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二字撞進腦海,麥正秋心下一動,看向那個仍在他胸口磨來蹭去的小腦袋,身體霎時變得僵硬。
一抬頭,看到梅兒張著嘴呆呆地伸指指著他,他竟似做了虧心事,立刻用力將他推了出去。
猝不及防的阿涼踉蹌後退,在快被身後的椅子拌到時,麥正秋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也不知是他心裡有鬼還是怎的,只覺他的胳膊也似柔若無骨軟得不可思議。指間似著了火,鬆開指,看他跌坐進椅,忙背轉身,推開窗,放進一室的風,藉以掩飾紊亂的心緒。
阿涼意猶未盡地坐在椅中,皺著鼻子喃喃:「真好聞,你每天讓我聞一聞,我就幫你。」
梅兒仍吃驚地張著嘴,當初聽說選太子妃是男女不限,她就對太子的「男女通吃」頗為震驚,沒想到,沒想到東來國人不但愛女扮男裝男扮女裝雌雄不分,還如此大膽地男撲男,難道,在東來國,男人是可以嫁給男人,女人也是可以嫁給女人的?
頭腦混亂的梅兒口中發苦:「你、你不喜歡女人嗎?」
「喜歡啊。」阿涼一邊皺著鼻子,一邊繼續探手伸向麥正秋。
麥正秋不著痕跡地擋開他的碰觸,心情複雜,難以言說。
看阿涼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喜男還是喜女,恐怕尚未定性,而他自己卻已是十足十的男人,二十有六,之前從未出現過斷袖之癖的跡象,今天卻被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弄得心旌蕩漾。既然他經營的「大雄」是女扮男裝,那他有沒有可能也是女人所扮?
梅兒仍在問:「那你,喜不喜歡男人?」
「喜歡啊。」他家有好多男人,他個個都喜歡。
這個答案落入梅兒耳中,她立刻將他也歸入「男女通吃的妖怪」一族。嗚,她好想家,家鄉的人民很單純,要麼男吃女,要么女吃男,從來不會像東來國人這麼複雜可怕。
一個時辰後,三人坐上馬車,帶上行李,離京而行。
夏季出行,實非明智之舉。無奈梅兒哭得喉嚨沙啞,吵著鬧著要回家,為了安撫她,麥正秋只好牽出了馬車。
可是,族人的期望,他怎麼敢辜負,族人的命運,他怎麼敢忽視,這一次,不見最後真章,他們回不了家鄉。這些話說給梅兒聽,她又哪裡會懂,她分明仍只是個孩子。從小到大受爹娘寵愛得兄長愛護,她哪裡出過遠門甚或是來到異國他鄉承受如此沉重的壓力?好在她並不識路,也許帶著她四處散散心,多瞭解瞭解東來,或許她不會這麼害怕。
上了車,梅兒哭著哭著就倦了,抱著枕頭,一臉淚痕抽抽噎噎地睡去。
車頭上,坐著駕車的麥正秋,而他身後,則偎著睡得東倒西歪的阿涼。
因為漫無目的,所以馬車駛得很慢,馬兒幾乎是一邊低頭吃草一邊懶散前行。
夾道的綠陰仍遮不去炙人的熱浪,熱風拂面,很容易就熏得人口乾舌燥。
解下水袋灌了一口,在傾身將水袋掛回去時,他身後的阿涼竟似怕他跑掉般再次用手臂纏上了他的腰。後背某處隱隱有點涼有點濕,伸手一探,摸到兩片柔軟,再往裡一探,竟似牙齒,忙縮回手,指上儼然就是能拉絲的口水。這傢伙,竟然伏在他背上燉口水。
這種感覺很奇怪,想笑,又無奈。
身後的小傢伙兒口口聲聲說要得到他的味道,讓他進馬車裡睡,他偏不肯,非要蜷在他身後揪著他的衣服嗅啊嗅,天可憐見,他身上哪有什麼味道。
伸手想掰開纏在他腰上的手指,哪知掰開這隻,那只又扣上,掰開那隻,這只又扣上,睡著了還這麼執著,真是沒見過這麼愛纏人的小鬼。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纏得哭笑不得。就算是梅兒,也不曾像他這般粘人。他是擄他的惡人,怎麼他反倒有種自投羅網無法脫身之感?
低頭望著那雙扣著自己腰腹的手,麥正秋將自己的手掌覆上去。
手好小。摸上去,柔軟細膩,和大弟二弟三弟四弟的手都不相同,甚至比梅兒的手還要軟。
他是不是女扮男裝?如果,他是女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麥正秋忙舉起雙手,不敢繼續摸索下去。
在他身後,一直沒有找到最佳睡眠姿勢的阿涼,不停拱來拱去,每次拱動都會扣著他的腰,鬆鬆緊緊,緊緊鬆鬆,最後索性將頭拱到他手肘下,仰著臉張嘴躺著,呼,呼呼。
見他毫無女兒家嬌態的睡姿,麥正秋別開頭,自嘲地笑。
瞧他不過比梅兒大了一兩歲,分明也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他怎麼能……
呵,真好笑!
撩開車簾望了望車廂內呼吸均勻睡得正酣的梅兒,再低頭看看貼著自己大腿睡得口水漣漣的阿涼,麥正秋打個呵欠,也有了睡意。
將車趕進路邊的小樹林,遠處水聲淙淙,有河風送爽,在這裡小憩片刻,倒不失為一個難得的悠享所在。
這一覺,很沉,很香。
醒來時,看著從頭頂投射下來的斑駁陽光,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彷彿還在家鄉麥田後的小樹林裡,看麥浪翻滾,聞麥香拂面,可一抬手,觸到車轅才知,這裡是東來,並非南桑。
如果這次不能凱旋而歸,恐怕故國家園只能夢中尋。
抹了抹臉,麥正秋站了起來。
馬車仍好好地拴在樹上,馬兒仍懶散地伏在地上,掀開車簾,只見梅兒乖乖躺著,那個粘人的阿涼卻不見了蹤影。
他向來淺眠,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可在這個夏日午後,他卻睡得人事不知,若是發生什麼險情,後果根本不堪想像。他怎麼可以如此輕忽大意!
躍上樹梢,極目四望,在樹林的盡頭,有波光瀲灩,還有個纖瘦的黑衣人站在岸邊,腳伸在半空中,數次試探著想將腳伸入水,數次又膽怯地縮回去。
那一隻小腳,在陽光和波光下閃爍著溫潤的玉白之光,最後終於落入水中,激起一層浪花。那隻腳在水裡蕩了蕩,似嫌一隻腳玩不過癮,他乾脆席地而坐,將另一隻腳也伸了進去,兩隻腳交替著踢來踢去,濺起的水花在空中盛開又墜下,他仰著臉,手舞足蹈的樣子,甚是歡愉。
粘人的小東西,竟然偷穿他的衣服,那麼肥那麼大,也不怕絆倒跌傷。
正想躍下樹梢前去看個究竟,卻見那人兒突然在臉上一抓,竟從臉上揭下個東西來。只見他舉著那東西對著陽光,曬了正面曬反面,然後隨手一丟,又開始踢起水來。
遠遠辨出那片落在綠草地上的東西是一片面皮,麥正秋腳下一軟,差點從半空跌落。
難怪,難怪他的面孔平平板板,原來,真是易了容的。不知,他的真實面孔是何種模樣。是女?還是男?如果是女?那……
突然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看下去,輕飄飄地落回地面,按照先前的姿勢,席地而坐,靠著樹幹,閉上眼睛。
林子裡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偶爾還有懶馬的噴鼻聲。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那腳踩著落葉、枯枝、松果,最後,停在他面前。
麥正秋的心跳驀地急促起來,如耳邊鳴鼓,咚咚咚,咚咚咚。
沒了視覺,原來人的聽覺、觸覺可以變得如此敏感。只覺一股帶有水草味兒的清涼緩緩靠近,然後兩縷暖風徐緩拂過面頰,面皮隱隱發癢。當一指清涼撫過眉頭,麥正秋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
就這樣,面面相對,始料未及。
那一瞬間,心跳都似停了。
他的指頓在他眉尾,雙眸還是那雙如同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雙眸,面孔卻是另一副面孔,一副完全陌生的動人心魄的面孔。
沒想到他會突然睜眼,寶石眸的主人吃了一驚,往後一退,一腳踩到拖地的袍擺,人立刻往後栽去。
「啊」一聲餘音未了,麥正秋已出手,一拉一帶間,後栽的人就變成了前撲,直接撲進他懷裡。
同樣的眼睛,同樣的觸感,不同的面孔,卻不得不說,儘管它俊美無比,卻仍是男人的面孔。
心下,不是不失望的。他還以為……呵,真好笑。
懷中的人兒可沒察覺出他微弱的失望,兀自將臉埋在他胸前蹭啊蹭。
「唔,真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