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怎會忘記?曾經幾個夜晚冒雨趕到他府邸時,她總是一身濕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悅地皺起眉頭,不由分說地讓她換上自己的衣裳……那時他還會給她說一些傳奇故事,她便挽著寬大的袖管靠在他懷裡吃吃直笑,無所憂,無所惑,便這樣安心入眠。
一別數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個好覺了?多少次午夜,她總在噩夢中驚醒,獨坐到天明。
瓏染手指抓緊他的衣服,輕輕問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請辭,七日之後便回焉耆。」萱見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開男女之嫌。
「七日之後……」瓏染苦笑,正是立後大典那天。他是決計要離開這裡,不再回來了麼?曾經說要等她的承諾終究只成了指間流砂……「陛下……或許能夠成為一位賢德之君。」
萱見勾了勾唇角,笑容卻是冷的:「因他身邊將有一位賢後輔佐?」
「萱見——」瓏染情不自禁地喚出聲,對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個教你看走眼的人罷?」
這幾個月來她的所作所為宮裡人都看的分明——先是在鳶帝面前出謀獻策,逐步收回左大將軍的兵權,也令菱姬在後宮的勢力一落千丈,又暗中買通椿姬身邊的丫鬟,在給椿姬浴洗時用了鳶帝最厭惡的一味香料,使得當晚的千金春宵不歡而散……她精心佈置這一切,不僅讓後宮的那些妃嬪對她心懷畏忌,便連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寵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後當要選妻。
「你素來看人極準,可曾料到原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般模樣……」瓏染自我解嘲道。
「你,一直,不曾變過。」萱見一字一字低沉說著,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你原本就是一個——甘心為了某個執念而拋卻所有的人,『寧願天下人負我,不願我負天下人』——你從來就不會善待自己。」
瓏染的身體猛地一顫,那一刻她幾乎以為——如果他問下去,甚至只需一個催促的眼神,她也會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告訴他——
可萱見沒有問,他的眼裡掠過一抹蒼涼的笑容:「若你認為值得,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她情願放棄一個人的清靜,加入這後宮女人的鬥爭,費盡心機也只是為了金鳶一人——他還能有什麼話說?她喜歡竹,喜歡酒,喜歡平淡與長久的生活,可今日的浮華逸樂與她的初衷相差甚遠!所以他無法釋懷——她總是委屈自己為別人而活,何時才能為自己活一次?
「萱見,我還記得你曾講過一個故事——」瓏染突然岔開話題,眼裡浮動著墨色的流質,但溫存的,「一個關於『因果報應』的故事,有個男孩生性惡劣不知悔改,佛便懲罰他,每每他做錯一件事便會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一樣東西。他說錯一句話,嘴裡的糖葫蘆便掉在地上;他踩死一隻螞蟻,自己的錢囊便被人偷走,後來……」她似乎有些疑惑,「後來他怎麼樣了?他……死了麼?」
「他沒有死。」萱見沉靜回答。
「他還有個喜歡的女孩,那個女孩會為他難過麼?」瓏染又問。
「他沒有死。」萱見加重語氣,注視著她。「他們在一起過得很好。」
「這樣啊……」瓏染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恍然一笑,「謝謝你給他安排了這樣好的結局。」一面輕喃著,她的神色卻有些恍惚,不是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麼?難道上天也會原諒這樣的壞孩子?那她自己呢?還有餘地為自己贖罪麼?
「瓏染?」她像在發呆,燭光與月影交錯在她臉上形成一種蒼白詭譎的神色。萱見心頭沒來由的一陣不安,「你想說什麼?」
「啊,抱歉,」瓏染連忙笑著咳嗽兩聲,用他的衣裳擋住臉,「本宮該換衣裳了。」
窸窣的珠簾碰撞聲最後歸於平靜,意味著那個男子已經走到外堂。瓏染緩緩把臉埋進他的衣物裡,無聲地哭了。
男孩沒有死,他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樣的結局太美好,卻不屬於她。
她的七竅裡都充斥著衣服上蘭芷熏香的味道,胸口似被一大塊巨石壓著,她竭力抽噎,卻哭不出聲音,那種感覺幾乎逼得她窒息……漸漸也沒有力氣再哭,只是機械地將身上的濕衣換下來,穿上他的。纖瘦的身軀裹在寬大的官袍裡,使她看上去像個布偶,華麗衣飾下是空蕩蕩的靈魂。繫腰帶,挽起袖管,她的每個動作都細緻而緩慢——像是在作最後的告別。
走出內室的時候,瓏染已是一臉平淡,萱見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眼眸微闔,側臉落了一層幽謐的陰影。她輕步走到他身後,他沒有回頭。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在眼眶裡打轉,瓏染茫然伸出手,多想再抱抱他啊,這個給予她一生柔情的男子……今日一別,是否就是天涯陌路,永不相見?
指尖就要觸上他的衣角,突然一道聲音自廊外傳來:「奴婢來接秋姬回宸央宮。」
瓏染的手指陡然僵在半空,而後縮回。只聽得她在他耳後輕笑:「我走了。」
「夜黑,走好。」
萱見始終沒有回頭,無人瞧見他眼角清薄的一層水意,還未滑落便已在月光裡乾涸。
七日之後,樓蘭國立後大典。
宮內密燈水雲天,宮外千江明月夜。玉石紅毯鋪就的樓階,嚴妝霞帔的瓏染由槿戈牽著一同踏上步輦,狐皮軟墊,藕色簾幔垂落及地。通往正和殿的闊道上,幾十里畫角連營,太監宮女浩浩蕩蕩跪了一路,回望繡成堆。
「你愛陛下麼?」瓏染伸手搭在槿戈的手背上,不著邊際地問出這麼一句。
槿戈嫣然一笑,雙眸熠熠生光:「若不然我做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何時開始的?」
「或許……」槿戈略有遲疑,「是從我進宮的那天起。」又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當她從人群裡看到金鳶太子披甲凱旋的那一刻,便已存了一份遐想。
「你進宮也有兩年多了。」瓏染似笑似歎,這丫頭也是個癡情人。停頓半刻,又道:「如今菱姬已廢,但椿姬同樣不容小覷。你已懷了陛下的龍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你,但若想坐穩皇后之位,便不得不拔掉椿姬這根利刺,而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容易沉迷。」她低眉撫弄耳邊鬢髮,略略沉吟道,「我聽她身邊的丫鬟說過,椿姬曾因一隻喜歡的鸚鵡死了而三日三夜不肯進食。你若能利用這一點,以後除掉她也不算難事。」
「姐姐?」槿戈心中一驚,這番話怎麼竟像是臨別前的交代一般?「姐姐放心,我今日的一切都是姐姐助我得來的,我發誓以後絕不會同你爭搶皇后之位!」
瓏染只淡淡一笑,並不說話。無論槿戈日後會不會變,但她至始愛著鳶帝——僅這一點便足以讓她放心了。她到底還是希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即便只是看著別人團圓也能會心一笑。
步輦經過玉螓宮時,瓏染的視線驟然一緊,下意識地抓緊身邊槿戈的手。
槿戈抬眼一見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時便明瞭七分,遂抬手掀開簾帳一角,嬌柔出聲:「走慢一些,本宮坐著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