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著嘴打了好幾個呵欠,這才注意到今日床鋪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他的床比這個寬比這個大比這個軟比這個奢華,而現下他躺的這張,相對而言卻又窄又小又硬又樸素。
拍了拍床板,他噘著嘴皺著鼻子使勁嗅了嗅,然後轉過頭,將臉埋在枕頭裡,深深地吸氣。
唔,就是這個味兒,既好聞,又催眠,還驅蚊,好久沒睡過這麼踏實的一覺。
貪戀地在枕頭上蹭了好久,他才意猶未盡地長歎一聲,彎著身子坐了起來。
窗外,陽光大盛,即使隔著一層窗戶紙,明晃晃的光亮仍刺激得太陽穴鼓鼓作痛。
從小到大,他就很怕夏天,一入夏,他就夜夜不得寐,苦不堪言。究其原因,乃,他有懼蚊症,很嚴重的那種。蚊子是他的仇敵,嗜他血成性,一到夜晚,天剛擦黑,它們就迫不及待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包圍,害他必須不停走動才能避免自己成為「蚊窩人」。
同為一母所生,阿閒卻壓根沒有這種煩惱。坐於一處,蚊子專咬捂得嚴嚴實實的他,反觀赤膊露腳的阿閒,蚊不沾身,瀟灑非常,真是不公平哪不公平,人比人,氣死人!
為了驅蚊,他這些年什麼偏方都用了。聽說蚊子不愛聞夜來香的味兒,他就在房前屋後種滿了夜來香。聽說蚊子怕蒜的辛辣味兒,他就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蒜不離口。聽說艾草能驅蚊,他就天天用煮好的艾草水泡澡。聽說薄荷能驅蚊,他就將其葉搗碎成汁,在浴後塗滿全身。聽說穿白衣能降低蚊蟲叮咬的機會,於是他非白不穿。聽說……
唉,所有「聽說」到他這裡全變成了「傳說」。不要說雙管齊下,就是多管齊下,也沒用,蚊照咬,血照失,晚上照樣睡不著。
這一回倒是因禍得福,沒想到被惡人擄去卻能換得一夜安眠,很好很好,不錯不錯。俗話說得好,既來之,則安之,如果能日日好眠度過盛夏,他倒不介意成為他人階下囚。
伸伸懶腰,阿涼抬腳下床。
腳剛立穩,就感覺到強烈的窺視,這屋內,竟另有旁人。
直覺地回身,整個人一下子落入到一雙黑眸中,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然後又緩緩落回去。
那是怎樣溫潤的一雙眼睛啊,黑、亮,卻不見利芒,似柔軟的波光,緩緩流瀉進了心房。
「阿涼掌櫃,昨晚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阿涼眨眨眼,看黑眸的主人抱拳起身,高大健碩的身軀似一座高山拔地而起,他不由後退一步,以便將他悉數納入眼中。
沒想到,這個擄他之人竟是昨日在店外吸引他多看了兩眼的黑衣人。
雖然昨天只看了他的側影,沒瞧清五官,可他知道,就是他沒錯。
這個魁梧的男人,即使離得這麼近,也沒有給人壓迫感,仍是那副恬淡的樣子,看著他,就覺得心靜,清涼。
他仍著一身黑袍,金絲滾的邊,麥穗繡的紋,修身挺拔,卓而不凡。
他在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他。
沒想到阿涼掌櫃平平板板的面孔上竟鑲著兩枚如同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雙眸,一身素白,好似一幅靜謐清幽的水墨畫,寧靜而致遠,文雅而雋永。
對視中,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而後叩門聲響起。
「大哥,你起了嗎?」
黑衣人收回視線,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名俏生生的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柳眉,杏眼,櫻唇,骨碌碌轉著眼珠的模樣煞是可愛調皮。
「麥望梅?」
看到她,阿涼啟唇低問,只是確認,語氣並不驚奇。
「咦,你記得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只有一面之緣的阿涼掌櫃準確無誤地念出來,她的杏眼立刻變得又圓又大,眼中閃爍著好奇崇拜的光輝。
阿涼掃她一眼,沒有回應。
麥望梅有點無措地咬了咬唇,求助地看向大哥。
黑衣人將梅兒拉到身側,語聲清淡:「在下麥正秋,是梅兒的兄長,昨天梅兒哭著從大雄店跑出來,在下以為舍妹受了欺辱,一時魯莽將阿涼掌櫃擄來,還請阿涼掌櫃大人大量,原諒在下的不敬。」
「麥正秋?」阿涼偏了偏頭,耳中除了這三個字,其他的全成了耳邊風。
他喜歡秋天,四季中最愛的一季,沒有蚊子,微微的涼,很容易入睡。
望向這個叫秋天的男人,他問:「你們,是南桑人?」
據說,南桑國有麥氏一族撐起整個南桑國的糧食種植。麥氏家族內部細分為好幾部,麥家長子負責麥部,次子負責稻部,三子負責豆部,四子負責薯部,五子負責雜糧部,另有ど妹,年紀尚幼,不曾接觸家族事務。
近些年,南桑國一年澇,一年旱,旱極而蝗,顆粒無收。靠著存糧度日,南桑國捱過了兩年,可是坐吃山空,終非長久之計,若是能取得旱澇保收的《天書》,或許能助南桑國渡過難關再創輝煌。南桑國君輾轉得知上古《天書》被館藏於東來國,遂令麥氏不遺餘力也要取得《天書》,今年若是沒有糧食充盈國庫,整個麥氏一族將難辭其咎。
天威浩蕩,莫敢不從。
經過族人的反覆商議,麥氏想出了聯姻之計,無奈東來國王提倡什麼婚姻自由不願干涉兒女終身幸福,麥氏「求婚」遭到婉轉拒絕。愁眉不展之時,忽聞東來國要進行太子妃大選,麥氏族人立刻又看到了希望,遂命剛收割完麥子的麥家長子麥正秋收拾行囊,攜妹來到東來國,瞭解「敵」情奮力一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身負重任的麥正秋,帶著稚氣未脫的小妹,已在東來城逗留半月有餘。其間多方打聽,探得消息曰,入選太子妃的捷徑只有一條,乃,前往大雄小雌走一遭,將扮相繪成畫像投至《皇家御覽》。《皇家御覽》一月一期,每期入選二十名刊登,登上《皇家御覽》者將獲邀請函一封,年底將有幸進宮參加太子妃大選PK。PK是什麼玩意兒,如果你不懂,請你去翻閱十五年前,也就是天祐三年,由東來國著名兒童文豪作家東方文英撰寫的作品《童話》以及《走失的公主蓮》。
總之,為了體現公平公正的原則,這次太子妃大選向全民公開,上至王孫將相,下至平民百姓,男女不限,機會均等。
「你們,是南桑人?」
聽到阿涼掌櫃的發問,麥正秋眼中閃過一抹驚詫。
麥氏一族雖在南桑國是家喻戶曉的名門望族,可對東來百姓來說,卻陌生得聞所未聞。想來這大雄小雌店能登上《皇家御覽》並成為太子妃大選的篩選第一站,必定有其過人之處。若是能得阿涼掌櫃助上一臂之力,或許梅兒的勝算會加高一籌。
麥正秋心下計量著,待抬眸迎上阿涼的注視,被那樣純淨清澈的瞳仁一照,他面上一熱,竟心生赧意。
只是那樣淡淡的凝視,竟似被他瞧去了整個靈魂,無可名狀的羞愧急湧而上,突然間,他不太願將自己的算計用在他身上。
暗咳一聲拉回心神,他平靜地開了口:「阿涼掌櫃真是好眼力。」
阿涼不再多言,只是安靜地打量一番梅兒,然後指了指室內的座椅,示意她坐上去。
梅兒似又回到了前一日,似做夢一般,他只點了點頭,她就似被施了法術,抬腳,邁過門檻,心似小鹿,緊張又期待地坐進那把又軟又舒服的墨綠色太師椅,抽籤,換衣,感覺他柔潤細膩的手指在臉上輕揉慢捻創造神奇。整個過程似在雲裡霧裡,全身輕飄飄的,由內至外感覺到歡欣和羞怯。很想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可一睜眼看到他全神貫注無波無瀾的眼神,她又慌不迭闔上眼,只覺心似要跳出嗓子眼兒。呼,她肯定病了,遠離家鄉,水土不服,所以,病得很凶,很難受。當他的一切動作停止,她看到鏡中的自己一臉烏黑一身襤褸,似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這樣子的她好醜好臭,他,他很討厭她嗎?
怔怔地看著那把迥異於墨綠色太師椅的松木椅,梅兒揪著衣襟,遲遲不敢坐上去。來之前,她刻意把臉洗得白白弄得粉粉,他又想把她弄得醜醜臭臭?
求助地望向大哥,卻見大哥望著門外,沉思的模樣讓她想喚卻出不了聲,只好怯怯地垂下頭,裝作沒有看到阿涼的指示。
「如果梅兒姑娘這般膽小怯懦,我想,這大選還是不必參加為好。」
朝門口走了兩步,阿涼在桌旁坐下,自顧斟了杯茶,慢咽而下。
與其勞心耗力做什麼「瞎子點燈白費蠟」的無用事,不如歸去,另覓良人。
可惜,他的好心規勸,無人聽得進。
梅兒一聽,眼淚「吧嗒吧嗒」就落了下來。
麥正秋聽了,眉頭微擰後又鬆開,沉吟道:「不知太子有什麼喜惡,還請阿涼掌櫃指點一二。」
阿涼轉著茶杯,抬眼看過去,嘴角微勾,「告訴你,我有什麼好處?」
倚窗而立的麥正秋心下一怔,那是笑嗎?輕輕淺淺的,好似他南桑國最纖細最柔韌的桑蠶絲,幾不可見,卻價值連城。還有那眼中的一抹狡黠,隱隱帶著笑意,卻暗藏算計,他,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好處?似中了魔似的,想要傾其所有,只為那一抹淺淡近乎於無的一笑。
「阿涼掌櫃要什麼好處?只要麥某力所能及,定當雙手親奉。」
壓下心中莫名的激盪,麥正秋手搭向窗欞,指腹無意識地撫過窗欞上的鏤紋,沉聲應答。
好似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阿涼放下茶杯,曲指在桌上輕輕一敲,道:「好,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得到承諾,阿涼負手起身,一步一頓,站到他面前。
「我想要你的味道。」
對,就是這個味兒,離得近了,越發滋心潤肺。不知是衣服布料的味兒,還是洗衣皂莢的味兒,真好聞啊真好聞。
阿涼皺皺鼻子,瞇眼深吸了口氣,仍覺不過癮,抓過他的胳膊,將臉埋入他的袖中,蹭。
縱是麥正秋再怎麼沉穩,也不禁後退一步,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像小狗樣在他衣袖間嗅來嗅去。
他一退,他立刻跟進一步,為防他再退,他竟伸臂環住了他的腰,臉順勢埋進他胸膛,深呼吸,深吐納,滿足地發出幾聲細微的呻吟。
那副瞇眼陶醉的模樣,仿若嬌憨的稚兒,有趣可愛,令人無法著惱。
僵硬地張開雙臂,麥正秋想推開他,手落到他肩上,卻怎麼也不忍使力。
被人如此眷戀地擁抱,是生平第一次。似受了他的傳染,他竟然對這個擁抱也滋生了眷戀。
於是,原本想要推拒的手掌,落下去時,竟然變成了拍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