨的床單,掛到曬繩上。
「我來吧!」寶兒一臉甜笑,搶過劉大娘手中的衣物。
劉大娘也不爭,寶兒掛好一件,她就再拿出一件展開,遞給她。
「寶兒,現在這種好日子得來不易,當年我和英子帶著金爺的積蓄來到這裡的時候,只有十幾間小土屋,我們忐忑不安地等待你和金爺的消息,你知道大娘那時有多害怕嗎?」
「知道。」寶兒的小臉有了幾分凝重。
劉大娘抹了抹眼角的淚。「那種沒個底的感覺著實讓人受罪,就這樣,我跟英子等了半個月,金爺終於帶你趕來了,金爺一到,我們就像是重新得到希望一樣,整個心都踏實了。」
說著說著,劉大娘突然將寶兒緊緊攬進懷中。
「那一天,是我們所有人的重生日。」劉大娘拾起寶兒的臉。「大娘一直知道你對金爺的心思,但大娘不想你再受到傷害。」
寶兒以前受到傷害的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禁忌,沒有人敢提起,也不忍心提起。
金勁蒼把寶兒當作晚輩溺愛著,卻沒有男女之情,就算有,他那雙眼睛也看不見,正是這種態度,才更容易讓寶兒受傷。
劉大娘心疼寶兒多年來的單戀,更認為她是因為那段過去,自覺配不上金勁蒼,才什麼都沒說,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所以總是不自覺阻止兩個人親近。
劉大娘還想再多勸幾句,寶兒卻揚起燦若陽光的小臉,捧起木桶。「我記得還有一桶沒有洗吧?你坐著歇息,我去洗。」不等劉大娘接話,她便抱著木桶,一溜煙地小跑出後院。
出了後院,就是一條銀光粼粼的小溪,由西面高地流向低處,淙淙簌簌,水聲歡快,是牧場的主要灌溉河流和盥洗用水。
溪水不深,溪邊長滿低矮的灌木叢和水草,寶兒走到溪邊,將一桶髒衣服放到腳邊。
「大娘真是的,突然一臉沉重,害我好害怕。」寶兒拍拍胸口,苦惱地咬著下唇,想了下,臉紅了,低喃,「大娘知道我喜歡……」小嘴微張,堅決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大娘怎麼可能知道嘛,哈哈……」乾笑兩聲,又沮喪地垂下頭,「有這麼明顯嗎?人家都沒跟任何人說過……」
她從桶裡拉出一件衣服,用洗衣棍捶捶捶,這件衣服正是金爺的呢!
「別人都看出來了,為什麼金爺那個大傻瓜就是不明白呢?」
寶兒瞪著波光瀲灩的溪水,莫名看到金勁蒼的笑臉浮現,她一惱,用衣棍把溪水攪亂。
「笑什麼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討厭!」寶兒稚氣地做了個鬼臉,突然眼前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嗯?那是什麼?」
寶兒把東西撈了起來,舉得高高的看著手上的東西。這手工編織的如意結非常小,沒有一雙巧手可做不來,下面還綴著細細的流蘇。
寶兒將如意結放到鼻下一聞,一股很濃的香味。是女人的東西?
她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立刻把桶裡的髒衣全都倒出來。「全部都是金爺的衣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慘白。
「這是什麼?」
金勁蒼正在書房跟英子討論即將到來的駱駝繁殖高峰期,寶兒像一陣風般刮進來,直接把東西扔向他,他反射性地揚手抓住,不解地看著手中有點熟悉又陌生的東西。
英子一看到小小的如意結,了然道:「爺,寶兒姑娘,我先下去了。」
「嗯。」金勁蒼隨口應聲,注意力還放在如意結上面。
寶兒站在金勁蒼面前,小臉上滿是怒氣。「這、是、什、麼?」
「寶兒——」金勁蒼微閉目。
「這是女人的東西!」寶兒的雙手撐在書桌上,向他俯低身子,以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大聲強凋道,「其他女人的,不是我的!」
金勁蒼失笑,望著寶兒認真的小臉輕聲道:「確實不是你的——」
「那是准的?」寶兒不等他說完,立刻打斷他的話。
金勁蒼敏銳地察覺到寶兒的不尋常,臉上的笑容逝去。
其實這幾年來,他在城裡養了一名家妓,不時會去那裡紆解一下自己的需求,那名家妓偶爾會塞點小東西給他,像是護身符或香囊之類的,讓他帶在身上,驅魔辟邪。
他當下會收下,但轉身就隨手一放,並不是特別在意,下意識裡,他就是不願意讓寶兒看到這些東西。
這一次是他大意了,因為太想寶兒連夜趕回,竟忘了身上帶了這玩意兒。
對於寶兒的質問,他是有點慌,但轉念一想,寶兒已經長大了,不可能永遠瞞著她,只是他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大。
「寶兒你聽我說,」金勁蒼正色道:「這是一名女子送我的東西。」
「她是你什麼人?」寶兒的臉色白了幾分。
金勁蒼沉吟半晌,才抬起頭定定看向她,沉聲道:「她是我的家妓。」
「家妓?」寶兒一聽震驚不已,她不敢置信的搖著頭,一步步往後退,向來愛笑的眼睛頓時蓄滿淚水,像一串串破碎的水晶般滑落。「多久了?」
「寶兒……」金勁蒼從紫金檀木椅上起身,想走到她身邊。
「不要過來!」她抖著聲音,嬌小的身子也跟著顫抖,她悲傷地看著他,痛苦的詢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寶兒,她並不重要。」她向來只掛著甜笑的小臉,現下佈滿了絕望痛苦,她的每一滴淚,都像寒冰鑽進他心中,冷得他全身麻痺。
「她怎麼不重要?」她分享他的一切,更讓她心碎的是,那個女人也會如她一樣為他洗腳,為他捶背按摩,為他撫去一身疲憊……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快呼吸不過來!
「寶兒!」金勁蒼見她緊抓著胸口,張嘴用力急促的吸氣,像是拚命掙扎著要呼吸,他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把她抱在懷中。「寶兒,寶兒你怎麼了?」他驚慌失措地拍撫著她的胸口,希望她能快點順過氣來。
她緊盯著他,呼吸越來越短促,看著他焦急的神色,她動了功嘴唇,費力地低喃,「我、我討厭你,討厭你……」
「我知道……」他苦笑,她對他說過那麼多次「我討厭你」,但只有這一次,他知道,她是真的討厭他了……
心中五味雜陳,加上對她現在這種情況的擔憂,差點讓金勁蒼暴跳起來,衝出去找人狠狠幹上一架。
「寶兒,先別說話,好好呼吸。」他大吼著命令她,生怕她不聽活,故意不喘氣來嚇他,但她的手腳卻越來越涼,他一邊使勁搓揉,一邊轉頭向外大喊,「英子,快去讓人把大夫叫來,叫劉大娘趕快燒熱水!」
接著,金勁蒼將寶兒抱起來,安置在內室的床榻上。「寶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會懂,男女之間,有很多不同——」
「我不想聽——你走!」寶兒捂著耳朵拚命搖頭,眼淚不停落下。
「寶兒……」他無法可想,只能緊緊握住她的小手,無力感像大浪,一波又二波漫過心頭。
「她沒事了。」劉大娘從寶兒的閨房中走出,冷冷瞥了金勁蒼一眼。
他正想進去著看寶兒,劉大娘卻上前一步擋住他,「還是等大夫出來吧!」
他擔心寶兒,恨不得馬上見到她。「我進去問大夫。」
劉大娘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態度明顯此剛才更加強硬。「大夫說了,寶兒的病是氣候變化過劇,加上情緒起伏太大引起的心疾為引,身上病灶起發,金爺既是病引,我看還是別進去的好。」說完,她冷哼一聲,甩開金勁蒼。「我去端些熱水給寶兒擦身。」
「大娘留步。」
金勁蒼說話的語氣嚴厲,劉大娘雖不太情願,但終究不敢違抗。
「大娘,為何用這種態度對我?」
他非常不解,在這世上,寶兒是他最寶貝的人兒,英子和劉大娘則如同他的親人般,是他最信任的人。
若不是信任他們,當年也不會將全部積蓄交給他們,讓他們先來烏里雅蘇臺探路,如果當年他與寶兒逃不過那一劫,那些積蓄就當是他留給他們的報答。
可是最近他發現,劉大娘只要一見他和寶兒過於親暱,便會找各種理由將兩人分開。
原先,他認為劉大娘是為寶兒著想,畢竟寶兒已經是大姑娘了,就算這裡沒人敢說閒話,但男女授受不親,劉大娘阻止,他沒有異議,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哎,」劉大娘重重歎了口氣。「金爺,你如此精明之人,是故意不知,還是裝作不知?」
「大娘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金爺到現在都來看出寶兒對你的心意!」劉大娘索性將一切挑明了說。「既對她無同等的情意,就不要做讓她誤會的事情。」
「劉大娘!」此話如當頭棒喝,金勁蒼一驚,冷汗瞬間佈滿全身。
「還不知道她為什麼犯心疾?」劉大娘看進他的雙眼,有些許憐憫。
是寶兒發現他身上的如意結,知道他有了家妓之後。
「寶兒被那個狗官搶去的事,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接受,金爺若心裡有嫌隙,我也能理解。」
不,根本不是那樣的!
金勁蒼正要解釋,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名穿著蒙古便服的貌美男子走了出來。
金勁蒼抱拳,聲音雖乎穩,微抖的手卻洩露了他的恐慌。「大夫,寶兒怎麼樣了?」
大夫回身,頗有深意地看了房內一眼,轉回臉,將金勁蒼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不發一語。
金勁蒼等不到答案,雙眉漸漸收攏,正待發作,怎知大夫突地輕笑一聲,挑眉道:「你這當家的是怎麼回事,竟讓小姑娘氣急攻心,神魂不守,醫法言「心藏神,肝藏魂」,可憐姑娘如此美貌,心啊肝啊的卻早就碎成一地,呼天不應、叫地無門,可憐吶……」
不知大夫是有心還是無意,金勁蒼竟覺得他句句都在諷刺自已,難得露出尷尬之色。
「得了,爺兒我還有事要辦,沒空在這窮蘑菇,這是藥方子,藥我用的珍貴,怕你們找不到,去城裡的天下第一藥莊抓吧。」
美貌的大夫說完,舉腿便走,走了幾步,又突然倒回來。
「啊,對了!你家姑娘已經吃了我秘製的保心丹,暫時沒什麼大礙,藥方子要及時抓,服用半月後,帶她來城裡見我,半月後我會在天下第一藥莊看診,到時再讓她服一粒養心丹,她才能完全康復。」
搖頭晃腦地講完,大夫雙手負在背後,踱著誇張的方步向外走去。
「記著啊,本大爺很少親自看診,這小姑娘甚得本大爺的緣,逾時不候!還有,方子中磁石的量要慎重,多則反噬病身,切記切記!」
這位特異的大夫也不待主人相送,自行離去,邊走還邊唱著小調,「美姑娘呀美姑娘,藏在深閨人不識,美啊,美得天下第一,絕無僅有……」
「好俊的小子!」劉大娘噴噴稱奇。
金勁蒼低頭看著藥方子,上頭寫著:磁石、赭石各三錢,核桃仁、熟地、五味子、山藥、茯苓各一錢,水煎服。
他略懂些醫術,藥方沒什麼問題,字跡道勁豪放,他抬頭看那逐漸消失的身影,笑道:「確是個奇人!」奇怪的人!
只是,英子是從哪裡找來這個奇人的?怎知才剛覺得困惑,就見英子滿頭大汗地拉著一位白髮老者匆匆趕來。
「爺,我把大夫請來了。」
劉大娘和金勁蒼互視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驚疑。
「那剛才那位是誰?」
此時,不知啥時出現在角落的守門人,怯怯地舉高手,眾人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調至他身上。
「他當時出現在門外,小的見他背著藥袋,一身大夫打扮,以為是來給寶兒姑娘看病的大夫,所以拉了他就往寶兒姑娘的房裡去了。」
守門人解釋完畢,縮了縮脖子,害怕地又退到一旁的角落。
「我進房間時,他還頗有禮地守在外室,也以為他就是大夫,就讓他給寶兒看病了!」難道是個大烏龍?劉大娘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才是大夫!我才是這方圓十里地內天下第一藥聖唯一的傳人!」老大夫氣得吹鬍子瞪眼,在原地直跳腳。
金勁蒼低眉斂目,恭敬地交出藥方。「那就煩請先生再看一下這藥方。」
被身份尊貴的爺兒如此敬重對待,老大夫的自尊心得到莫大滿足,他假意清清喉嚨,手撫撫花白鬍鬚,昂著下巴,口氣傲慢的道:「我怕不知什麼蒙古大夫騙了你家小姐,醫者父母心,我是要負責的……」
老大夫一邊嘟嘍,一邊接過藥方,才隨意瞞這麼一眼——突地,他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哎呦。我的媽呀!這這這這這字……」
金勁蒼上前想要扶起大夫,卻反被對方一把揪住袖子,老大夫以極其懇迫的語氣連聲追問:「金爺,你你你這是哪來的藥方?」不等回答,他又迫不及待問道:「噢,不是,我應該問那位老人家已經走了嗎?」
金勁蒼只來得及伸出指頭指向門外,那原本看起來行動蹣跚的老大夫轉眼就跑得不見蹤影,只餘聲音。
「藥聖大神,等等您的徒孫啊,徒孫這麼大年紀,能親眼見到您老一眼不容易啊……藥聖大神……」
看到老大夫如此誇張的舉動,在場所有人皆張大嘴回不了神,唯有金勁蒼不動聲色地撿起地上的藥方,若有所思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