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根本沒什麼力氣,修長的指節竟畏顫著。
翰凜瞇了瞇眼,隨即抓著他骨瘦如柴的手腕,讓他駭了一跳,整個身子幾乎都彈了一下。
望入那恐懼的目光,他不自覺地一笑。但卻絕對不是溫柔的那種。「你寫那兒我看不明。」他坐到他身側,把他的手拉了過來。「寫這兒。」
高大的身影靠近頓時讓他有朝裡頭逃的衝動,但他的手讓這男人逮得牢牢的,根本就動彈不得。
他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和男人黑亮的眸子對個正著後,又趕緊收了回來。
看著自己的右手被迫固定在男人手上,他只好在翰凜攤開的掌心,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寫著。
軟涼的指腹在他的掌心中緩慢滑動,每每拂過凹陷的痕紋時,居然,有種像是調情般的曖昧情思,無意之中,更是撩人心神,蕩漾起波。
在小傢伙專心地寫字時,翰凜的唇邊,勾起一絲邪氣。
「晚……燈……」好奇特的名兒。他看向抬起頭的他,「你念過書?」
瞧他方才勾勒的筆觸力道,不難想像若是捻筆寫來會是怎般清凜字跡,熟稔的筆順也能看出他應該不只單單識得幾個大字。
仰著小臉的他,望著他俊美的臉龐,猶疑地輕輕點頭。
翰凜又是一笑,這一次,晚燈不懂為何他笑得如此溫煦,和方纔的第一印象判若兩人。
「你很怕我?」
他沒錯過晚燈從未卸下的防備警懼,那不僅僅只是因為身處陌生之地,身待陌生之人的不安,而是一種幾乎發自本能的戒畏。
為此,他笑得柔,語調更柔,恬軟地幾乎醉人。
但小傢伙似乎聰明地很,雖然放鬆了些許,卻沒真的為他傾倒。
翰凜覺得有趣極了。
極少有人不賣他這張臉皮的面子。
只見晚燈的瘦小身子一逮著了點機會,便偷偷地挪開些許,有點僵硬地對他搖頭。
一眼就能看出的口是心非,讓翰凜的黑眸淺淺發亮。
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覺可信。
這阻截了他與花魁柳綾歡聚的小傢伙,定有本事教他樂上一陣,為他漸漸發膩的這段時日,帶來不少新鮮樂事。
興頭上的翰凜又開口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不過,這麼一問之下,他才知道晚燈不過小他六歲,今年約莫十四了。
這讓翰凜挑了挑眉。他以為他大概才滿十歲。
但是之後,翰凜就沒有多和他說些什麼了,只是笑了笑,將床讓給了他。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晚燈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
翰凜又發現,晚燈即使不會說話似乎也不會有太大影響。他純澈的眸子和神情將他自己的所有心思都展露無遺。
「今夜我的寢室借你無妨。」
翰凜笑得很俊。也應該這麼說,即使他瀰漫在唇際的笑意是這麼教人捉摸不清,但那微彎的弧度硬是將他英挺的輪廓襯托地益發出眾迷人。
他無所謂。反正騰麟閣中又不只這一間能睡覺的地方。
即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晚燈還是不自覺地蹙了一下眉,細瘦的手指有些不安地絞著被褥。
見狀,翰凜聳了一下肩,也沒打算再說些什麼安撫的話。
有必要嗎?他不覺得。
轉身,他踏出房。而,意料之中的,簡申采就站在門邊等他。「王爺。」
「嗯?」他突然很不優雅地打了個呵欠。「我累了。」
簡申采輕輕頷首,「已為王爺準備好另間廂房。」
翰凜笑了笑。「簡老,你真是體貼入微。」
「這是卑職應當。」
他擺擺手。「那就這麼著吧。」正要邁步,他又回過頭,「對了,簡老。」
「是,王爺。」
「他在府裡能幹些什麼,全由你斟酌著辦。」縱是有權有勢,足以養上一班食客,府裡也不留無用廢物。
成天無所是事,四處逍遙敗家的,有他翰凜一人就夠了。
「卑職明白了。」
翰凜負手跨出步伐,抬眼望了夜辰裡的那輪明月,又是輕輕地,勾出一絲難明笑意。
接著,瀟灑地睡他的覺去了。
***
「來,老夫瞧瞧,昨晚可睡得好?」
趙湳隔天一早就到了王爺府,一進門,就朝騰麟閣來,為的就是探視這不會說話的小娃兒。
一見是他,晚燈的眼睛似乎有些亮。他,很喜歡這個和藹的大夫,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像這位大夫這麼好的人了。
晚燈朝他點點頭。他也很久沒這麼好好睡過了。
不自覺地,他輕緩地漾開一抹淺笑。那是他幾乎要忘記的感覺。
雖然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嚴格說來他的五官還算細緻,加上年紀小,一下子還真有些像鄰家清秀的小姑娘。
尤其這麼淡淡一笑,溫溫靜靜的,教人看了很是舒服。
趙湳慈愛地摸摸他的頭。「小娃兒笑起來真是順眼。」本來嘛,小孩子都要笑笑的才好。
聞言,晚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讓趙湳笑的更是開心了。「娃兒,老頭子叫趙湳,你呢?」
正打算接過趙湳的掌心,一道聲音卻早他一步。
「晚燈。」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的翰凜噙著淺淺笑意,柔啞的嗓音像是輕喚著床榻上的身影。「他的名字,叫晚燈。」
「晚燈吶……」趙湳回頭拍拍他的手。「那老頭子以後就這麼喚你了,可好?」
望入趙湳那對溫暖的眸子,晚燈彷彿覺得向來冰涼的指尖都熱了起來。他有些怯怯地,輕輕地,在趙湳的手心上寫著字。
才剛落下最後一筆,趙湳就立刻呵呵笑了起來,「好,好個爺爺。」晚燈看著他,像是輕詢,趙湳疼愛地又是輕輕撫了撫他的頭。「以後你就這麼叫我吧。」這麼一個清秀的小娃兒在心裡頭認他作爺爺呢,心情怎能不大好起來?
「你們爺兒倆天倫敘盡了沒?」一直被晾在一邊的翰凜索性進來,坐在桌邊自己斟了杯茶,與世無爭,悠然自若,驀然間,那逸淡口吻也有分不沾塵的絕俗氣度。
「見我跟小娃兒要好,心生不滿?」趙湳順順長髯,揶揄地道。
翰凜只是唇角微勾,逸出翩翩風采。「您老真愛說笑。」
他的眸,他的唇,他的表情,他的語調,完全都讓人看不出來他的心思。好難懂的一個人,也是好高不可攀的一個人。
難以捉摸,深不可測,是他對翰凜的印象。即便他算是他的恩人,對於他尊貴的存在,他不免還是有些侷促難安。
「晚燈,別怕,九王爺沒你想的難相處。」他開始佩服自己說謊不會臉紅的本事,可,這話有一半是說給翰凜聽的。
此話入耳,剛潤了喉的翰凜眸光淡淡掃了過來,微笑未褪,柔雅的口吻溫溫淺淺地漫開。「……您可是在暗示,有了您當靠山,他就可以安枕無憂了?」
「是有點這意思。」翰凜那副奇特到姥姥家的性子他可是從小看到大,難得晚燈這麼一個好孩子,怎麼能不多顧著點?
安枕無憂不敢當,就看他願不願意賣他這老人幾分面子。
「──隨你。」
他若現在要伸手掐窒這小傢伙,趙湳縱是再世華佗也無力回天。
可,他只是笑。
但剛剛那恍若清靈脫俗的天上謫人在瞬刻,彷彿墮入紅塵化為橫世狂盜,眉宇之間盡現驚蟄邪氣。
晚燈愣住了。若非天正方亮,他真會以為見鬼。
趙湳沒錯過晚燈眸中的錯愕,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看了一眼,像是有些無奈地笑了開。
但願這小娃兒不會後悔緣分讓他遇著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古怪王爺……
***
只是身子骨虛了些,需要長時間的留意調養外,其餘的過沒幾天,晚燈就能行動自如。
沒等簡申采開口,他就自己提出要求。能夠得王爺當日解救已是大幸,他不是個不識趣的人,自知之明他有。
晚燈之前做的便是些雜役的活兒,手腳還算俐索,一些時日下來,簡申采也看出他的靈活思慮,再加上晚燈識字諳書,雖然仍是略微粗淺,可教起來還不算費力。
自晚燈進入王爺府後的兩個月左右,簡申采便決定讓他跟在身邊做事。
簡申采是王爺府裡的總管,跟在他身邊老實說比作那些例行的粗活還來得疲累,但晚燈卻非常認真,簡申采教他什麼,他都一點不漏地牢記在心。
這,或許一半是為了報恩吧。
不管翰凜用意為何,他畢竟是將他從非艷樓帶了出來,他衷心地感激他。
而翰凜呢?
從他被翰凜帶入府裡的那夜以來,他與翰凜的距離很少接近過一步以內的。
除非翰凜高興。
而,他對他的興趣似乎維持不到數月。
開始一段時間因為新鮮,還會逗著他玩,也的確是玩得挺樂,可是時日一久,就連過問一聲都沒給放在心上了。
即使晚燈天天跟在簡申采的後頭,但一沒了什麼興致,他簡直當作沒這個人存在似的。
久而久之,晚燈也習慣了。
而打從他能夠工作時,一臉肅穆可性情卻溫和的簡老一開始就叮囑著他。「九王爺是個人物,但,脾性卻不頂好,要安穩地待在王爺府裡,只需要謹記一件事。」
他,還記得簡老是這麼說的。
「不論是任何事,都不能欺瞞王爺。」
──欺瞞?
「是的。」簡申采當時的聲音似乎沉重了幾分。「以往就有過例子。你要記住,不論你對王爺存有異心也罷,要想刺殺,對他不利也好,即使要叛他反他,都能明著來。」
晚燈聽了,只有瞠目結舌。
「只要牢記。」簡申采像是歎了一口氣。「當他想要知道什麼,千萬不可,試圖隱瞞。」
他已經忘了自己那時候是什麼表情。但,他不由自主地打從腳底竄起一股涼意。
也許是因為翰凜是他的恩人。
所以就算外頭關於翰凜的傳聞等雲,他都沒有很放在心上。在他眼裡,翰凜雖然有些教人懼怕,但還不至於到驚恐的程度。
但現在他稍微體會到了。
在非艷樓這麼幾年,他當然知道,沉靜慵懶的獅子永遠比暴躁亂吠的狂犬還要可怕百倍。
不過就是隻狗,給咬個一兩口就沒事了,但若是惹到頭獅子,他可以讓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缺手斷腳切耳割舌。
然後要你苟活一輩子,永遠忘不掉。
非艷樓裡,非艷樓外,都是如此。
他有眼睛,他會看。這就是為什麼……他第一眼見到那個宛如猛獸的男人,會打從心裡戒畏的原因。
但,除卻開始的矛盾不安,他在府中確是比在非艷樓時好過許多。不需要面對驟來的打罵,也用不著憂慮到下一餐的著落。
他深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也在府中待得很穩當。
只除了一件事,一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有時總會讓他在面對翰凜時不自覺地滲出些冷汗。
他還記得之前有一回,那時是他還在做打掃之類的小僕吧,翰凜一個人在騰麟閣前的涼亭裡下棋,天冷,簡申采還為他沏了熱茶擺上。
見主子一來,本來正在幫著丁大叔整理庭徑的晚燈正打算離開,不敢擾了翰凜的興致。
可剛布好棋局的翰凜卻出聲喊住了他,「其他人就退下吧,晚燈,你來,陪本王聊聊。」
聊?他……要一個不會說話的下人陪他談天?可,晚燈還是乖乖地走到涼亭前。
「嗯。」翰凜像是心情很好,溫煦地笑開。「在府裡待得可習慣?」
晚燈點頭。
「那就好。」他還是微笑,自己移了顆棋子,又回過頭來。「那麼,你可知曉本王的規矩了?」
突然……他似乎可以從翰凜柔如春風的瞳仁中瞥見一道冷光。
他不禁輕輕握住了拳,屏氣,頷首。
「好。」翰凜淺淺側過頭,斂穩的嗓音逸出唇際,頃刻間,彷彿四周蕭瑟秋意都因此而逸散,恍惚間,竟如拂來陣陣春意。
輕柔地,他又問。「你,會乖乖聽話嗎?」
他的生存法則很簡單。端看,他的選擇了。
「順從本王的旨意……你,會嗎?」
他問得簡單,甚至愜意,彷彿只是邀他要不要來杯上好壽眉一般。也許,只有像他這種能夠隨意操縱他人生死的人,才有這份詭魄的氣度。
晚燈可以感覺到自己的下巴因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而有些顫抖酸疼。
胸口一抹無名的震動盪得人幾乎有種衝動,脫口跟他應聲:是,王爺。
在那天應該是冷得像雪地的柔朗晴空下,他薄弱的身影為他而揖。
即使是一個頷首點頭,他還是應許了他該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