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在說謊。我只是為你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棄我而去。
雨勢漸漸大了,沾在面頰一層水意,寒而冷的慌。萱見轉身正要進屋,卻在望見延廊盡頭的綠衫女子時腳步一滯。
「我……來看看你,」瓏染神色拘謹,想要看他卻不敢看他,「你的傷……」
萱見徑直進了屋子。
第七章語噎岑寂處(1)
瓏染在他房門前猶疑了半晌,終是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屋內有些陰暗,爐裡燃著香料,細聞之下才會覺察到的恰到好處的淡香。萱見正在床前點燈,他今日沒有束冠,一瀑黑髮鬆鬆挽就,垂於頸側,燭火裡他的臉色仍顯得有幾分蒼白。瓏染方踏近一步,萱見的眼光便掠過她濕濘的裙角,微微皺起了眉。
瓏染這才發現自己腳底下一路延伸過來的水跡,忙尷尬地站在原地不動。
「太子妃私自出宮不大好吧?」萱見突然出聲。
「我用攝魂術……騙過了他們……」瓏染說話有些不連貫,一面緊緊盯著自己腳尖,「我心裡放心不下,想過來看看你的傷勢——」
「臣已無大礙,不勞太子妃費心了。」
「我……還欠你一句道歉。」
「你對我說過很多次,不缺這一句。」從相識那天起,她便一直把「抱歉」和「多謝」掛在嘴邊——「太子妃何時做錯過?」萱見反問,眼神是她許久不曾見過的鋒冷。
「我當時選擇救他,是因為……我若不救他,他必死無疑。而你的武功比他好,在那種情形下仍是有生還的機會的……我……」瓏染竭力想要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話,卻克制不住雙肩的顫抖,只剩支離破碎的句子。
她用觀音針救金鳶的那瞬,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誰更重要,僅僅是出於本能地為了減輕代價,在受傷與死亡之間,她只能選擇前者——縱然心裡有萬千不捨和不願,她卻清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倘若那日的情形再重現一次,她還是會選擇先救金鳶。
「倘若我死了呢?」萱見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的眼睛,語氣裡竟有一抹狠意。她做得很好,很清醒很理智——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理智了!可他簡直恨透了這種冷冰冰的理智!原來所有人在她面前只能先談價值,再談情意——這就是她大義的取捨!
「倘若我不幸死了,你會怎麼做?」一抹涼薄的笑意浮上嘴角,他卻很想知道答案。
冗長的沉默,直到瓏染的睫毛動了動,緩緩地,一字一字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麼?」
你死了,可我不能——我需要留著這條命,留著這條命無休無止地想你念你——想你遊走在黃泉而我卻停留這世間,想你對我付出真心而我卻對你見死不救,每每想你一次都會錐心蝕骨痛不欲生——痛到想忘卻不能忘,想死卻不能死。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麼?
她說過:如果金鳶死了,那她一輩子也不會快活。
而如果——如果萱見死了,那她一輩子都生不如死!
「若真是那樣,我寧願自己在十六年前就已經死了。」瓏染強扯出一絲笑意,不讓自己看起來那樣狼狽失態,「還有,我會恨你曾經救過我——」她笑得滿眼都是淚,慌忙拿衣袖擋著,「你讓我背負著一生對你的虧欠活著,倒不如,讓我了無牽掛地走……」
萱見本已緩和了神色,卻被這「了無牽掛」一詞再度惹惱:「那我當初真不應該救你!」他怒極反笑。
當日他藏身暗處,卻故意到最後一刻才出面救她,便是因為她臉上那坦然無畏的神情,看得他一陣心驚與不可遏止的震怒——所以他在等,等她最後一刻求生的意識。
因而他更氣的是,她既然有觀音針,當時卻不肯用來自救,而在後來救了金鳶!
「我並非覺得自己的命沒他的重要……但,當時兩方實力懸殊,這廂只有我和太子兩人,我自以為已不可能還有活著的希望……即便我救了自己,也仍舊逃脫不了最後被殺的命運,倒不如省點力氣。」瓏染看出他心裡所想,歎息道。
「所以我救你根本就是浪費力氣,多此一舉?」萱見已是冷笑了。
「不是——」瓏染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急著想要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自知辯解無力,只能緘口。但她始終站在那裡沒有走——換做平日的她定是倉促離開了,可今日卻像是表明自己的決心一般,若今日不能得到他的原諒,她便絕不走。
她從來是個進退合宜、有禮有度的女子,卻也可以為了他放棄一些顧慮和矜持。
她對他的情意——他知道,並像她表面所看的那樣的平淡,只是她從來藏得極好。她本是一個平淡如竹的女子,不善於表達自己,亦不貪求浮華辭令,那些海誓山盟的漂亮話原是她學上百年千年也說不出來的。
萱見的心弦微微有一絲鬆動,暗自用餘光打量著她,她還是著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衫子,這衣裳總顯得她的氣色格外不好,明明無病,卻比他這個真正的病人還要看荏弱了些——她本可以穿顏色鮮亮些的,像上次那件藍緞衣裳就不錯,樣式好看,襯得人也清麗有神采。
萱見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心下已有一番思量。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室內安靜得只聽見窗外的雨聲孤微。直到萱見一言不發地走到瓏染面前,淡淡看她一眼,遂又瞥向她後背貼著的櫥櫃,嘴角似要上揚,話語卻不冷不熱:「藥匣在裡面。」
瓏染這才意識到他的傷口需要換藥,「啊,抱歉。」她趕忙挪開位置。
萱見取出藥匣後發現她仍不依不饒地站在那裡,眼睛盯著地面。那瞬,他的嘴角分明勾起一個有趣的笑來,慢悠悠道出一句:「你是覺得我會穿著衣裳換藥麼?」
瓏染的思維有短暫的停滯,驀地滿臉通紅:「抱歉……」她急著轉身要逃,卻在聽到他接下來更加平靜的話語時整個人僵在那裡——
「慌什麼,也不是第一次瞧見了。」
……
「……所以,我只是無意間路過……」直到萱見伸手將她攬入懷裡,瓏染仍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儘管說的都是再真不過的事實,但明顯有點底氣不足。
萱見但笑不語,一面撫著她的發,狀似漫不經心地在她耳邊道:「那天在妙荼寺,我曾去天璣樓祭拜了幾位山神。」
瓏染隨即憶起那日在天璣樓內的一切,耳根莫名有些燙。不過……他定然不會知道她曾在他面前幻化成耶蘿神像的事情……
「我曾撫過耶蘿神像的玉足,」察覺到懷裡的身軀有些僵硬,萱見又笑,「還燒了一支籤。」
「你許了什麼願?」瓏染話一出口才懊惱自己問得太過急切。
「嗯……」萱見唇邊的笑紋加深,卻不疾不徐道,「我在竹籤上面寫了四個字。」
「……」瓏染隱隱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陷阱,但那時滿腔的意亂情迷已不足以教她弄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只知道抬頭時他清俊的面龐已近在眼前,她心下一跳,眼眸未閉,就這樣看著他輕輕吻上自己。溫暖的唇瓣,淺行即離觸過她的額頭,臉頰,最終落至她發熱的耳垂——
「是……」那道聲音明明近在耳畔,卻總顯得遙遠而不夠清晰,「羅、襪、生、香。」
「……嗯?」瓏染沒聽清,也欠力氣去分辨清楚。腦中漸次有一些思緒虛虛實實地浮上來,那一日梵音繚繞的神龕前——他撫上她的足,撣去那一寸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