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枝頭春意鬧,段正明伸出的手卻是空蕩——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冰冷的錦被預示枕畔的那個人早已人去久矣。
她走了,在他沉沉睡去的那一刻,她選擇了離去。
這一次,她比他先走一步。
段正明的手摸著她曾躺過的每一寸溫暖,不期然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朵殷紅,刺目地盛開在床際,端端地臥在他的身旁。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她做了五年的王妃,怎麼可能在昨夜才度過她的初夜?
怎麼可能——
這五年,到底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她和段素徽到底有著怎樣的夫妻之道?
段正明發了狂,匆匆爬下床,來不及著朝服便往宮中奔去。
她在哪裡?她到底在哪裡?
慌亂讓段正明無法平靜,閉上眼他無力感受她的氣息。他的身上全是她留下的餘味,他無法感受她,便無法找到靠近她的路。
段正明慌了,四處奔走,不期然闖進了一座宮殿。
庭院正當中養著幾盆綠蘿,這蘿養得怪異,幾罐清水養著綠蘿,水裡還放著錦鯉。魚在水中,蘿在水上,紅墊水底,綠綻紅上,相輔相成,很是別緻。
大廳的當中懸掛著一人來高的丹青,他認得那畫中之人,乃永嫻太后所出耀王爺——十五歲上便病故,永嫻太后下旨任何人不得進入此殿,更不得碰觸此地一草一木,一切皆保持耀王爺在時的模樣。
如今,這裡卻是誰的地盤?
「顧國君,起得好早啊!」打院子深處悠悠然走過一道身影,「春風一度,不好好歇歇,這大早就起身進宮來了?」
段正明定睛一看,滿宮裡敢如此口出狂言的就只有段負浪負王爺了。昨夜他陪同何其歡送他回王府,自然什麼都知曉,什麼都明瞭。於他,段正明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負王爺,我只想去見王后娘娘,還求您帶路。」
他不認路的毛病,這宮裡上下誰不知道?也用不著特意解釋,段正明直挑明了說:「我要見何其歡。」
段負浪朗聲大笑,「顧國君到底年輕,身體底子好,不像我,到底年紀大了,玩不動,也折騰不起了。」
他這是話中有話啊!段正明並非聽不懂,只是此時此刻顧不得這許多了,「負王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與其歡之間的事,您多少也知道些,已當此地步,對其歡我萬萬不會再放下。」
放不下了,已然放不下了。
「那……顧國君,事已至此,接下來您有何計較?」
「不是我,是王上當有何打算才是。」
成親五年,夫妻卻不曾同房。段正明真的很想揪緊段素徽的頸項問他,你到底把何其歡當成什麼?既然不打算做夫妻,又何必留著這夫妻的名分。
然,王上會輕易放了王后與自家的堂弟雙宿雙棲嗎?
這似乎非常人之所為啊!
見他一片愁雲慘淡,段負浪知道,不久的將來一場宮闈之爭再逃不過。
「跟我來。」他打前頭走著,領了段正明向前,目的地是永歡王后之所在。
沒有讓他們尋覓太久,她就站在湖畔邊。蓮葉連天,卻不見一抹艷紅——將段正明帶到永歡王后跟前,段負浪功成身退。
待他再回到永耀齋,段素徽已經立在丹青畫前反剪著雙手背對著他而立。
「見著了?」
段負浪點了點頭,只問:「真要如此?」
段素徽卻是搖頭,「不是我,是他們,孤王昨夜已對你說了,過了昨夜,我再不欠她什麼。若她、若他們任一意孤行,即便孤王容得,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為了祖宗的顏面,為了大理王朝的基業,孤王也容不得他們,當如何——便如何!」
他話已說滿,段負浪反倒不擔心了,他只是好奇,「你覺得段正明會是你或高泰明的對手?」
「他不是一個人。」段素徽將目光自那幅丹青上轉移,微笑著向段負浪揭開那謎底,「自小長在宮中,深懂宮闈之道,你莫要小看了我這位王后。」
難道,此戰竟在他夫妻二人之間?
段素徽手捻著七子佛珠,再無言語,佛已在其心中。
他這麼快便來了。
看樣子五年的磨礪的確讓他有所精進,也明白了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唯一辦法。
站在湖畔,不斷地向前再向前,逼近湖水,只要她稍一抬腳便會墜入冰冷的湖中,如他們此刻的境遇。
「其歡,你和王上成親五載,怎麼會……」
她搖著頭,制止他再說下去。他不該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好,如此方能成全他的全身而退。
「你不該來的,過了昨夜,我們不該再有半點的牽扯。」
段正明口吐濁氣,過了昨夜,他們早已牽扯不清,還如何分得開?「這一次,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獨自留在宮中——離開山村前,我便放下這話。我也是為了這話,才陪你重回首府的。如今,我更不可能留下你了——其歡,我帶你走。」
她終於等到了這句話,卻已是太遲太遲。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走不掉了,一國之母失蹤,這是何其重要之事,王上不會放過我們。我們……是走不掉的。」
段素徽不會放過他們?那就讓他一輩子留著何其歡王后的名分,卻不以愛妻之道相待嗎?
一瞬之間,怒火、妒火、無名之火在段正明眼底熊熊燃燒;一瞬之間,一直努力追求平和,避開爭端的段正明豁然明瞭想要獨善其身的唯一辦法只有滅盡宿敵;一瞬之間,段正明趟入了這場宮斗之河,已是渾身冰冷。
走到她的身旁,緊緊捏住她的雙手,他火熱的手心慰藉著她全部的孤冷。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段正明心潮激盪,「如果……如果必須取王上而代之,方能奪回你——我必殺之。」
王阻弒王,佛擋殺佛。
何其歡偏過頭來望著他,久久地凝望著他,「正明,你考慮清楚了。自小,在大王子素光的欺負下,你都是一味避禍,如今,你當真要捲入這場漩渦嗎?」
「我一直躲一直讓一直避,可又躲掉了些什麼?」他已經考慮得很是清楚了,「少時,我畏懼光王爺,每日進宮皆提心吊膽,可也沒有因為此而少捱侮辱;五年前,我為了不生事端,獨自離開王宮,自我放逐,可也沒有因為此而忘記你;五年來,我默默忍受對你的思念,可也沒有因為此你的日子就過得幸福些;五年後,我為了你再度歸來,本只想安靜地守候,可也沒有因為此而遠離禍端——王上封我為顧國君,與高泰明同為他的左右手,受此封號,我離太平日子便愈來愈遠了。與其如此,不若放開手腳,做一回真丈夫,搏一趟生死。到頭來是死是活,是贏是輸,我段正明一力承擔。」
「不會你一人擔著的。」她握緊了他的手,她知道今日之握,他們的命便繫在了一起,從此不會分開,「我會陪著你,生或是死,我皆會陪著你。」
他的下巴向下點了點,偏過臉來,他望進她的眼眸深處,「其歡,答應我一件事,生或是死,我們皆在一起。獨獨你不可丟下我,一人赴死,答應我!」
何其歡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蓮塘安靜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是一片清朗——到頭來,獨自為生或雙雙赴死,已由不得他們了。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