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臨關原本就是樓蘭的領土,太子殿下只是收復失地而已。」瓏染不以為然,卻連辯解的聲音都是輕小的。「他雖絕情了些,但在治國之略上卻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我不想與你爭論這些。」萱見不禁皺起了眉。太子太子!她連離開都放不下那個人麼?
「我也不想。」瓏染苦笑,「但它確實存在。」所以每當她在他的眼神裡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最初的立場。
「瓏染,祭神儀式開始了。」
瓏染因這一聲意味消停的輕喚而抬頭,迎面便撣來幾顆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著白紗的美麗少女正拿著枝條朝她笑靨如花,說著她聽不懂的焉耆語。
她茫然地看向萱見,他眼裡有笑,向她作了雙手合十的姿勢。
瓏染心領神會,也學著他雙手合十,誠心地垂頭祈禱。
她說: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
萱見清楚聽見這一句,側過臉看她,只見她迎風微顫的睫,臉上還有水珠的痕紋。她閉著眼睛,十指合併成敬仰的姿態,「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每一字都虔誠無比。
待瓏染睜開眼時,祭神儀式已經結束,四周的民眾開始歌舞狂歡。女子脫掉累贅的首飾,男子將褲管挽到膝蓋處,人人拿著盆皿到聖池裡舀了水,而後大笑著潑到對方身上——
「嘩啦——」水花四濺。
瓏染眼裡閃過一絲驚惶,下意識地靠近了萱見:「先避開他們,好不好?」
萱見當她是不習慣這樣的歡鬧,因笑道:「你自制力極佳,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我……」瓏染正欲開口,不防身後一盆水潑了過來,將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原本薄薄一層外衫貼在肌膚上,連裡衣也清晰可見。
「啊——」瓏染尖叫出聲,臉色煞白如紙。
潑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詢問,卻見瓏染拚命後退:「別……別過來……」她雙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顫抖,恐懼之至,「抱歉……請你不要過來……」
萱見目光驟緊,驚痛地瞪著她雙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誰——竟將那兩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線——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隨意縫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經歲月留下參差的紋路,駭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纏住她手臂。
「發生什麼事了?」
許多陌生的面孔紛紛朝她逼近,變成虛綽的影子,彷彿嘴角還掛著陰陰的,不懷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瓏染痛苦地閉上眼睛,卻抹不去腦海裡鮮血淋漓的畫面,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被斬去雙臂,丟在荒野裡奄奄一息時,是主上將她拎到一群嬉鬧的孩子面前,然後當著她的面扯下另一個女孩的雙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會忘記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觀看一場極其有趣的死亡遊戲。
不會忘記那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樣的痛她承受過一次,便是用盡餘生也無法量度。
那一場不由分說的罪難,讓她的人生從此顛覆……
天劫難逃,她知道,所以她從未怨過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記憶裡……突然間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裡也跟著一個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獲——
「瓏染,是我。」
萱見將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聲音低啞,卻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長,因而黃昏來得格外遲緩。
萱見在遊廊外踟躕了一陣,正打算進屋時,ど妹恰從裡面出來,朝他扮了個鬼臉。
萱見心領神會,逕自掀了簾帳進去,伊人正端著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著茶蓋,潷去浮起的茶葉子,卻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換了一身簇新藍的軟緞上裳,底下是白綾細褶長裙,略略顯得寬大了,腰間用流蘇繫著如意結。濃黑長髮一齊梳到腦後綰了個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臉,唇色因太過蒼白而搽了點燕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
「可好些了?」萱見走到她身邊坐下。
瓏染眉頭舒展開笑意,掩去幾分病態:「我方才同ど妹學了些焉耆語。」如今發現這ど妹與他也是一樣的性子,對待外人冷冷淡淡,對自家人卻是親暱萬分。
「哦?」萱見感興趣地揚眉。
「萱見,若用焉耆語喚,便是白哉。」瓏染慢條斯理道,彷彿那兩個字在舌尖繞了一圈才吐出來,「哦哦,原來閣下就是傳說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勢。
萱見見狀笑得開懷:「何來的傳說?」
「焉耆國原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員窄陋,物產貧瘠,卻在這些年一躍而起,正是因為有白哉先生在。」瓏染道出這個事實,言語裡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便是活著的神靈。民間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為官,則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軍打仗,則百戰不殆。不過——」她垂了眼簾,沒有說下去。
「不過從前的白哉先生已經死了。」萱見接下她的話,笑容落淡許多。
瓏染輕輕掩住嘴:「不是……我是說……」
「這本是事實。你若願意聽,我自會耐心講完這個故事,儘管它本身並不動聽。」萱見淡淡打斷了她,「你已見過我其餘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來,我們並非骨肉至親。」
瓏染微微頷首:「方纔ど妹也和我說過,你們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對父母收養的孤兒。」
「既是父母也是良師。他們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們兄妹七人也得以嶄露頭角,比起同齡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見依舊寥寥幾語帶過,又停頓半刻,才沉聲道,「我那時年少得志,難免有些心高氣傲,認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別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為我的自負付出了代價。」當年與拘彌國的背水一戰,無異於刀尖行步,儘管憑他的謀略最終取得了勝利,卻也因此犧牲了大哥的性命……「從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白哉這個人。一個用兄長的性命來證明自己能耐的人,豈配再稱『先生』?」一番言語裡滿滿都是自嘲。
「萱見!」瓏染低喊,不忍再聽他說下去。如他這般看重親情的男子,當初該有多深的悔恨與自責?她想要安慰他幾句,卻發現自己竟已詞窮,「這世間……本沒有兩全之法……」
「但大多數人總想做到盡善盡美,我不過也是凡夫俗子罷了。」萱見搖頭否然,他的語氣仍是聽不出歡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遠的地方,「所以我去樓蘭,便是為了兌現當初與他的承諾,有生之年決不能讓焉耆成為他國的附屬。」
瓏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個具有仁愛之心的帝王。」不不,這一輩皇室血脈裡根本沒有一個人具備仁愛之心,個個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於道義。他善於識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許只是一個無能的帝王——如同現在的樓蘭王。
但這一句話瓏染只放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第五章一番紅素新(2)
「瓏染,」萱見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你會不會,為了所愛的人放棄一些東西?」
瓏染眼睫一顫,沉吟許久才幽然出聲:「我卻更想知道,一份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她的眼裡浮動著黲墨色的流質,愈發襯得一雙黑眼睛大而濃重,「金鳶與輒音都是皇后的親身骨肉,當年皇后那麼疼愛金鳶,甚至不惜任何手段才讓樓蘭王立他為太子,可後來她卻倒戈於輒音一方,想方設法阻止金鳶太子繼位,你道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