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話斷結在喉,笑凝於唇邊。滌心扶住門邊,怔怔瞧著眼前這幕。
駿馬上,男女依偎,武塵雙手執韁,渡芸教他圍在懷中,螓首枕在男子胸膛,眼睫輕合,唇瓣憐抿,她身上裹的正是武塵的披風,好似柔弱無骨不堪風吹。
滌心無話,要強的個性再次凌駕她,即使內在傷痕纍纍,她不會在人前示弱,也不掉眼淚,她要留住最後的尊嚴。
賀蘭說對了。武塵昨夜未曾回房,他亦在思索日間與滌心的衝突,懊惱與自責吃咬了他整晚,想起滌心受傷的神情,心臟陡痛,不知自己怎會如此衝動?今日一早,他已下定決心同滌心合好,拋開昨日的不愉快,卻因渡芸突發的狀況,他不得不緊急處理,心裡牽掛的卻是她。
滿腹歉意,一腔柔情,在乍見滌心由熱轉為漠然的神態全數跌入寒谷。
武塵居高臨下凝睇著,不自覺間眉目肅冷,如同滌心,眼底蕩成一片淡漠。
「四爺……」渡芸恍惚轉醒,輕喃著。
慢慢將視線由滌心臉上抽離,垂首瞧著懷中女子。「醒醒,我們回寨了。」他知道有人要誤會了,心灰意冷已倦於解釋。
利落地翻身下馬,武塵回身欲幫渡芸,她雖醒來,雙眼仍感困頓,沒踩好馬鞍上的踏蹬子,腳一滑,整個人結結實實跌入武塵懷抱。
「小心!」武塵連忙扶正她,心中一跳,雙眼不自覺又朝滌心晃去。
鎮靜。她要瀟灑,要做得好。
滌心靜幽幽地抿著唇,意識彷彿麻痺了,白紙般的臉龐,眸子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她微微偏開頭,頓了一頓,終於轉過身背對著他們,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四爺,怎麼了?」渡芸問,隱約猜測發生何事,她咬著唇歉疚地道:「滌心姑娘恐怕是誤會了,四爺別理渡芸,快快追上去吧。」
他本有這心意,但渡芸連站都有些搖搖欲墜,周邊又無人可以托付,只得說:「不急,我先送妳回去。妳得好好休息,下午別去周隨那兒了。」
「四爺……渡芸知道您是重承諾的人,為了我這條性命,四爺費盡多少心力,您的大恩大德,渡芸萬分感激。滌心姑娘人品好,心地也好,和四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若是因為渡芸而起誤解,那渡芸將不知何以自處了。」他倆並肩走著,渡芸說著話,逕自垂首,掩蓋對身旁男子的一片傾心。
她鍾情於武塵,一次的酒後真言,得知藏在他心中的那個人,自此,她對種茶便起了興趣,想教一身十指也染上清雅茶香。但他不屬她,從來就不曾有過;永遠只是兄妹情誼,她該要清醒了。
片刻,武塵歎道:「她昨日前去探妳,定對妳造成困擾,若有冒犯之處,我替她向妳道歉。」
「冒犯?!」渡芸語氣一頓,「沒有啊!滌心姑娘同我談茶,是渡芸太過緊張膽小,交談不到幾句便急急跑開了,將她和孩子們丟在隨哥那邊,後來想想才覺得自己太過無禮。」自不幸發生她便害怕陌生面孔,尤其是男子,就連周隨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
「滌心她……沒逼妳說什麼嗎?」武塵步伐停住,劍眉愕然飛揚。
「逼什麼?」
望見渡芸迷惑的反應,武塵呼吸一窒,才知自己錯得離譜。
他以為滌心聽中什麼流言,吃這無聊飛醋,故意找她麻煩。昨日與滌心的一場爭執,如今細細回想,武塵恍然大悟,她完全是為了氣他!
在那之前,他令她傷心嗎?片刻點滴在腦中翻覆,癥結隨而浮出,武塵額際微微滲出細汗。
是了,是了,這事端由他挑起,因對渡芸異於尋常的關切,他不容滌心說明,打開始便以強硬態度死守一個秘密,即使滌心信任他,在親眼、親耳見聞這一切後,要她如何堅持想法?
「該死!」他罵了自己一句。
「四爺,渡芸姑娘。」正巧,一名漢子由後頭追來,是周隨。他手上提著籃子,揚聲便說:「我聽說渡芸姑娘身子不舒服,特地請王大嬸幫我燉了雞湯過來。」
「周隨,照顧渡芸。」武塵緊急交代,不等兩人有所反應,車轉回身,人如離弦弓箭般急奔而去了。
「四爺放心,我當然會好好照顧她的……」周隨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傻盯著絕塵而去的身影,慢了好幾拍的說著。
他搔搔腦袋轉向身旁女子,四目相視,兩人竟同時紅了臉。
※※※
不知該往何處去,木然地一張臉,滌心走回房中。至少,這是暫屬於自己的空間,可以面對最赤裸、最真實的蘇滌心。
門剛合上,眼淚跟著流下。甚至不及步至床邊,雙腳彷彿讓無名力量抽光支撐的能力,她站不住,身軀就著門板緩緩滑坐地上。
想到此番上閻王寨時,任她怎麼乞求,大郎哥硬是不准她騎馬,而現下卻允許另一個姑娘大大方方坐在他雙臂圈圍的天地。
眼一合,那兩人親密的舉止清晰印於腦海,她是當局者迷,怎會不心酸難受?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秀額抵在膝上,滌心不住搖頭,珠淚無聲無息墜落在裙褶裡,濕潤漸漸擴大。
好似過了許久,她的臉仍貼在雙膝上,玉頰未干,只是靜靜的、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思緒停擺,腦中空空洞洞,整個人懶懶懨懨。
「滌心。」
滌心的唇彎了彎,內心正嘲弄著自己。她竟會聽見大郎哥低啞嗓音,輕輕喚著她的名,此時,他伴在另一個姑娘身邊,又怎有閒暇理會她?
「滌心,開門,滌心……」聲音再次響起,比方才更加真實清晰。
滌心忽然跳了起來,兩眼大大地瞪住那扇門,門紙上映出淡淡身影,真是他。
「滌心,開門。我知道妳在裡頭,我……我有話同妳說。」
她不說話,不開門,她不要理會他。
胡亂抹掉臉上殘存的淚水,滌心氣難消,抿著嘴什麼話也不應。
武塵哪裡肯放棄,懊惱情緒淹沒了他。
「滌心……滌心……」
武塵不敢冒險闖入,卻不住喚著她的名。一扇門沒法阻隔他的,但如此為之,只有令情況更加惡化。
然後是一聲重重的、瘖啞的長歎,「要怎樣妳才願意見我?」
房內的人心亦亂成一團,沉默在周圍飄流,過了許久,滌心終是開口。
「大郎哥該是喜歡渡芸姑娘吧?你說……你憐惜她、關切她,也會尊重她、愛護她,這是純粹的兄妹之情?我……我好困惑,但不管如何,你心中待她已不相同……」
為何瞞她?若起初已知此人,她會做妥準備坦然應對,縱然大郎哥喜愛對方多些,她也有十成信心為自己爭得真愛。
不該瞞她呵……難道他不知如此而為,教她多麼難堪嗎?
那語調帶著很重的鼻音,顯然流了淚。武塵雙眉攏聚,知道是自己惹她傷心。
「我的心意,妳難道不知?」渡芸之事他真的無法說出,但事情橫在兩人眼前,若不能給一個答覆,只有任著滌心誤解下去了。
似乎想了許久,門內綿渺的聲音才又響起,幽幽地穿透門紙。
「我很迷惑……我本來知道的,一直將它珍惜著。大郎哥……你讓我想想,我覺得好亂、好迷惑,給我一些時間想想可好?待想通了,滌心會知道該怎麼做,我不要你為難呵……」那扇門終有好處,見不到一張為她焦著無措的臉龐,滌心能強抑情懷。
她待他的心意未曾變更,只是心緒混亂,她需要時間思索。
「滌心,妳開門。」聽她如是說,武塵按捺不下。「滌心──」
理智難持,他喘著氣,揚掌便要擊出欲破門而入。
紛亂之際,單邊眉頭教人輕輕按住,賀蘭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旁,對住武塵緩緩搖頭,並以眼神示意,提點他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讓她靜一靜。」方才一切賀蘭全看在眼底,略能推測出兩人心結所在,原是為了渡芸。感情之事誰也說不通的,暗暗歎息,她安撫微笑,「你先離開吧,別擔心,我替你看著呢。」
「可是我──」武塵心如阡陌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頓了頓,頹然放下高舉的手,他深深吸了口氣,拱了拱拳勉強道:「有勞大嫂。」
視線再次瞥向那扇門,仍舊無所動靜,失意無聲無息侵擾胸懷,沉重得幾要窒息,緊緊抿唇,武塵終於舉步離去。
※※※
「滌心,快開門,這托盤好重,我要拿不動了,快來幫我啊!」門外的女子緊急呼救,情況逼真。「哎喲哎喲,湯灑了啦!不行不行,真要摔盤了──」
久閉了一個下午的門終於打開。
一雙藕臂探出,直直捧住賀蘭手上大盤,面對著面,賀蘭笑意盈盈瞧著她,半邊身子乘勢擠了進來,挑了挑柳眉,一副詭計得逞的得意模樣。
「連妳也來騙我。」滌心斥了聲,將托盤塞回原主手中,扭開頭,她並非真的生氣,是不願一雙血絲未退的紅腫淚眼教人瞧見。
「唉,我的好姑娘。」賀蘭放下東西,拉著滌心略略冰冷的小手,讓她坐在身邊,「妳怎地冤枉好人,天都黑了,我瞧妳『閉關』這麼久,連晚膳都錯過了,我可是心疼妳,才特地為妳準備,別人沒有呢!瞧妳面子多大。」剛剛又遇到武塵在門外扯頭髮,眼見是無計可施才落得如此地步,累得她撐著托盤還要花好大工夫將他勸走。
「我不餓,不想吃。」頭又一偏,她躲開賀蘭趨近的臉。
雙眸中的脆弱是騙不了人的,賀蘭柔聲輕歎,緩緩撫觸滌心一頭的長髮,「將自己關了一個下午,到底想通沒有?」
聞言,滌心咬唇,眼睛驀地合上。
她不愛掉淚,掉淚要有原則,可以為摯深感動而哭,可以為憐惜一個人而哭,可以為悲憫情懷而哭,卻不要為傷心棄情落淚,她一向討厭這軟弱行徑,無奈昨日再加今日,她不知幾次教自己瞧不起了。
「妳的想法依然清楚堅定嗎?」賀蘭再問。
滌心張開眼,眉眼染著迷憫神態,幽然注視著對方。
「我是說妳的心。」瞧來需要她推波助瀾了。賀蘭食指指點她的胸口,笑容真誠美麗,柔聲三問:「妳這裡……還是牽掛那人嗎?」
四目靜靜相視,滌心點頭,表情鄭重無比,斷無懷疑。
「那……他的想法呢?」
又靜了片刻,滌心悶悶地道:「本來很清楚,現在不知道。」
「唉,那就想法子找回那個『本來』囉,總勝過把自個兒關在房中,一無所獲要來得好吧?」
滌心怔怔然,好似努力思索著什麼。
賀蘭不再多問,將菜布上桌面,拿起碗筷塞進兀自發愣的人的手中。
「慢慢吃,吃飽了就想通了。」
※※※
晨霧清冷,縹縹緲緲籠罩著一片天地,置身其中,彷彿掉入迷境,踩踏皆是雲彩,腳步不知不覺間變得輕盈,這亦是閻王寨上的另一風貌。
露水沾濕滌心的髮梢裙擺,拉緊披風,她手挽著小竹籃,裡頭的三色糕點是今晨天未亮,她借用了寨中廚房親自做的。
早起的人不少,沿途走來,幾戶人家敞著大門,開始一日的忙碌。
靠著三、四位大嬸、嬤嬤指路,滌心才知渡芸的住處,原來是在前往周隨茶園的碧湖畔。
早晨的碧湖淡籠輕煙,美得如同詩畫。滌心靜靜駐足,覺得空氣涼透心底,半晌,她記起此趟前來的目的,一旋身,那名女子教晨霧籠罩著,身形不實不虛,恍若剪影,亦靜靜地凝視住她。
「碧湖的這個時候最是美麗。」那剪影說話了,唇邊是靜謐謐的弧度。
「的確很美。」滌心誠然贊同。
頓了頓,她朝渡芸走去,將手中小竹籃些微揚高,「我帶了幾碟糕點,剛做好的,鬆軟恰合入口,可以佐茶細品。」
滌心愈走愈近,那剪影愈來愈明,一種模糊又熟悉的聲音細細響動,方寸掠過奇異情緒。然後,薄霧阻不了視線了,她瞧見渡芸,還有在她手中因風轉動的扎花風車,九朵車花輕盈飛轉,那沙沙的音調化成千支針,刺透了四肢百骸。
小籃子握不了,隨著滌心垂下的手摔在地面,裡頭精緻的點心四散滾落。
渡芸輕呼一聲,上回是滌心幫她撿茶葉,這次角色調換,她趕忙蹲下去搶救,可惜糕點髒的髒、碎的碎,沒一個再能入口。「唉,可惜……」她輕歎,抬頭對住滌心,疑惑瞧著她瞬間慘白的臉龐。
用盡氣力,滌心終於找到聲音,竟艱澀得難以言明。
「這個……這扎花風車……它……」
「妳怎麼了?」渡芸站起身,眼眸坦然。
滌心不敢再問也無勇氣再問,突覺身子這麼冷,碧湖上所有的寒霧全吹進她的心田了,雙臂環住自己,她緩緩在石上坐下,毫不在意草地的露珠沾濕衫裙。
「我知道妳所為何事,來了這趟,絕非為了送那幾碟糕品。」渡芸由她身邊慢慢踱開,面對著一池碧湖,背對滌心又道:「我也知道四爺和妳……你們兩個為了我鬧得不愉快,我更知道四爺心中只有一人,自始至終就這麼一個姑娘……那便是妳了,滌心姑娘。」
若早半刻,滌心聽取此話,心中定要歡喜,但事實擺在眼前,那是她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意義自然不同,他怎能轉送其它女子?!
渡芸不知她心思轉折,蹲下身,小手撩撥一池寒水,她臉龐閃過毅然與堅決,語字輕緩,「我喜歡四爺,自我第一眼瞧見他時就不能自拔了,可他心中始終有別人。我不是故意讓你們為我鬥氣,我真的不是安心的……」要如何才可掙脫枷鎖?不單為情,還有那教人戰慄的過去。
滌心被她的話吸引,側目瞧著渡芸面向湖面的背影,沉默地等待著。
渡芸繼而又道:「四爺因何帶渡芸回寨,妳多少已有聽聞。風家鎮的惡霸害死了我爹、逼死我娘親,沒一個能替渡芸出頭,全是四爺……我與他毫不相識,皆因路見不平的俠義情懷,他孤身夜闖殺了那惡人,我爹娘大仇才得以報償。」身形如此憐弱,她沉浸在思緒中,忽地心一橫,「我、我配不上四爺的……我不配的,我……那一夜,四爺不僅殺了惡人,還救走被擄多日的我……當時我的手腳分開被綁在床角四頭,嘴中塞布、衣不蔽體,那惡徒加在我身上的恥辱……我沒有知覺,什麼都沒法想,只希望快快死去,我不要受那樣的凌辱,我……早是殘花敗柳,這一身的不潔怎敢再妄想些什麼?」
滌心小臉跟著刷白,方寸如受重捶,不禁立起身,自言自語喃著:「這便是大郎哥與妳之間的秘密……」珠淚滾下雙腮,無啜泣聲,一對眼眸清明如水,憐憫與自責的情緒團團捆緊了她。
「我試圖尋死,拖著一副骯髒軀體,日日夜夜糾纏在夢中的惡鬼……我受不了。好幾回在鬼門關兜轉,我進不去,又是四爺將我拉回人間。妳懂了嗎?別再為難四爺了,他指天立誓對那晚所見絕不洩漏半句,要我好好活下,不准再有輕生念頭……滌心姑娘,別要難為他了,四爺如此重義守信,我知道他寧可讓妳誤解,也不願失信於渡芸的。」
自責慢慢擴大,滌心體認著一份強烈的內疚,懊惱與失意接續湧入心頭。此刻的滌心,便在這自責、內疚、懊惱和失意中沉浮。
她不該疑慮,卻教懷疑的種子在心田發芽;不該追究,卻執意而為,傷害了渡芸也侮辱大郎哥一片心意。這便是自己所求的嗎?何時,她亦陷入可憐的嫉妒當中,如此看待自己與大郎哥的情意,她不是知他、解他嗎?果真這般,怎會不信任他,讓兩人走到這等田地?
渾沌的恐懼愈來愈清晰,經歷一番,她有何顏面見他?是她背棄相知相許的諾言,她對武塵所做的傷害,已輕蔑一個男子的人格。
想起首次因渡芸而起的爭執,他犀利的話猶在耳邊。
妳若執意而為,那諾言便是盡負神明,果真這般,我已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無話可說……滌心痛苦搖首,心中已然清楚,若大郎哥選擇別的女子,她不能怪誰,全是自己促成的結果。
「對不起……」太遲了,已難彌補。滌心心知肚明,但這句歉言發自內心,她誠懇地希望渡芸能夠知曉。
靜默了一會兒,渡芸幽然柔軟的聲調再度傳來,「瞧,這片湖如此之美,我時常想著有朝一日它會洗淨我一身的污穢,還來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那不是妳的錯,自始至終是命運捉弄,渡芸,妳是好姑娘,妳該知道──啊!渡芸!」滌心厲聲驚呼,眼睜睜看著湖邊的人躍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不要!不要!」她喊著,以為渡芸再度尋死,什麼也管不著了,迅捷無比地衝向湖邊跟著縱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傷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滌心絕望地想,湖水奇凍無比,她艱難地划動雙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尋找渡芸的蹤影。
衣角讓一股力量往後拉扯,她撥開水偏過身子,在一片透明沁藍裡瞧見渡芸微笑的臉,彷彿有些驚異滌心會跟著躍入。她一手划水,一手指了指上方,滌心朝她點頭,兩條魚般的身影往湖面游去。
眼見就要突破而出,滌心心中有異,感覺身邊無人跟上,一回頭,竟見渡芸讓湖底植物纏住小腳,掙脫不開。滌心連忙掉頭回身,憋住一口氣迅速朝她游來,費了番工夫才助她脫離。
當兩人撐身突出水面,力氣幾已用盡,差些又要沉下,然後是一雙健臂同時撈起兩具濕淋淋的身軀。他足尖輕點,留下湖面幾朵漣漪,轉瞬間,三人已安全回到堅實草地。
兩個姑娘都凍白了臉,一個靠在武塵右肩,一個癱在他的左胸。
滌心喘著氣,呵出冰冷煙霧,瞧見渡芸楚楚可憐的容貌,眼睫輕顫顫的,菱唇淡淡抿著,心一痛,知道自己該割捨些什麼了。
她踐踏了一段可貴情意,辜負雙雙許下的誓言。
配不上大郎哥的人,其實是她,不是渡芸。
猛地推開武塵的胸懷,失去他的支持滌心搖搖欲墜,仍是咬牙硬撐起身子,眸光直勾勾瞪住扶持的兩人。她的臉蒼白似鬼,齒牙不住顫動,冷!無止境的寒冷,心中是對自己的心灰意冷。
顧不得滌心是否又有誤解,武塵攬住渡芸虛弱身子,眼陣陰霾遍佈。
「這是怎麼回事?」他目光掃向滌心,等著回答。
「四爺,是我……」
「我心裡不暢快,你護她?!我偏要逼她把事說清楚!」她搶在渡芸說明前將事實曲解。要捨就要捨得徹底,連大郎哥心中對她的留戀也一併斬斷。
「妳逼她?!」武塵雙眉糾結,好似大受打擊,感覺眼前的滌心離自己好遠,深沉的冷漠擋在兩人之間。「我說過要妳別來擾她,妳我之間的事,不該牽扯上第三人。」那語調少有怒氣,是滿腔滿腹的失望。
他對她心冷嗎?很好呵……因為她對自己亦相同。
「四爺,滌心姑娘沒逼我!她──」
「我是強逼她,那又如何?」滌心不理渡芸的焦急,再次快語打斷她的解釋,下顎一抬,「妳若不是怕我逼問,何以情急地跳入水中?我是想知道你們暗地裡搞什麼鬼,可不想把妳逼死呵!害得我弄了一身濕!」
渡芸怔住了。方才自己絕非輕生,只是一時間的念頭想浸淫在湖水中,這舉動以往並非沒有,她泳技不錯,剛剛讓水草纏住腳,還虧滌心救了她。
「滌心姑娘……妳為何要這樣說?不是這樣的。」
「什麼叫不是這樣?妳明明拖累我,害我又濕又冷!」
「滌心!妳鬧夠了沒?!」武塵嚴厲喊住她。從來,他不曾用那般的語氣喚她的名字。「我原以為自己誤解妳,昨日我懊悔不已,氣自己為何那樣待妳,急急想同妳解釋。妳一直是個明理好心的姑娘,在我心中佔著最重要的位置,我們已這麼的要好,互解心意相知相惜……我以為是,以為找到一生伴侶……妳、妳為何不信我?為何……」
滌心原本想故意再逞強幾句,但心臟一陣緊縮,武塵的漠然失意吞噬她所有勇氣,她再也瀟灑不起來了,將頭側開卻瞧見孤伶伶躺在地上的扎花風車。
眼眶刺疼的熱流她咬牙逼退,滿不在乎。
「是你先欺騙我,你跟這個女子……你們……」天可憐見,她無法繼續說下,原來心這麼脆弱,她為武塵心疼,不敢再看他受傷的模樣。
武塵用盡力氣呼吸,胸口發漲,雙目睖瞪住教自己又愛又恨的臉,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山谷飄來,清冷虛幻。
「妳走,我不想見妳。」
「我想……我們都該好好想想。」滌心輕描淡寫道,望住武塵偏開臉,她唇動了動欲說些什麼,隨即卻又打住。
能說些什麼呢?這結果是自己一手所成,她該為自己喝采、為自己鼓掌,不該這麼痛苦。
「你……保重。」
為我保重。她暗自乞求。
武塵冷漠無語,目光不願與她接觸。
甩掉那份躊躇,滌心毅然轉身,濕發飛濺出水珠。下意識舉步移動,每一腳這麼的沉重與心痛,她挺直雙肩強撐著,不回首、不遲疑,一步一步走出被她親手斷送的天地。
行屍走肉般回到寨中大廳,滌心不知道該走往何處,怔怔立在廳前,感覺身子就要癱軟在地,思想完全的空白。
「滌心,妳跑到哪兒去了?我要同妳招認一件事,先說啦!可不准生氣。我在馬車裡拿了妳的扎花風車逗小思慈玩,沒想到一不注意,這女娃將車花塞在嘴中咬了,口水沾濕一大片,賀蘭說渡芸姑娘手藝極巧,我昨兒個便拿去請她幫忙修補,現在扎花風車還在她那兒,待會兒我──」
卿鴻邊說著,懷抱孩子同賀蘭相偕而來,待走近瞧清了她,不由得雙雙驚呼,「天啊!妳怎麼了?!」
「妳跌到水裡了嗎?老天爺,全身跟冰柱一樣!妳臉怎麼這麼白?還杵在這兒做什麼?快回房換衣服啊!」卿鴻急催。
「滌心、滌心,妳怎麼了?」賀蘭握住她冰凍的手,關心地搖動著。
滌心抬起頭,面對著兩張真誠關切的臉龐,她聽著焦急的呼喚,心中痛楚再難承受,猛地撲進賀蘭懷中,她終於哭出聲來,一面哭,一面低喊。
「我不能待在這裡了,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