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迴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
她在心裡默默念著,一遍又一遍:縱使千年之後,我依然甘願在你的眼神裡沉淪。
「瓏染,你是何時將我放到心上的?」
「……很早,很早的時候。你呢?」
「我自是比你早的。」
彼時萱見正坐在太醫院南苑的石凳上,專心研讀藥理。春袍窣地,繁花照眼。
翻了幾頁,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到底是誰……」
他已經易容成太醫入宮三個多月了,還是沒有尋出關於那個女子的線索。他始終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晚上,秋月皎然,夜露幽涼,他曾在樓蘭留下一段溫存的回憶,卻被迫抹去了……後來回焉耆才知道,他是被人施了攝魂術,忘記了那些事,但記憶裡仍殘留了一些片段——那是一個平淡靜好的女子,記不清她的模樣,只是那份牽念一直在他心頭縈繞不散。
他年過廿五,卻至今未娶。因他不輕易信人,對待外人素來客氣冷淡,即使曾有不少條件優異的女子對她慇勤示愛,卻都被他婉拒了。倒並非因他眼光太高或是天生對異性的排斥,而是他沒有找到能夠教他心動的女子。
他想要的,無關美貌和才情,只是一種靈犀的情愫,能夠讓他一眼認定:原來是你。
直到三年前他在樓蘭遇到那個女子,才動了這份心,所以他回到這裡,想要找到她——他知道這樣做無異於大海撈針,卻始終無法放棄。但這些天來周旋於後宮眾妃嬪之間,見過太多的艷色姝麗,愈發覺得希望渺茫。又或者,她已經離開了麼……
正陷入冥思時,突然一股異樣的氣息逼近,他立時警覺,掐指一算,便知自己已被阻隔在九宮卦陣之外。而卦陣的中心——便是對面那片竹林。
這九宮卦陣倒並非害人的邪陣,佈陣的人通常只有一個目的——掩人耳目,因為陣內發生的一切外界都不會知道。
越是這樣遮遮掩掩,萱見反而越有興趣探探裡面究竟在玩什麼把戲。於是他右手捻指如蘭,左手掐了個劍訣,一式「拈花一笑」,用內力將陣外屏障切開一道口子。凝神細聽,隱約有女子的交談聲落入耳際——
「幼焉,是你啊。」女子聲音細小,些許清倦的語調,卻掩飾不住因故友重逢的笑意。
竟是中原語言?萱見思緒一頓,三年前他拜了一位中原道士為師,因而學了些中原語言。他記得竹林那端是太子妃的鳳竹苑,他並未去過,只偶爾聽別人提起過這鳳竹苑的主人——太子妃,一個生性懦弱、笨口拙舌的中原公主。
那聲音又道:「是教主派你來找我的?」
教主?難道太子妃竟是異教的人?那麼太子……萱見心思百轉,卻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說得真無情喏,我想你了就不能來看看你?」相比之下,另一個女子聲音便顯得乖張許多,那言語裡滿滿都是嬉笑作怪的成分,料想應是個狡猾的人物。異教的女子……大抵該是這樣的。
「那麼,我請你喝酒,可好?」那聲音便又笑了,明知對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並不與她爭辯。她將清酒斟滿小銀杯,舉杯相邀——「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兩句說的卻是她自己的處境。此行一別,偌大皇宮便又只剩她了一人。她對上古傾曇雖無多少情意,但昔日的姐妹不遠萬里過來看她一眼,無論於公於私,她都心存感激。
「哈哈,」幼焉笑得不可遏止,「當初的朽木居然也會說這麼煽情的話了,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樣啊。」因她在教中最呆板木訥又不愛說話,自己便給她取了個綽號叫「朽木」,意為「朽木不可雕也」。
「太子待你好麼?」陡然間話鋒一轉。
短暫的沉默,那聲音微笑道:「自然是好的。」
「切,騙鬼去,誰會喜歡你這塊朽木?」
並無惡意的挖苦,對方聽了也只淡淡付之一笑:「我說好,你又不信。」意思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來問我呢?
「跟你這塊朽木談話真沒勁。」幼焉撇撇嘴。調戲她她不配合,罵她她也不回嘴,無趣啊無趣,難怪連主上都懶得去捉弄她。「主上喊我帶話給你,那本《梨花九渡經》到手沒有?」她這才道出正題。
「快了。」這回答便有些敷衍了。
「什麼叫『快了』!?」幼焉使勁瞪她,「你花三年的時間都沒搞定一本經書?」
第七章語噎岑寂處(2)
對方又沒了聲音,幼焉見狀大歎口氣:「瓏染啊瓏染,我真不明白,你來樓蘭,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望向遠處那逶迤起伏的樓闋,竟一副痛心的口吻,「你用攝魂術冒充中原公主,嫁到這舉目無親的地方,神經病的太子寧肯跟一個男人行房都不樂意碰你一下,表面上卻裝得與你有多恩愛,我看著都噁心!」她啐了一口,瞥眸看她,「你雖步步小心,也從不與人爭寵,但見不得你好過的人仍然想方設法要害你——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慘樣,到底是為了什麼?」
瓏染聞言輕柔笑了:「為了你這句話,也是值得的。」
「少跟我來這套!」幼焉被她氣得不輕,這傢伙別的不擅長,最大的本事就是迴避話題,但她不想回答的問題便一定不會回答,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絕不會告訴你。
狠狠瞪她兩眼後,幼焉沒好氣道:「還有啊,眉璽也是快做娘的人了,但那孩子生下來會遺承她體內的寒毒,水家已經四處佈告說若有人能找到『絳靈珠』解寒毒,賞金千萬。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聽到,絳靈珠能在孔雀河附近找到。」所以她當然要快點跑過來撿,撿個百來千顆的,餘下來的還能賣呢!
「眉璽懷了水沐清的孩子?何時會出世?」瓏染一徑問道,言語裡分外欣喜。
「人家懷了孩子,你瞎激動個什麼勁?」幼焉斜睨她一眼。
瓏染因笑道:「這是好事,我聽了自然歡喜。」
「你——你偏就是母愛氾濫,沒得救了沒得救了!」幼焉一疊搖頭,又好氣又好笑。這朽木從前便是如此——「從來見不得孩子哭,人家爹娘都沒在意呢,你倒搶著要買糖去哄了!對別人家的孩子尚且如此,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豈不是寵得不成氣候?」
瓏染的眼眸掠過一絲黯然,一面低頭飲了一口酒,不說話。
「瓏染啊……」幼焉幽幽道,「你還是趕快找個好人家嫁了吧,生個孩子給我當乾兒子。」
「咳——」瓏染差點沒酒水嗆到。
幼焉終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剛才她真像一副嫁女兒的口吻吶!「你啊——」
她神色驟冷,清楚聽見遠處匆匆趕來的腳步,「你那自作聰明的丫鬟來了,我去也!」她一瞬撤了卦陣,身影隨之消失無蹤,足見其輕功極佳!
「太子妃!太子妃!……」
瓏染斂去所有表情,轉身依偎到竹簟裡,佯裝打起瞌睡。
便在竹林那端,萱見心底升起莫大的欣喜,記憶裡那些殘留的片段都串連成線,攝魂術——太子和男寵——還有她的隱忍和無奈——難道是她?難道竟是她!?
他想見她!從來沒有這樣迫切想見一個人的慾望,他想確認——她到底是不是她?
「竭吾誠心,償汝冤債。」她在誠心祈禱。
萱見當即有了主意,屈指成勾,默念「喚靈術」的口訣——那本是中原道術的一種,「召!」語落訣成,那只藍蜻蜓彷彿受人指引,翩躚著往竹林東面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