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裡的時候,他常做雜菜湯給她喝。
苦涼菜、臭菜、南瓜尖、茄子和白菜,這五樣菜都是山裡再平常不過的。苦涼菜苦、臭菜甜、南瓜尖嫩、茄子香、白菜甘,五樣菜五種口味,混合在一起卻別有風味。
初次做給何其歡吃的時候,她吃不慣,聞著味兒躲老遠。吃著吃著就歡喜上這味兒了,他幾日不做,她還想得慌,自己去山裡摘了菜來放在灶台上暗示他——咱們吃回雜菜湯吧!
回宮多日,她……會想念他的雜菜湯嗎?
拎著食盒,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他在一天之內第二次來到大正殿後院。與清晨不同,這回坐在庭院中央等他的不是王上,而是首府守將——李原庸。
「煩請李將軍向王后娘娘通報一聲,就說臣段正明求見。」
李原庸提著刀站在庭院中央,週遭無宮人也無侍衛,單他們兩人相對而立。李原庸先向段正明問了王爺安,再立起身,卻是滿面的肅然。
「顧國君,請您莫要為難微臣,王上有令,王后娘娘近日勞累過度,需要靜養,讓微臣貼身護衛,以免王后娘娘再受叨擾。」
說白了就是不讓閒雜人等,尤其是顧國君段正明靠近——近日,宮裡閒話頻頻升起,李原庸又不是聾子,自然多少也知道些。偏此當口,王上下了這道令,身為人臣他自當是心領神會。
早晚守著這道門,他等的正是顧國君。他倒還真不讓人失望,這才日落時分就前來報到了。
拱手作揖,李原庸只道:「還請顧國君體諒微臣的難處。」
他體諒李原庸,誰來體諒他?
段正明拎著食盒大步流星往裡去,李原庸一步上前擋在他面前,還是那句話:「還請顧國君莫要為難微臣。」
「閃開。」今天這道門他是非進不可。
在此之前,他覺得段素徽同他一樣深愛著何其歡,那麼他默默地守著她便好。在此之後,他赫然明白,對段素徽來說,何其歡不過是他鞏固王權的一道鎖,僅僅只是一道鎖而已。
他愛她嗎?
把何其歡交給這樣一個男人,段正明死也不肯。
「李將軍,今日段正明不想為難你,但正明定要進這道門見其歡,若你執意攔住我,除非……我死。」
他硬著身子往裡沖,李原庸只得以身體相攔,「顧國君,微臣得罪了。」
段正明一介王爺,論武力,怎麼能跟李原庸這樣的武將相提並論?他每次妄想衝進去,就被李原庸扯著胳膊丟出去。他再爬起來,再拼盡全力地沖,再被李原庸扯著胳膊甩出去。再爬、再衝、再甩……
一回、兩回、三回——
折騰了不過半個時辰,渾身青紫的段正明連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緊緊地護著懷裡的食盒,闖不動就喊吧!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您請出殿,臣段正明給您送雜菜湯來了,王后——」
寢宮內的她早已聽見庭院裡的喧囂之聲,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要端莊,要遺忘,要忽視,要克制……要為一國之母,一朝之後。
只是,那顆為了他而怦怦亂跳的心靜不下來啊!
終於,她停下了手裡正在繡的蓮花緞帕,倏地站起身來。旁邊的侍婢立即靠了過來,「王后娘娘,奴婢罪該萬死,還請您留步。」
看樣子王上早已在她週遭的人身上下了令,誰敢不從?
「本宮只看一眼。」
何其歡匆匆丟下侍婢疾步奔到後院門口,望著歪倒在地,滿臉傷痕的段正明,她身為一國之母,一朝之後所有的克制都土崩瓦解。
「李將軍,起開。」
「娘娘,王上有令,臣不敢罔顧聖意,還請娘娘莫要為難臣。」
為難……為難……每個人都不想被為難,每個人都口口聲聲說「莫要為難我」,這個世上到底誰在為難誰。
「顧國君受傷了,本宮要親自送他回王府。」
她大步向前,直直地走向倒在地上的段正明。
李原庸箭步上前擋在他們中間,還是那一句:「臣罪該萬死,娘娘要怪,殺了臣都不為過。然,臣職責所在,娘娘若真要親自送顧國君回王府,便從臣的屍體上踩過吧!」李原庸拔出佩刀,腕上微使力,刀尖向下插進石頭鋪成的階梯中央。
「你——」
何其歡甩開懷袖,伸出玉指,遙遙地指著逆臣李原庸,餘波卻流連在癱軟於地上的那個人——情況幾欲失控!
當此時節,早有宮人飛跑著欲將大正殿寢宮後院的大事報告給王上,段素徽正在大正殿內與眾臣議事,卻見寢宮內侍奉王后的宮人跑上正殿,頓時怒從中來。
「何事如此慌不擇路?後宮內廷之人居然跑到朝堂上來了,賤宮之人想投胎升天,孤王怎能不成全?」君王盛怒。
宮人嚇得慌了神,當著眾臣的面匍匐在地上,什麼也顧不得明稟了,「顧國君求見王后娘娘,李將軍說奉君王旨不允。兩廂較量,顧國君還受了傷,後宮……後宮已是亂作一團,小奴這才……這才慌了手腳,亂了禮數,還請王上恕罪,還請王上恕罪啊!」
立於段素徽左手的相國高泰明立即心領神會,看樣子宮中近日來風起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這位永歡王后當真與明王爺之間不清不楚啊!那王上還封段正明為顧國君?顯然是這情給了,人家不領啊!
諸臣等著看好戲,更有那煽風點火的人當場就說話了:「臣久聞王后娘娘離宮之時曾和顧國君交往甚篤,當時乃逆臣楊義貞奪宮之非常時期,有些非常之事還就罷了。如今王后娘娘已然還朝,貴為一國之母,再傳出點什麼有違婦德之語,還怎麼當此貴人,如何震懾天下?叫宋國、西夏如何看待大理王朝?這簡直是給段氏祖宗蒙塵,簡直是大理國百姓的恥辱。」
話說到這分上,有人諾諾,有人訕笑,有人默然。然滿堂的人大多都在等著好戲,更有人已經想著如何把自家女兒送進宮中了。
段素徽漠然地盤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沉寂久久,盯著匍匐在地上的宮人淡然開口:「顧國君傷得重嗎?」
宮人回報:「癱坐在地上已是不得動彈。」
段素徽訥訥吐出一口濁氣,「愚忠!這李將軍著實愚忠,下手竟不知輕重。孤王憐惜王后在外歷經風霜,夜夜輾轉難以成眠,只叫他替孤王守護好王后,怎連孤王自家兄弟都視為賊人?著李原庸閉門思過,百日內不得擅出府門。」
眾臣都為李原庸叫屈,這擺明了是王上為掩飾帝后之爭,拿他發揮呢!可誰又敢明言?
沉默良久,段素徽抬起手腕,也亮出腕間的七子佛珠,「傳孤王令,命永歡王后護送顧國君回府,代孤王好好照顧堂弟。」
此言一出,大正殿內一片嘩然之聲。
「王上——」有那固執的老臣早已跳了出來,「別說是帝王之家,就算普通百姓家,哪有嫂嫂照顧小叔子的道理?王上此言此行叫大理百姓人家如何坐臥起行?難道天下都要為此失了規矩,王上,此事不可,此事萬萬不可。」
誰料到,一向擅聽諍言的段素徽於此事上卻是心意已決,「顧國君乃孤王堂弟,自小與孤王一道長大,感情甚篤。今日之禍乃孤王之錯,王后代孤王照料堂弟實乃代孤王補過,有何不可?」
沉寂許久的相國高泰明此時突然出聲:「據臣所知,顧國君不僅與王上自小一同長大,與王后娘娘也算是兩小無猜。」
他話說得淡淡,卻於千回百轉間極其耐人尋味。
段素徽的手指又盤桓上了腕間的七子佛珠,踱了片刻,方才開口:「行孤王旨,著負王爺陪同永歡王后一道護送顧國君回府,就讓王后同負王爺一起代孤王照料顧國君吧!」
說嫂嫂不能照料小叔子?
沒關係,再添個大伯陪同——這下沒什麼可說了吧?
高泰明掏了掏耳朵,只覺這世道怎麼如此亂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