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聲音喚回她的理智,瓏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經猜到了——萱見不願效力於太子,亦不是驪王輒音的人。他身後還有第三方勢力,才是太子最強勁的對手。
原本她孤身來妙荼寺,便是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心理,等著他來出謀劃策——那天晚上她最後留的那句話,本是無需解釋就已傳達的意圖,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沒有來。她才確信,他們終究是各為其主了。
「瓏染,」萱見平靜地望著她的側臉,「你是不是希望我懷疑你,你其實是來盜取《梨花九渡經》的?」清楚看到她的臉色煞然一變,他又徐徐接著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將這個懷疑告訴我身後的那個人——因為你以為我已將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訴了那個人,而我接近你只是為了搜羅太子這邊的消息?」
他搖頭歎息:「你錯了,瓏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個人意願。」
瓏染身體微顫,只覺得他語氣低而沉緩,每一字都咬得極重,心中頓然澀澀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終只作輕淺一笑:「萱見,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違背世間道義,也會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將任何懷疑加諸在我身上都不為過的。」
「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萱見皺眉。她是否覺得他很容易搪塞過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輕、閃爍其辭?「無論你是否相信,我什麼都沒有說——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
他的語氣已有些難以克制的激動。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打動她,又豈會捨得傷害她分毫?包括這場硝煙瀰漫的帝位之爭,他其實最不願看她被牽扯其中——她本是這樣雲清水淺的女子,豈能因這骯髒的廝殺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輸了,一無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帶她離開皇宮——為何她到現在還不明白?
瓏染一時竟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道:「你很會識人,我對武學典籍確實不感興趣,但盜取《梨花九渡經》是主上交代的任務,我只是順道去做而已。你願意守住這個秘密,我很感激——」她抬起眼,再也不懼與他對視,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請別忘了,我們是敵人。」
所以我會因為對你的眷戀而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因為我們已經成為敵人。
這世間有太多變數。縱使今日交情匪淺把酒言歡,他日未必就不會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見不置一言地聽她說完,才道:「看來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記著這些日子的接觸給你留下的印象,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倒未曾想過,不同的立場會成為你我之間一道不可跨越的溝渠。」他話語溫和,竟似有些商量與挽回的餘地,「可否先撇開這些,重新給我一個評價?」
瓏染迷惑地看著他,漸漸覺得眼前的萱見已變得不像是最初的那個人。
儘管他還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一身清洌的氣質也絲毫未損,卻分明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改變。啊,她發現他最近經常笑啊,而且笑起來……完全不似平日裡清高淡漠的樣子,偏卻笑得真心實意,毫不摻假,彷彿就是對著至親的人交付最純粹的信任。
無論是以萱見還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會喜歡。
他竟能用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這種話!瓏染無故有些氣惱,悶悶道:「你今日找我,究竟為了何事?」他旁敲側擊,卻遲遲不見正題。
萱見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國的『淼焱節』,熱鬧得很,你不妨去瞧個新鮮。」
第五章一番紅素新(1)
國雖有界,信仰無界。岆山恰是位於樓蘭與焉耆的邊境,因而來妙荼寺裡上香拜神的除了樓蘭本地人,也時常會見到棕髮廣額的焉耆人,彼此間微笑示意。兩國民風迥異,雖然語言不通,卻也能相處得融洽。
萱見便帶著瓏染跟隨焉耆人的車隊入境,但焉耆國的氣候不比樓蘭,放眼皆是大漠黃沙,鮮少能見綠意,一過境便需改騎駱駝。
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前方依稀傳來眾人的喧闐聲,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的景致截然改變,蔥蘢綠洲取代了荒無人煙的沙漠,到處是圓頂白牆的房舍,有的又似薑汁的黃,兩兩離得近了,天窗對過便是鄰家的遊廊。反差太大竟給人一種海市蜃樓的錯覺。
瓏染正自驚奇,便聞萱見的聲音:「下來吧。」他已在駱駝下面朝她伸手。
瓏染猶疑了片刻,對他笑笑,而後虛虛將兩根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腳踩著駝鐙就要著地,不妨那駱駝猛然一抖,她猝不及防,直覺抓緊了萱見的手。待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落進他懷裡。這一去一來,避嫌未成,反倒像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了。
瓏染登時紅了臉,忙抽開身道:「謝……謝謝。」
萱見不語,眉間卻漫過幾分輕清的笑意。
「四哥!」不期然一道女子聲音介入進來,清脆如大珠小珠,「總算是你!大家都到齊了!」
瓏染一回身便看見一個眉眼明倩的紅衣女子踏笑而來,琉珠纏發,長裙半裁,露出輕盈的腰肢。雖是焉耆人的打扮,那模樣卻頗有幾分中原女子的靈秀。瓏染認得她的聲音——她就是萱見府上的那位年輕小姐!
「我道為何你這麼慢,原是帶了客人回來呀。」紅衣女子原本是用焉耆語,卻在對著瓏染說話時換成樓蘭語言,笑吟吟問道:「阿姐是從中原來的那個吧?」
難道萱見在她面前提過自己,卻未說明自己是太子妃?瓏染心生疑竇,一面輕輕點頭:「我是從中原來的。」
對方似有短暫的吃驚:「聽你的口音,我差點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樓蘭人。」又問,「阿姐來這裡幾年了?」
瓏染抿唇,臉色有些發白:「有三年多了。」
紅衣女子張口還要追問,卻被萱見出聲阻止:「何來這麼多的絮叨?」轉而朝瓏染展開笑容道,「ど妹聒噪,你只管將她的話當耳旁風。」那神容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
瓏染終於明白為何他人前冷若寒潭,人後卻笑如春山——原來他只有對著自己的親人才會露出那樣溫和的神情。
她先前當他是天生的性冷,如今看來他也只是戴著面具,不輕易相信外人罷了。這吐絲作繭的無奈,與她自己又何其相似……
等到萱見將她領至焉耆國的中央聖池——舉國歡慶淼焱節的地方,瓏染仍陷在自己的思緒裡拔不出來。
「在焉耆國,『淼』和『焱』分別是掌管水火的神靈,水神與火神既敵亦友。水火不容,則天降災難;水火相容,則福壽雙至。因而在這一天,族人白日祭水神,夜晚祭火神,意為祈福。」萱見在一旁解釋起淼焱節的由來。
「萱見,我聽聞焉耆的治國方式介於中原和匈奴之間,講究禮法並重。但如今的樓蘭王室卻更相信武力能征服一切。」瓏染望著那些笑容寬厚、和睦一氣的民眾,若有所思道,「智者如你,之所以會來樓蘭,也是為了焉耆國的利益著想吧……」她逐漸想通了一切,「所以你反對金鳶太子登基,是因為覺得他太過暴戾,不能以德服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