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十二個時辰,兩天不過二十四個時辰,說長嘛,一點也不,閉個眼,睡個覺就過去了。
但金靈兒卻覺得這兩天是她有生以來度過最漫長的日子,宛若已過了兩年。
她做什麼事都提下起勁,吃下下,也睡不好。
連王慕仁邀她去賞她最愛看的流螢,她都意興闌珊懶得去,窩在床上滿心滿腦想的都是那個人。
沒有,她真的一點也沒有意思要叫和稀泥離開山莊,當時她只不過是還在生他冤枉了她的氣,但他怎麼可以就這樣,小器到說也不跟她說一聲,就悄悄的離開山莊了。
爹說他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怎麼可以?他不是她的丈夫嗎?怎能丟著她不管?儘管當時是她口口聲聲說不滿意那樁婚事,要解除掉,可、可那是她一時衝動才那麼說的。
他不該就那樣相信了呀,甚至還同意她的話!
雖然她曾經以為他串謀了外人想毒害她;雖然他總是臭著一張臉給她看;雖然他總是當著外人面前斥責她,不給她留點面子;雖然他再三的威脅她,要送走老虎頭……
可是、可是這麼多年下來,她縱使很討厭他對她的嚴厲,也已經適應了呀,他怎能說走就走?!
坐到桌前把玩著他做給她的陀螺,摸摸他為她扎的紙鳶,那只蝴蝶形狀的紙鳶她從來不曾拿去玩,因為做得太漂亮了,她捨不得,還有他為她刻的髮簪、人偶,以及堆滿桌上他親手做的其他小玩具。
金靈兒的眉愈揪愈緊,烏黑的眸兒閃動著水光。
他只知道心疼王牡丹,從沒心疼過她,連他要離開時,都去見過王牡丹,卻獨獨不來看她。
她愈想愈氣,也愈想愈難過,桌上滴下了幾滴水液。
「丫頭呀,這時候人都走了,你再來後悔有什麼用呢?」金富貴不知何時進來,逕自找了張椅子落坐。
「我哪有後悔。」她抹了抹淚,倔強的抬起小臉。
「人走了,你才曉得他的好,還不夠你懊悔嗎?」金富貴覷著她堆滿桌上的東西,不由得一歎。「這些都是曦黎那孩子做給你的嗎?」
他隨手拿起一隻鈴鼓,再取來一隻熊玩偶。
「手工真細,看得出他花了很多心思。」
金靈兒撇了撇嘴。「爹不要再提他了,我才沒有想他,我拿這些東西出來是打算要丟掉的。」
「喔,是嗎?」金富貴眉兒一挑,「那我讓人來幫你拿出去吧,索性堆在一塊,用火燒了倒也乾淨了事。」明知女兒只是嘴硬,他卻存心這麼說來激激女兒。
「我沒……」她吃了一驚,沒料到她爹會這麼說,忙改口道:「我還沒整理妥當,暫時還不急,要丟我自個兒會拿去丟。」
「寶貝女兒呀,爹這生自認做得最滿意的事,便是召了曦黎這孩子給你當丈夫,可惜呀,不知是不是你的福氣不夠,所以才會把這麼好的丈夫給推掉,便宜了牡丹那孩兒了。」
「什、什麼?爹,和稀泥跟牡丹有什麼關係呢?」她驚跳了起來。
金富貴驚奇的道:「牡丹搬去同朱大娘一起住了,你不曉得這事嗎?」他雖然常年不在莊子裡,可他的眼兒銳利得很呢,一回來瞧了幾個孩兒,便約莫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可這跟和稀泥有什麼關係?」
「曦黎現下暫時住在朱大娘家,幫她處理一件棘手的事。」
「他在朱大娘家?」她的小臉頓時匆喜忽愁,「牡丹為什麼也搬去那兒?」
「朱大娘是牡丹和慕仁的親娘呀,與娘親同住本來就理所當然。」
金靈兒一臉不解。「噫,朱大娘是牡丹他們的親娘,可爹不是說他們父母雙亡嗎?怎麼這會又蹦出了個娘來?」
金富貴吹鬍子瞪眼。「我幾時說過他們父母雙亡來著?我是說他們的爹死了,並沒有說他們的娘也不在了。」
「是嗎?」她滿臉狐疑。恍然的憶起當日在織坊時,朱大娘便不停的追問慕仁和牡丹兄妹的事,原來是這麼回事。
金富貴為女兒解釋,「朱大娘在他們小的時候,因為不得已的苦衷離開了他們兄妹,直到前幾日才再重逢。」這也是他之所以帶回好友一雙子女的原因。
朱大娘是他好友的妻子,十年前他收留了她,在她的說明下,他明白了她離開丈夫的苦衷,權衡輕重,他只好幫著她隱瞞好友,沒有把她的行蹤透露給好友知道,直到好友臨終前才告訴他,讓他安心的離開人世。
但帶回那一雙孩子幾個月,朱大娘卻又別有顧忌不敢前來相認,直到日前才下定了決心來探望孩子。
「噢,怪不得朱大娘那日一直問我他們兄妹的長相。那慕仁也一同搬過去了嗎?」
「慕仁那孩子頑固得很,一時還不肯諒解朱大娘當時離開他們兄妹的事,靈兒,有空你勸勸他吧,那孩子似乎還肯聽你的話。」瞄了瞄女兒的神色,金富貴再開口,「靈兒,有空過去朱大娘那裡,幫爹看看牡丹。」
寶貝女兒傻呼呼的連自個兒真正的心意都弄不清,他若不幫她一把,恐怕她到手的好丈夫就將平白的給飛走了。
「噢。」雖回答得不情願,金靈兒心下卻巴不得此刻就奔過去朱大娘家。
他在不在?看到他,她又該說什麼?叫他再回莊子裡嗎?但縱使她說了,他肯嗎?
來到朱大娘家門口,金靈兒才猶豫了起來,徘徊了許久,仍不敢上前敲門。
小臉一時苦惱的蹙著、一時又眉開眼笑的。
「小姐呀,你這到底是進去還是下進去?若是不進去,那咱們回莊子去吧。」
陪她來的召福被她躊躇猶疑的模樣給弄糊塗了,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站在人家門口半天也不敲門,儘是踱著步子打轉。
「你別急,再讓我想一想嘛,我還沒想到要說什麼。」望了望緊闔的門扉,她十分困擾的擰起眉。「老虎頭,你說待會見了他,我應該要怎麼說?」看向一旁的猴兒她問。
老虎頭自然不可能回她任何的話,倒是召福開口了。
「說什麼?小姐,這麼簡單的事你也想不出來呀,就問她在這住得習不習慣,吃得好嗎?有沒有缺什麼,不就得了。」
金靈兒否決他的提議。「那樣太生疏了啦,況且這麼問好像要叫他不要再回莊裡去。」
召福奇怪的問:「難道她還可能再回咱們莊子裡嗎?」
她小臉有些激動。「為什麼不可能?他打小在咱們那裡長大,咱們莊子就是他的家呀,他不回那裡能上哪去?」
召福一臉困惑。「小姐,咱們倆在說的是同一人嗎?我說的是牡丹小姐耶,小姐說的是誰?你不是特地來瞧牡丹小姐的嗎?」
「我、我,」金靈兒臉紅了紅。「沒啦,我說的當然是牡丹,哎呀,你不懂就別再問了。」
召福咕噥著,「我不懂?可小姐分明和我說的就不是同一人哪,牡丹小姐哪是在咱們莊子長大的?」
門內不遠處,有一人抿起的唇輕輕的逸出些許的笑意。
朱大娘望著身旁這名分明就十分開心,卻又刻意想壓抑興奮之情的男子,搖了搖頭。
情感這麼內斂的人,很容易內傷吶。
外頭再磨蹭了半晌,終於傳來了敲門聲。
「咦,你不見她嗎?」見他要走,朱大娘詰異的低叫。
「我現下還不方便見她。」身形一掠,霍曦黎已消失在一旁的小徑。
日前他要離開時,莊主要求他再留一個月,一來是希望他能幫忙朱大娘解決那樁棘手的麻煩,一來是給靈兒一個機會。
莊主許了他一個承諾,說他會親自向他證明,靈兒並沒有白白的辜負了他九年的守候。
他的話挽留住了他要離去的腳步,燃起了他滿懷的希冀,所以他不止沒走,還遵照莊主的指示,住進了朱大娘的家,一則自是方便幫朱大娘的忙,一則是等候他的消息。
才兩日莊主便捎來了這令他振奮的消息,他已忍不住開始期待接下來的日子會發生的事了。
而門外,金靈兒在鼓足了勇氣,終於上前敲開朱大娘家的大門後,雖然見到了王牡丹,卻沒見到她真正惦念著的人。
他什麼時候不出去,為什麼偏選她來的時候出去?莫非他是存心不想見她嗎?金靈兒噘著嘴,不開心的想著。
知道他沒有遠去,心是安下了些,可轉眼想到他和牡丹同住一個屋簷下,不禁又攢起了眉。
牡丹比她賢淑、牡丹比她溫柔、牡丹更比她知書達禮,而且牡丹還長得比她美艷。
她呢,除了玩什麼都不會,拿什麼跟人家比呀?有眼的人,問誰,誰都會選牡丹當妻子的吧?
怎麼辦?她的丈夫要被搶走了!
不成,這個丈夫可是她打小召來的,誰也不許搶定!金靈兒殺氣騰騰的站了起來,一副大敵當前的模樣。
「怎麼了?靈兒姊?有什麼不對嗎?」王牡丹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
「咦,啊——沒有,喝茶,這茶真好喝呢。」她尷尬的擠出一笑,隨手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仰頭灌下。
王牡丹卻古怪的望著她。
「靈兒姊,那才剛用滾水泡的,你不覺得燙舌嗎?」
燙!好燙!燙死人了!她吐出粉舌,伸手揚著,幫被燙著的唇舌散去炙熱。
王牡丹吩咐困脂去取來較冷的茶水給她。
她連忙接過困脂倒來的冷茶,仰頭咕嚕咕嚕的喝下,紆解口裡的灼熱。
胭脂在一旁見了好笑,用衣袖掩著唇口笑了幾聲。
這個貪玩的小姐有時還真迷糊得緊。
一聲細微的歎息輕輕的響起,這麼微弱的聲音理應沒有人聽得到才是,金靈兒卻聽到了,猛然一驚。
「是誰?誰在那裡?」她霍地站起,奔到門口,四下探頭尋找。
「靈兒姊,怎麼了?」
「我方才聽到有人在歎氣。」
「靈兒姊,我想你聽錯了吧?這附近並沒有其他的人呀。」這裡是她的閨房,不可能有人來打擾。
「是嗎?」她走了回來,她分明聽到了,而且那歎息聲她覺得好耳熟,就像是……她陡地再跑到門外,四處找著,嘴裡同時也出聲,「和稀泥,是你對不對?你出來見我呀,幹麼藏頭縮尾的不敢見人?」
「靈兒姊,霍大哥他真的不在這兒。」王牡丹一驚,沒料到她會突來此舉。
「他在這兒,我感覺得到。」金靈兒不死心的再尋了片刻,還讓等在前廳的召福也幫忙找。
那歎息聲她認得,分明就是和稀泥的,他每回見了她,總要歎上好幾次氣。
找了半晌,召福勸道:「小姐呀,我想姑爺是真的不在這裡,若姑爺真在,他怎會不出來見你呢?」
看來他們小姐很記掛著姑爺嘛,來看牡丹小姐可能只是個幌子,她真正想看的人是姑爺吧。
「他是在氣我,所以才存心不想見我。」她提高嗓音大喊,「和稀泥,你再繼續小鼻子、小眼睛好了,我沒見過比你還小器的人,連出來見個面都不肯。走,召福,他不想見我,我也不希罕見他。」她悻悻然頭也不回的離開朱大娘家。
但走了一陣,她又再踅了回來。
繞到後院的牆邊,仰頭望著比她還高上許多的圍牆。
「小姐,你不是要走了嗎?幹麼又回頭跑來這看人家的牆,這牆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噓,召福,你小聲點,你蹲下來,我要爬上去。」
「小姐!」召福瞪大眼,「你還不死心,想進去找姑爺嗎?」
「哼,我就不信他真不在那屋裡,我非要找到他不可。」今天沒見到他,她就不回去。「還發什麼愣,快點幫我呀。」
唉,重歎一聲,召福沒轍,只好蹲了下來當她的墊腳石。
老虎頭早就俐落的攀上牆頭,金靈兒踩著召福的背,伸手給它。
她小聲的道:「老虎頭,拉我一把。」
老虎頭探出毛茸茸的長臂,拉主人上來,可牆邊太窄,金靈兒一上牆頭,沒留神的一腳踩空,登時摔落下去。
「噢——」她摔了個狗吃屎。「好痛!」她摸著下巴,疼得齜牙咧嘴,小臉全擠在一塊。
「你真是——」
一聲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響起,也顧不得疼了,她驚喜的抬頭。
「哈,和稀泥,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被我抓到了吧。」
「有沒有受傷?我瞧瞧。」霍曦黎一臉無奈的蹲下身,檢視她全身上下,再扶她站好,為她揮去身上的塵泥。「痛嗎?」他看到她紅腫的下巴。
「好痛,都怪你,你若是早一點出來,我就不會摔傷了。」她小手抓著他的手臂埋怨著,黑眸卻亮晶晶的染著異采。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幹麼又非要見我不可。」霍曦黎取出藥膏來,輕輕的幫她推揉著下巴。
一旁也來到這裡的朱大娘,帶著王牡丹悄悄的再離開了。
金靈兒的小手絞著他的衣袖。
「我、我也沒有很討厭你啦,只是有點討厭而已,你每回不是管我就是訓我,任誰都嘛會不開心。還有,你上次錯怪我的事,你也沒有跟我道歉。」
「上次的事,」霍曦黎注視著她緩緩開口,「確實是我的錯,我不該沒問清楚就責備你。」
「好吧,我大人有大量,接受你的道歉。」她笑嘻嘻的仰頭睇他。「那咱們回去吧。」既然他們和好了,那麼理所當然要回家了,她拉著他就想走。
「靈兒,我不能跟你回去。」
「為什麼?這是朱大娘家,你不能賴在人家這兒的。」她有些慌了。他不跟她回去,莫非是……因為牡丹嗎?他想要跟牡丹在一起?!
「靈兒,我得幫朱大娘處理一件事,而且我要等一件事確定了,才能跟你回去。」
「幫朱大娘的忙也不一定要住在她家呀,還有你要確定什麼事,留在山莊裡不能確定嗎?」一想到他可能和牡丹……她的心頭便有些窒住,眉頭鎖了起來。
「嗯,我得先留在這裡。靈兒,你先回去,等我確定那件事我就會回莊去。」他要明白她真正的心意呀,她……愛他嗎?在她心裡他又佔了什麼樣的位置?
莊王說了,唯有把距離拉遠,她才會慢慢的認清自己的心意。
每天見面,太過親密,反而不容易瞭解隱藏在最底層的心思,思念會沖刷掉心上那層隔膜,顯露出她的真心。
證明給他看吧,靈兒。
「你真的、真的會回莊?」她怕她這一走,他就永遠不會回去了。
霍曦黎許下承諾,「會的,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