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她為什麼,旻婆哎喲一聲,給她一個白眼,說聽她的話準沒錯。
「哎呀!二爺!」趙總管殺豬似地不斷嗥嗥叫。氣急敗壞地衝著應如意吼道:「妳是瞎了眼嗎?沒瞧見二爺過來,連桶水也提不牢——」
趙二爺嘴一抿,沉聲道:「安靜點。」
天色仍暗,應如意瞧不清這位二爺的表情。趙二爺瞧也沒瞧她一眼,撂下那話便轉身踅回原來的路徑。
「二爺!」趙總管追上去,匆匆又踅回來,指著應如意斥道:「瞧妳做了什麼?竟潑了二爺一身濕!來人,把這個丫頭關到柴房,不許給她任何吃的喝的,等二爺發落。真是的,全是些沒長眼的蠢蛋,淨給我惹麻煩。」跺了下腳,匆匆轉身去追二爺。
「等等!趙總管,我——」
「好了,安靜點,別叫了。」兩個婆子,一人一邊,挾著應如意,硬將她拖走。
「蕊珠姐……」藕生嚇傻了。」
兩個婆子像丟只死貓死狗般將她往柴房裡一丟,鎖上門便走了。
「喂!等等——」應如意來不及喊痛,抓著窗子的木條,手臂伸了出去。婆子頭也不回,早走遠了。
唉唉,怎麼會這樣?才進了趙府幾天,就倒楣遇上這種事?這叫什麼?「出師未捷身先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天亮了又黑,然後又濛濛亮起來。一天一夜呢!把她丟在柴房裡,不給她飯吃,也不給她水喝,存心折磨死她!
從前天夜裡,她便沒有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嚕叫。在小紅那裡天天喝得跟水般稀的粥,原以為進了趙府至少可以飽餐一頓,這下可好!
「這些人懂不懂什麼叫人權啊!」應如意餓得有氣無力。
「蕊珠姐……」柴房外傳來蚊子般的細響。
跟著,木條窗外現出藕生小小的臉,鬼鬼祟祟地探看,怕人瞧見。
「藕生!」應如意跳起來,喜出望外。
「噓,小聲點,蕊珠姐,別讓人聽見了。」藕生很緊張,不停查看左右怕有人瞧見就糟了。「趙總管不准人到柴房這裡,我是偷偷來的,被知道了就糟了。」
遞過去幾個餅和水給她,道:「妳餓壞了吧,蕊珠姐。我帶了幾個餅跟水給妳。抱歉,我只能拿到這一點。」
「太好了!我肚子餓慘了。」拿了餅,便狼吞虎嚥起來,幹幹地,給噎著,急忙灌了幾口水,又差點給嗆到。
「蕊珠姐,妳慢點吃,別噎著了。」
應如意擺個手,表示沒事,一邊口齒不清感謝;「藕生,妳對我真好。」
「我本來想早點來的,但一直走不開,好不容易,趁大伙都還在睡,才偷偷跑來。」
「妳有聽到任何消息嗎?好比趙總管什麼時候才會放我出去。」三口並作兩口,將剩下的餅塞進嘴裡,大口大口嚼著。
小巧的頭臉搖得像博浪鼓。「我問了,可沒人肯告訴我,冬梅姐還責罵我多事。不過,聽我們奶奶說——」
「妳們奶奶?」
「啊,我忘了告訴妳,蕊珠姐,昨兒個我被分派到三爺院裡侍候了。不過,我們奶奶不是那個奶奶,三爺娶了兩房奶奶,我侍候的是二奶奶。」
這個奶奶那個奶奶的,應如意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好不容易才搞懂藕生究竟在說什麼。
「妳們奶奶說了什麼?」拉回話題。
「我們奶奶說——」小臉突現憂色。
「怎麼了?」
藕生躊躇半響,才道:「我說了,妳可別太擔憂,蕊珠姐。我們奶奶說,呃,妳這個禍闖得……呃,有點,嗯,那個不算小——」吞吞吐吐地,又擔心地瞅瞅應如意。
「不過失手濺濕了二爺——」
「噓!」藕生一急,連忙揮比手勢。「妳這話快別亂說,蕊珠姐,被人聽到了就慘了。」
「得罪二爺真的那麼淒慘嗎?」旻婆是千叮嚀萬交代過。
藕生一呆。「我也不曉得……只是……呃,大家好像都挺怕二爺的。我們奶奶說,本來蕊珠姐妳關兩天餓幾頓便沒事,可昨兒個傍晚,二爺從莊上回來後,也不知怎麼了,府裡上下突然亂成一團,趙總管心情大壞,見著人就罵。我們奶奶說,這下子如意姐妳可能……呃……會被攆出去了……」
說到這裡,藕生垂低了頭,下顎幾乎都抵到胸前,聲音也小得跟蚊子叫似。可隨即又抬頭,急促道:
「不過,蕊珠姐,妳別擔心,只要好好求趙總管,他會饒了妳這一次的。我也會去求趙總管,還有求我們奶奶幫忙,所以,呃,嗯……」
「謝謝妳,藕生,我不會有事的,妳不必替我擔心,」藕生簡直比她自己還著急,擔心她的處境。
「蕊珠姐……」藕生哭喪著臉。
應如意拍拍藕生抓著窗子木條的手。道;「藕生,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妳說,蕊珠姐。」
「麻煩妳取些水給我,我想漱口,如果有手巾,那更好,我可順便擦擦臉。從昨日到現在,我牙也沒刷、臉也沒洗,難過死了。」
「啊?」藕生愣一下,又呆住。「好,妳等等,蕊珠姐,我馬上取水過來。」沒想到蕊珠姐煩惱的竟是這個。
「多謝了,藕生。」
被攆出去有什麼大不了的,要當奴才還怕找不著地方!
真是,被騙慘了。那些勞什子的言情小說裡盡寫些浪漫啊、宿命啊什麼的,怎麼就沒半個提醒或警告浪漫之外,日常實際的問題怎麼解決!
最緊要的,便是刷牙、洗臉、洗澡和如廁這四件事了。
她已經便秘很多天了。每次上茅房都得捏住鼻子,還得小心踏腳處,免得一不小心掉進糞坑,還得小心它噴彈上來,底下是萬蛆鑽動;而且茅房老是有怪風吹進去,屁股涼颼颼的。
趙總管命人把她丟到柴房,一天一夜了對她不聞不問,又不給她吃喝。
可即使沒吃沒喝,還是得噓得拉。大的可以憋,但小的總不能噓在褲褲裡吧。這柴房又無處可——呃,總之就是那樣了。只好借角落的地方一用。
洗澡都是「乾洗」的,汗巾用水沾濕了,擦擦便了事。水又不是龍頭一開自然就會來,都是要一桶一桶提的,還得覓柴燒火,下人們哪能那麼奢侈天天洗澡。進趙府之前,她趁半夜四下無人,在小溪狠狠洗個痛快,可一邊打哆嗦,凍得牙齒直打顫,心臟差點麻痺。這會兒,她不知多少天沒洗過真正的澡了,大概都可以搓下一層泥球,跟醃菜差不多。
洗臉也是,只能清水乾洗。皮膚繃又干,又沒眼霜乳液的,容易便長皺紋,只能靠天然油脂了。還好小紅窮歸窮,仍是愛漂亮,採集野花自製一種天然花露水,她離開時,送了她一些。對皮膚保養勉強算是有點小補。
至於她這口好不容易忍受了牙醫無數次摧殘才得以保全的牙齒,真怕會掉光了。每每只能用鹽漱口,或用手或楊柳枝揩齒。在小紅那裡時,小紅窮,所以大抵都用青鹽揩齒漱口;小紅折用楊柳枝,將兩端打扁,打成須狀像刷子,蘸點青鹽或齒藥刷齒。進了趙府,她們給她一種膏蘸來揩牙,用的還是楊柳刷。不過,爺們用的當然不一樣,就是地位高一點的下人用的也不同。他們的牙刷子是用馬尾制的;爺們的牙刷子還皆講究地用骨柄。
此外,皮膚的保養、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等等……皆是麻煩、皆是問題。官宦或富貴人家固然三日一洗頭、五日一沐浴的,可平民百姓窮人家,哪能那般奢侈。像她被丟在這柴房裡,一身又臭又髒,簡直跟條鹹魚差不多。
什麼霸主、什麼闊少、什麼浪漫、命運式的邂逅——啊,去去!再如此下去,她只怕要多老十歲!
「蕊珠姐……」細細的蚊叫聲打斷她的思緒。藕生取了水來。
可尚不及接過藕生遞過的水,忽然傳來隱約的人聲。
「糟了,有人來了。」藕生一驚,嚇得差點失手打翻水。
「妳快躲起來。」聽腳步聲正是朝柴房這頭過來。
片刻,趙總管領著幾名家丁與婆子,從院子那頭出現,掉了幾千兩似直衝著柴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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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二爺直到現在尚未醒來。」趙總管踱來踱去,不時抓抓嘴鬢上的須,無計可施。
咋兒個傍晚,二爺幾乎是被隨從從雲架著回府的。一入府,幾乎便倒下了,渾身滾燙仿如著了火似。身子一向硬朗健壯的二爺忽然倒下,簡直把人急壞了。
從雲不語,垂手立在床側,額上滿是汗珠,身形微微晃動。
「雲爺,你從前日夜裡就沒合眼,我看還是去歇會兒吧。二爺這裡我來就行。」從雲一路護衛二爺回府,整日整夜守在二爺榻旁。他亦是渾身滾燙,強撐著。
「不。趙總管忙了一日了,想必十分勞累,二爺由從雲照料便行。」向來沉默寡言的從雲,脾性也跟他主子一般。
「可……」從雲只聽二爺的,連大爺都使喚不動他。趙總管只得搖頭,又抓抓鬢旁雜冒的鬚根。
門吱呀一聲,趙府大爺趙子宣推門進房。
「子昂醒了嗎?」趙子宣身量中等,一臉方正。
「二爺一直昏睡不醒。」趙總管搖頭。「大爺,時候尚早,您怎麼不多歇會。」
「趙府的『閻羅』倒了,大哥他當然睡不著。」帶著不合時宜的笑意的聲音由廊外傳進房裡。
隨即,一名俊秀、表情清朗,一身月牙白裝束,繫著蔥白腰帶,腰下垂繫著一塊翠綠玉珮的青年公子推門進來,身後跟著另一名同樣裝束,服色較深,年歲看起來較輕的年輕公子。
見兩人進房,從雲沒動,只是頷首行個禮。
「子揚、子林,你們兩人也來了。」趙子宣頷個首。
「三爺,您怎麼這麼說!」趙總管苦著臉。都什麼時候了,他急得如熱鍋上螞蟻,這三爺倒還有興致玩笑。
「瞧你急得。大夫怎麼說?」
「請了幾位大夫,都說二爺是招了風、受了寒,加上勞累過甚,都積蓄在髒脈了,這才一發不可收拾,高燒不退。」
「我說嘛,平日我就勸二哥沒事隨我一道逛逛花樓,調劑心神,他偏就是不聽。」
「三爺,」趙總管又苦起臉。「二爺都病成這樣了,你怎麼還說這些。」
「我這是替二哥著想啊。」語氣輕快,近於輕佻,倒似幾分幸災樂禍。「趙總管,我瞧你雙目無神、兩眼發黑,一天一夜未合眼了吧?恐怕我二哥尚未醒轉,你就先倒下了。」
「沒法子呀,二爺院裡全是些男丁跟婆子,粗手粗腳的,我不放心讓他們照料二爺。」
「二爺有從雲照料便行了。」從雲開口。
趙子揚斜睨了睨從雲。「是啊,我二哥最信任你了,從雲,有你在,大哥、子林和我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可從雲,我瞧你肩斜臂晃地,大概也受了風邪,燒得不輕吧?」
「噫?」趙子林離得近,聽三哥子揚如此說,才留了心,發覺從雲額上逼出的細汗。訝聲道:「從雲,你滿額是汗。」碰了碰他。「哎呀,你身子好燙!」
「我沒事的,四爺。」
「福在,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趙子宣責備道:「從雲都高燒成這樣了,你還不讓他歇息。」
冤枉啊!趙總管愁著眉道:「我勸了雲爺幾次,請他去歇息,由我來照顧二爺,可他不聽我的,我哪有法子啊。」
「這不關趙總管的事。照護二爺是從雲的責任。」
「這怎麼行。」趙子宣道:「你都病成這般了,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挨不住。」
「大哥說得是。」三爺頷首附和。「哎哎!究竟是哪個丫頭,居然那麼大膽,本事不小嘛,竟讓趙府裡兩個最令人生畏、冷冰強悍的『閻羅』倒下。」嘴角竟帶著笑意,幾分戲謔。
「子揚!」趙子宣略帶責備地斥了三弟一聲。
趙總管這才想起應如意。他讓人將她關在柴房,等候二爺從莊裡回府後發落,沒想二爺一回府便倒下,他急得焦頭爛額,府裡事多又忙,都忘了有那回事。都是那該死的丫頭!
「我看,還是找幾名丫頭過來照顧二哥吧。」趙子揚出主意。
「不成啊!三爺。」趙總管忙不迭搖手。「二爺要是知道了,會罵死小的。」這三爺,明知二爺不喜丫頭近身,這院子裡才淨是些男丁跟婆子,竟還出這等餿主意,不把他害慘是不成。
「三爺,從雲還挺得住,二爺這裡有從雲在,從雲會盡一切心力照護二爺。」雖是對著爺們,從雲仍一臉冷肅,毫不相讓。
「你眼裡就我二哥一個主子,我自然明白你為了你主子自是不顧一切。可從雲,你忠心護主服侍我二哥固然是好,可他現下昏睡不醒,你又發著高燒,還是多找些人過來照料比較妥當。」轉向趙總管。「趙總管,從雲儘管固執,可你也得多體恤一下從雲才是。」
「是是,三爺。」哎哎,好人都他自己做,壞事倒要他這個總管來擔。趙總管更加苦著臉,一雙毛蟲眉都垂成八字。「可三爺你也知道,我上哪找人啊……」
「府裡那麼多丫頭,手腳伶俐,怎麼找不著人。」
「可是……」都是他在管的,他當然知道府裡有很多丫頭,可他寧可自己累死,也不想冒那個險,要是事後被二爺知曉了……不禁渾身顫了一顫。
「子揚,我看你就別再為難福在了。」趙大爺開口。
「是啊,三哥。你明知二哥的脾氣,別害趙總管了。」老四趙子林也幫腔。
「我怎麼可能存心害總管呢。」趙子揚歎口氣。「可大哥,子林,你們想想,老二都病成這樣,從雲發著高燒卻一直硬撐,這時候還是需要個丫頭,妥善細心照料老二。有什麼事我會擔了。」
「子揚說的也有道理……」趙大爺動搖了。
從雲突然開口:「從雲沒事。我會盡一切照護二爺!」
趙子揚瞪眼。「怎麼沒事?當然有事!我說有事就有事。趙總管要忙府裡大小的事,已經夠忙了,再撐著照顧老二,他那把骨頭哪受得了。」想想,趙總管要是倒了,府裡的事情怕不就推到他頭上,他可不幹。「而你呢,更是發燒得不輕。不是我說,從雲,要是老二好不容易好轉一些,偏生你硬要強撐,一個不好,又將什麼病邪過染給老二,萬一因此老二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怎麼擔待?」
說得從雲啞口無言。
趙三爺嘴角勾了勾。「從雲是沒異議了吧?」
從雲抿嘴不語。他個人事小,可他不能讓二爺有任何閃失,危及二爺。
趙大爺望望老三,微微搖頭。從雲只聽老二的,可老三偏是有法子激得從雲不得不從。
「子揚……」可依老二那脾性,他覺得還是別犯他的忌。
「大哥,從雲都沒意見了,這事就這麼決定。」趙子揚自作主張。「不過,找個聰敏伶俐的丫頭進院便成,免得趙總管與從雲太為難。依我看,解鈴還需繫鈴人,趙總管,那名惹禍的丫頭現下在哪?就帶她過來,將功贖罪好了。」
「三爺,這萬萬不可!」什麼「解鈴還需繫鈴人」,這還叫「不教他為難」?根本是嫌他麻煩還不夠。
「別再囉嗦了,有事我們兄弟擔了便是。快去把人帶過來。」將自家兄弟全拖下水。
趙總管只得苦著眉去了。
「三哥,這般好嗎?要是二哥怪罪下來……」老四趙子林不無幾分擔憂。
「放心,老四,老二真要怪罪的話,也不會怪到你頭上的。」別說有老大頂著,還有一個趙總管呢。
他笑吟吟地,望望床上昏睡不醒的親二哥。考慮著,等會兒是否該好好誇獎那闖禍的丫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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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禍的便是這名丫頭?
兩道煙囪眉,粗得跟毛蟲似;一張血盆口,大得若水盆;一管橫樑鼻,突挺如山脊;兩隻黑袋眼,碩大如撞鐘。天啊!這是打哪來的村姑野女?土得要命,長相又粗野。別說絲毫沒有閨秀的鍾靈之氣,就連府裡丫頭的小巧靈秀都不及三分。
甚且,毫不知禮、矜持,竟與趙府總管「討價還價」,總管說一句,她回一句。
「你要我照顧病人是可以啦,不過——」
「什麼叫『可以』……」一個丫頭,竟然用那種遷就的口氣。趙總管瞪眼吹鬍的。「我叫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能照顧二爺是妳的造化、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可是——」
「少囉嗦!快過來見過爺們跟雲爺。」真會被這丫頭給害死!結果,她竟還敢回嘴,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
「是。」聽到「爺們」二字,應如意眼睛一亮、眼珠子一轉,立刻小步挨上前去,諂媚笑起來,笑得太慇勤,兩眼幾乎瞇成一條縫。「是府裡的各位大爺嗎?」
注意到房裡四名裝束模樣不同的公子。站在楊旁的那名,肅著臉,表情冷冷地,根本沒有正眼瞧她;方正臉的那位與站在最外處、年紀看來似乎最輕的男子,則望她一眼,神態似是有些好奇……一身月牙白長服的那人,長相最是英俊清朗,嘴角含著笑,眼眸明亮,正目不轉睛望著她,眼神卻帶著戲謔,饒有幾分興味,看起來不怎麼可靠的模樣。
「原來便是妳呀。」語氣帶笑,竟似有褒獎的意味。
可莫名其妙地,應如意聽得糊塗,呃了一聲。
「什麼呃!」趙總管粗魯地按壓她的頭。「還下快見過三爺、大爺、四爺還有雲爺。」
「哎呀呀!趙總管你好好說我就知道了嘛,別使勁按我的頭,很痛的耶。」
偶爾也有那種桀騖不馴的下人,關他幾天、餓幾頓,好好治治他,便乖乖沒事了。可瞧這一身土氣的丫頭,看起來又不像那種刁鑽之徒,說話又有條有理,趙府幾位爺互望一眼,倒不來氣。
趙總管狠狠瞪瞪應如意,道:「三爺,就是這丫頭,叫蕊珠——」
「我不叫蕊珠,我叫應如意。」
「如意!?」趙總管又瞪眼了。老被這丫頭氣得七竅生煙、翻白眼。「那也是丫頭可以叫的嗎?我說妳叫什麼就是什麼!」
芙蓉、牡丹、如意這等名諱,惟有身份高尚的小姐才擔得起,這丫頭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是怎生模樣。
「是是,蕊珠就蕊珠。」還是明哲保身,不跟趙總管爭了。
突然噗哧一聲笑。趙總管循聲望去,只見三爺滿臉笑意,忍俊不住。
「三爺!」
趙子揚收住笑,擺出一臉正經。道:「妳說妳叫應如意是吧?」
「嗯。我姓應,叫應如意。」可什麼都不如意。
「趙總管,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好好的有名有姓,名字也動聽,你硬要替人改名,未免說不過去。」
「三爺!」一個刁鑽丫頭已經夠他頭疼了,三爺又來攪和,是嫌他麻煩還不夠多嗎?
「好好,我不多話,行吧?」三爺比個手勢退到一旁,卻不掩嘴角那戲謔笑意,一副看好戲。
趙總管按按偏頭,朝應如意道:「從現在起,妳就待在此處,好好照料二爺,直到二爺醒來,聽懂了沒有?」
「是是。趙總管您吩咐什麼,小的就做什麼,不敢有違。可總管,您要我照料二爺是沒問題啦,可您總要讓我先洗浴,梳洗一下吧?我一身又髒又臭的,您總不會要我這副模樣來照料二爺吧?再說,您把我丟在柴房,餓了我一天,又不給我水喝,我又渴又餓又累,總得讓我飽餐一頓,才會有力氣幹活吧?」
正詫異她怎麼忽然變得油嘴滑舌,趙總管說啥,她便哈腰稱是,哪料話鋒忽地一轉,趙三爺忍俊不住,拍手笑道:「哈!有意思!」
自始面無表情的從雲亦頗覺意外,瞧了應如意一眼。
「妳——」旻婆究竟是從哪找來這麼一個怪胎!三爺偏又在旁煽風攪和——啊,他頭又疼起來。
「福在,」趙大爺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大爺,這丫頭闖出這種禍,關她一天、餓她幾頓已經很便宜她了。若不是三爺出主意,我還想多關她幾天。」
三爺道:「這事也不能盡怪她吧。田莊上那點小事,不過幾戶人家鬧點糾紛,根本不需要老二親自過去處理,就是去了,亦不需天未亮便動身。丫頭們做事,哪料得到二爺會突然擋住去路,一驚慌,失手潑了水,也是情有可原。況且,大夫不也說了,老二這病,還是平素勞累成疾的緣故。」
「是啊,總管,」趙四爺瞅瞅應如意,道:「這丫頭近身照料二哥,不先淨身,她那一身髒臭,怕不又將什麼病邪傳給二哥。」
「您說的是,四爺。」四爺的話有理,趙總管服貼,喚了個婆子進來領應如意下去梳洗。
「那老二這裡就先交給你了,福在。」大爺道:「從雲,等那名叫如意的丫頭梳洗妥當過來後,你也下去歇會,讓大夫瞧瞧。」
「是的,大爺。」從雲心不甘願,又怕過染病邪與二爺,只得遵從了。
走出二爺院落,趙大爺道:「真是,老二這一病,不曉得何時方能恢復,幾家鋪裡的事都等著他決定。」幾分不勝煩惱,目光望向老三趙子揚。
「別看我,我什麼都不管。」趙子揚連忙搖手,拉過老四,道:「子林的教席先生今日告假,我得督導他讀經。我們走吧,子林。」拉著老四匆匆轉身離開。
「欸——」趙子林被兄長拉著,身不由己,匆忙回頭望大哥一眼,只得跟著老三走了。不禁道:
「你這謊扯得也太過,三哥,教席先生何時告假了?二哥現下昏睡不醒,大哥一人忙不過來,你實在該為大哥分些勞。」
「我這不是讓丫頭去照料老二,好讓趙總管脫身,幫老大分勞解憂了?」
「趙總管只管府裡的事又不管生意上的事。你整日冶遊,無所事事,難道不感無聊?」
「子林,怎麼你說話口吻內容也學起老二,跟老二如出一轍?嘖,真無趣。你要真那麼擔心,要不,你去幫老大分勞解憂好了。」
「我是想哪,可二哥只要我專心讀書。」
「你頭腦好,你不讀,誰讀?等你考取了功名,便可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
「要是考不取呢?」
「那就一直考,考到你鬍子都白了,成了個白鬍子老公公還要考,哈哈!」竟還開起玩笑。
趙子林顯然沒那興致,神情略黯,幾分沮喪。「雖然我不討厭讀書,可我對考取功名沒有絲毫興趣。自從彩雲姐的事後,二哥性情變了許多,把全副精力都放在趙府的生意上,若非生意上的目的不與人親近往來,連他住的院裡都不肯安插年輕的丫頭。」
「老二的事,他自己自有主意,你不必替他操心。」
「可是——」
「別可是了。好了,到三哥院裡坐坐吧,你成天讀書,讀久也膩。」
趙子林搖頭。「不了。三哥院裡熱鬧非常,我還是回自己院裡讀書好了。」
「說得也是。最近她們兩人鬧得我頭疼,哄得我累死了。算了,我也不回院裡去了。」
「詩經裡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像三哥這般,享齊人之福,未必真的有福。可像二哥那樣,因為彩雲姐之事,對上門提親的人一概拒絕,不情不欲,那又好嗎?二哥院裡,甚至不許丫頭進入——」忽頓了一下,蹙眉道:「三哥,那樣好嗎?明知二哥的脾氣,我們卻讓那名叫如意的丫頭去照料二哥,二哥醒來要是知道了……」
「那就看她的造化嘍。」趙子揚滿不在乎。
「啊?我還以為你讓趙總管找那丫頭來,有特別的原因。」
「哪有什麼特別原因。趙總管跟從雲都撐不住了,必得有人接替才行,大家都知老二的脾氣,事後免不了遭殃。那丫頭闖了禍,免不了要受責罰,既然如此,就不必要再拖累他人,讓她去照料老二便是。」
「啊?可那豈不是……若是她被攆了出去該如何?」
「我說了,那就看她的造化嘍。」
「可是……」
「好了,你不用為個丫頭操心了。」拍拍老四的肩膀,一派輕鬆無事。「我還是回院裡去一趟。你跟不跟我來?」
趙子林搖頭。
「那好。不過,你要是覺得悶了,可隨時到院裡來找我。」真教他想不透,老四跟老二明明不是同母所出,怎麼那一本正經、嚴肅固執的模樣跟老二如同個模子印出來。
回到院裡,趙子揚逕自往西園子走去。剛走入園子,便聽見一名丫頭哭著求道:
「求求您,奶奶,您一定要幫幫蕊珠姐!求求您!」
「怎麼了?」花園裡,西園夫人梅小蘋立在小徑賞花,身後有一名丫頭侍候,另一名丫頭跪在夫人腳下。
「三爺。」見他進園,眾人喊了一聲。
「三爺,」跪在地上的丫頭跪爬到他腳下,哭求道:「求求您,三爺,請您救救蕊珠姐。」
「蕊珠?」好似在哪裡聽過這名字。趙子揚看看那丫頭,覺得面生。「妳先起來吧。」
院裡丫頭不少,這兩天又有新分派到院裡的丫頭,人多事多,早知道,他方才應該去老四院裡的。
「說吧,什麼事?」唉唉,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