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苗倦倦緩步上前,嘴上彎起一朵佯作歡然的笑意。「您老人家近來身子可好?大娘和……姨娘她們都好嗎?」
「好,都好。」苗八旺老眼微現淚光,連忙拭去,笑道:「噯,瞧下官這失態的,教小主見笑了。」
「爹爹別這麼說。」她深吸了口氣,微笑道:「爹爹坐,先喝口茶潤潤喉,您久等了吧?」
「不不,還好還好。」苗八旺見她才一落坐,身後的貼身丫鬟立刻體貼地奉上茶,再恭謹地退至廊下,不禁欣慰地道:「見小主在王府過得好,下官也就放心了。」
真的嗎?他真的就這麼放心嗎?
苗倦倦看著眼前卑微討好的父親,喉頭不由泛起一陣深深的苦澀。
曾經她恨過,怨過,為什麼爹爹能眼睜睜看著大娘光明正大欺負姨娘、羞辱庶女,連吭都不敢吭一聲,只敢私底下偷偷安慰她們一二?
為什麼爹爹能精心為嫡女安排前程、風光嫁入富商家為妻,卻將她當成討好權貴上司的禮品,偷偷摸摸送進了王府做這見不得人的妾?
但最後她看清楚了現實,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命,既是出身輕賤就不該心比天高,人只能認命,一如她的娘親、她的姥姥……
所以她認命,認分,乖乖在王府後院成為一個等待侍寢承歡的小妾,做一個只知混吃混喝,有今天無明日的米蟲。
她把她的怨恨傷痛全化成了往地下鑽攀的籐蔓,牢牢禁箍、保護住自己的心,安全棲息在內心深處那一個最黑暗的地方——
如果她不再對任何人交出心,就不會再有人能傷得到她的心,也不會有人再能輕易把她賣掉!
直到今日再見父親,見他臉上那滿滿討好、忐忑畏縮的笑,她卻發現自己曾經的怨懟悲憤忽然變得蒼白無力、迎風碎散。
爹爹只是為了守護住最心愛的東西,所以才捨棄掉相對之下,對他而言不那麼重要的束西。
是啊,誰活著都不容易。
就算尊貴強悍如萬年王朝的戰神玄懷月,昔年也是馳騁沙場、血戰無數,在槍林箭雨中拼了命頑強地活下來,方才掙出了漠北這一方霸業。
一想起他,她心口隱隱作苦的痛好似被某種溫暖漸漸撫平了。
她的眼神不自禁柔和了起來,抬手輕碰發間那支珠釵,彷彿奇異地得到了一些些安心、支持的力量。
「是,」她聽見自己平靜地開口,「女兒在府中衣食無憂,王爺也待女兒很好,爹爹只管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苗八旺歡喜得頻頻搓手,像是高興得不知怎麼說話,好半晌才記起來意。「啊,對了,下官今日是來跟小主報喜的。」
「喜?」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似笑非笑。「恭喜爹爹又要娶新姨娘了,真是老當益壯啊!」
「咳咳。」苗八旺尷尬到嗆咳連連,只能乾笑。「小主果然冰雪聰明……咳,不過這次是雙喜臨門,歡姨娘又有身孕了!」
「什麼?」她呆住了。
「恭喜小主又要做姊姊了?」苗八旺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咧嘴得意地笑開了。
怎麼說呢,他苗家就是苗子好,收成多啊,哈哈哈哈哈……
苗倦倦乍聽之下先是呆愣,然後是喜悅,可在瞥見自家老爹那張賊笑到很欠扁的老臉,嘴角不由抽了抽。
這位爹爹能再更無恥一點嗎?今年都整六十了還來那一套納新人、生崽子,就不怕人戳他脊樑骨罵他為老不羞嗎?
苗倦倦想起苗家後院那一堆姨娘和姊姊妹妹,揉了揉眉心,唉,算了,狗能改得了吃屎,人能改得了死性嗎?
「還望爹爹能記得多多照顧一下歡姨娘就好。」她挑高一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雖說倦倦名義上的嫡母是大娘,可倦倦也是自歡姨娘肚裡生的,人說血濃於水,若知道爹爹沒能關照好歡姨娘,倦倦可是不依的。」
苗八旺的笑容一垮,胖呼呼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忙陪笑道:「當然當然,小主完全可以放心,下官已經準備好了兩個穩婆、四個丫鬟,日夜盡心照顧歡姨娘,保證會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為小主添個壯實的小弟弟。」
「弟弟啊……」她有一絲嚮往。
自古母憑子貴,若娘親真的有了親兒子,就算不能記在自己名下,日後養老送終也有了盼頭。
「就知道小主性寬仁厚,最是疼惜娘家。」苗八旺慇勤地打商量道:「歡姨娘近日常設香案求禱這胎能生個兒子。下官聽說了城外普救寺香火鼎盛,求子很靈,只要是一家老小前去虔心祈求佛祖,心願無不應允。不怕小主笑,下官昨兒個帶了全家浩浩蕩蕩去上過香了,可那住持大師卻說還缺了一個,下官左思右想,缺的不就是小主您嗎?」
苗倦倦手裡的杯盞差點翻倒,一口茶梗在喉頭。「咳咳……什麼?這也行?」
「佛祖很靈驗的。」苗八旺非常嚴肅正經。
「我沒有詆毀佛祖的意思,只是……」她目光對上求子若渴的老爹時,下面的話全自動嚥了回去。
「下官求大總管向王爺稟報過了,王爺說要看您的意思。」苗八旺眨巴著滿滿懇求之色的老眼,「知道小主蒙王爺這般寵愛,下官真是死了都值啊……」
又來了。
她捧著突突作疼的額頭,歎了一口氣。「爹爹,您誤會了,若論受王爺的寵,我前頭還排了三、四百個名額哪!王爺對我只是……呃,總之王爺是個好人。」
「欸?」
「總之,若王爺真的有話給大總管,說允我出府去佛祖跟前上香,為姨娘祈福求子,那就太好了。」她努力把話題拉回來,不忘補拍一句馬屁,「當然王爺的恩澤,我們苗家一族自是該感恩戴德、銘刻五內的。」
「這麼說小主答應了?」苗八旺眼睛一亮。
「答應了。」她點點頭,看爹爹歡天喜地的模樣,不禁笑了。
再想起能出府去佛寺祈福敬香,她心下更是掩不住雀躍興奮,在王府後院窩了兩年,終於能出去見見天日透透氣啦!
「癡心癡心,快快快!」她跳了起來,忙不迭大呼小叫,樂不可支。「回小紈院收拾收拾,我們要出去放風了!」
第7章(1)
侮夫不節,譴呵從之;憤怒不止,楚撻從之。
——〈班昭女誡七>
「嘩……樹耶……花耶……天空耶……白雲耶……人耶……」
坐在王府女眷專用的寬敞舒適馬車中,苗倦倦從馬車一出王府側門,立刻就毫不淑女地掀開窗簾子,對著外頭城景街容觀賞得津津有味,嘖嘖讚歎不絕。
沒辦法,太久沒外出見人了,看什麼都新鮮。
「小主,您把簾子放下吧,這樣拋頭露面太不合宜了。」雖然癡心自己也很想看,還是沒忘記貼身丫鬟的職責。「給王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王爺在後院摟他的美人辦他的正事,哪裡有空管這種閒事?」她笑嘻嘻道,乾脆揪了癡心來一同「拋頭露面」。「你瞧,那兒有個捏面人兒的攤子,咱們待會兒下去請他幫咱們捏一雙做紀念好不好?」
「當然——」癡心總算記起,慌張張地猛搖頭。「不行不行,這是有違王府禮制的,奴婢不敢?」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她嘿嘿笑。
癡心一時無言,敢情小主忘了車上有馬伕、車外有侍衛了吧?
「好癡心就別掃興了,難得可以出一趟門,沒有走走逛逛買個小物,也不知道下回能再出門是什麼時候了。」她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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