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張副理過來。」跟著公事包一甩,整個人便陷在辦公桌前,埋入卷宗裡。
張副理很快敲門進來。他將文件一丟,靠著椅背問:
「跟地主交涉得怎麼樣了?」
「都談妥了。」張副理聲音裡有種『搞定』的得意,卻又不敢太放肆。「每戶追加百分之五的預算。合計約比原來估算的多出一千六百萬,在我們假定金額的下限之內。」
「很好。」楊耀表情沒妥,又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動工?」
「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拆除整地的工作。」張副理吞口口水,不等他再問,主動又報告說:「關於案子的規劃設計,我已經跟『李景原』接治過,對方會安排時間過來一趙。至於廣告銷售。原則上還是委託『金城廣告』……」
「這不是幾千萬的小CASE,而是幾十億的大案子,『金城』行嗎?」楊耀抬起如劍的肩,似乎對廣告商有意見。
張副理處變不驚,解釋說:「我們跟『金城』合作很久了,『金城』規模雖然不大,但卻是房地產廣告的老手,經驗夠,市場敏銳度也足。和他們合作的案子,銷售情況都十分理想,通常在預售時訂購率就可達百分之七千以上。」
「我懂了。」楊耀像雕像的臉仍然如雕像沒變化。「讓企劃部跟他們溝通,盡早提出企劃來。好了,沒事了,你去吃你的吧。」
張副理恭敬鞠個躬,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楊耀拿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很累的樣子。
「總經理,總經理夫人電話找你。」秘書的聲音從對講機中傳來。
他眉眼一鎖,語調平板說:「告訴她我不在。」
「可是,總經理夫人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
「我的話你聽不懂嗎?告訴她我不在。」他不耐煩地打斷秘書的話。
秘書襟聲了,不敢再羅煉,辦公室又恢復一片死寂。他往後一仰,重重靠在椅子上,一邊鬆開領帶。結婚後他老是有種窒息的感覺──不,更早以前,從他得到他父親第一次的稱讚開始,他就老覺得呼吸不過來,像被什麼焰住脖子似。
他轉頭望向窗外。霞光正從遠處的天空溢來。夕陽嗎?他吁口氣。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夕陽,看到那種澄紫色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慢慢要變藍。大樓外。那低低矮矮的人間,亮起了一盞盞的明燈。夜氣如煙,透明得彷彿帶一點寒沁。他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牆前。眼目下的人間。趕起伏伏,挺有夜歸的人。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反反覆覆;人與人是那樣的不相干。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
☆☆☆
又不在了。
柯倩妮放下電話,美麗的容顏不禁有幾分哀怨。
一星期以來,楊耀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晚上則不過半夜不回家,夫妻間別說談話連見個面都比登天還困難。她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公司找他,不是外出就是開會中,她盼啊盼,就是盼不到他一通回電。
楊耀這麼的冷淡,讓她不禁想念起楊照的溫柔。以前,只要她感到寂寞,楊照隨時都會放下他手邊的事情,再忙再累,時間再晚也會趕到她身旁,細心呵護她柔弱的情感。她是那樣的嬌嫩,理所當然需要小心的呵護。但楊耀的態度,卻像完成了件任務似,任務一完,就將她擱在一旁,再也不聞不問。
這讓她受不了,覺得是那般地委屈。女人像花朵,需要被小心地捧在手心上呵護,不斷地噓寒問暖。楊耀太冷淡了。她每天獨守空閨,感覺好無依。
甚至,她有一絲後悔沒有和楊照一起去意大利。她多想浪漫地漫步在充滿異國風味的街道上,確切感受意大利熱情的陽光,優雅地坐在露天咖啡座上,慢慢地啜飲充滿意大利風味的香醇咖啡。她還想去威尼斯坐渡船,去佛羅倫斯看落日;還有米蘭的時裝,那不勒斯美麗湛藍的地中海岸。
但她什麼都無法做,每天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多想有人陪伴,有人可以讓她依偎。
「倩妮,倩妮。」楊太太敲門進房,打扮得很整齊,像是準備出門。
「你要出門嗎?媽。」柯倩妮勉強打起精神。
「欸。馬太太她們邀我去打牌,不去不好意思。」楊太太態度顯得很輕鬆。丈夫和兒子們搬出丟的搬出去,工作忙的工作忙。沒人有空理她;到她這個年紀,也只有自己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她交代說:「我會晚一點才回來,不在家裡吃飯了。」
「我知道了。」
楊太太看看柯倩妮,似乎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過意不去,體諒說:「你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找個朋友一起逛逛街,別老是悶在家裡。」停頓一下,按著說:「阿耀這陣子工作比較忙,不能常陪你,你要體諒一些。等過些時候,他工作比較不緊了,我會讓他好好補償你。」
「沒關係的,媽,工作比較重要嘛。」柯倩妮勉強堆著笑。婆婆都這麼說了,她心裡即使幽怨,也不能說。
「那我走了。」楊太太看她那麼懂事。稱心地拍拍她的手。
「媽慢走。」
柯倩妮一臉心滿意足,帶著笑容,送楊太太出門。可楊太太車子一跑遠,她臉上的笑容和滿足立刻製成碎片嘩啦的掉下來,幽怨的表情寫滿了寂寞孤單。
花容月貌為誰妍?沒有人在她身旁陪伴她、呵護她的話,孤單一個人逛街有什麼意義呢?
她抱住雙臂,落落寡歡地倚在門前。
☆☆☆
據說,咖啡是始源於非洲的伊索匹亞。十七世紀初葉,由伊斯而教徒帶進歐洲以後,這種『惡魔的飲料』便以它獨特的風味蝕蟲著人心。到了今天,咖啡成了一種都會的文化與一種抒情的滋味,那一口口侵入喉的酸中常苦、甜中常澀的咖啡,便也包含了一段段甜蜜或荒涼、或孤獨悠閒的心情故事。
「像這樣,將濾紙沿著縫線部份疊且放入滴漏中,然後把適量的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滴漏裡面,再將水煮開,倒入細嘴的水壺中,慢慢地,力道要平穩,把開水倒進去。注意,一定要慢慢地倒入開水,別太急躁,像畫圈子一樣,每個部份都要顧及到……好了,你試試看。這是最簡單的沖泡法;如果只是你一個人喝的話,也很方便。」
傍晚時下了一場雨,空氣被洗過,感覺異常的清新,人群多半擠到街道上去,趕赴露天的活動,咖啡店裡頗得有些冷清。江曼光托著腮,有些無聊地看她母親細心地教導程雪碧如何沖煮咖啡。她從來不知道喝個咖啡竟要這麼麻煩,看得直搖頭,覺得程雪碧實在沒事找事做。
「曼光,來,這是我的『處女作』。請你品嚐品嚐。」程雪碧把沖煮好的第一杯咖啡端到她面前,期待她的『鑒賞』。
盛情難卻。儘管心裡有一百個懷疑。提心又吊膽,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了。
「怎麼樣?」程雪碧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好苦。」江曼光誇張地歪著嘴巴。
「真的嗎?那我再試試看好了。」程雪碧鍥而不捨。
「不用了,這一杯就已經夠好了。」她急忙搖手,不敢再消受。
這時,楊耀正巧推門進來,聽見她的嚷嚷,望了她一眼,走向那個僻靜的角落。溫純純倒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說:「曼光,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
江曼先端了開水走過去,將菜單遞給楊耀。他舉手表示不必,用一樣沒有起伏的聲音說:
「給我一杯咖啡。」跟著抬起頭說:「你回來了,玩得愉快嗎?」看她似乎有些愕然,解釋說:「聽說你去旅行了,怎麼樣?好玩嗎?」語氣像在對偶老朋友似般地寒暄。
「欸,還好。」江曼光微微一笑。這個奇怪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冷漠,卻總會這麼『突然』。「你應該也結婚了吧?楊先生。恭喜你。」
楊耀扯扯嘴角,算是回她的笑。目光突然犀利地盯住她,仔細地對她打量,說:
「傷好了吧?你那麼粗心。我一直擔心可能會留下疤痕。」
「啊?!」江曼光反射地摸著臉頰,忽然有點慌了手腳。「不……我是說,好了,沒事了。」
那晚他一定要送她去急診,耗到深更半夜,害她第二天早上差點趕下及到機場。醫生且叮叮她傷口不能碰水,她哪受得了。結果到底留了一痕淡淡的疤,很淡,不仔細看的話看下出來。
「那一天真謝謝你了。」雖然嫌他雞婆,但基於禮貌,她還是本分地道謝:
「不用道謝,我也有一半的責任。」
「不,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還讓你費心。」她又說了兩句場面話,隨即說:「那麼,請你稍等,咖啡馬上就來。」
回到櫃檯,交代好楊耀要的東西,程雪碧立刻逮住她,問道:「認識的嗎?看你跟他璣哩咕嚕談那麼久。」
她尚不及回答,溫純純便笑說:「楊先生算是常客了。上回曼光還冒失地撞到人家。」
「哦?」程雪碧覺得有趣,回頭看看楊耀。說:「伯母,讓我試試看好嗎?」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溫純純也不好拒絕。程雪碧就照溫純純她教的,沖煮出一杯看起來還很像樣的咖啡。
「先生也是咖啡的愛好者吧?本店特別免費招待。」甚至親自把咖啡端給楊耀。楊耀平淡的抬頭,並沒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
程雪碧不以為意,笑得好大方且自如又大言不慚地說:「我喝咖啡喝上了癮,最香醇的咖啡,還是要用手工細細的磨,才能品嚐出那香味和風味。」
天啊!這個雪碧!江曼光差點沒昏倒。程雪碧這個行動派一向勇於把握機會,心動馬上行動。問題是,連對象的底細都還沒探聽好,未免太衝動。
「雪碧……」她上前拉開程雪碧,將她拉得遠遠的,才說:「拜託你,動作別那麼快好嗎?」
程雪碧聳個肩,頗不以為然。「有什麼關係,只是交個朋友。如果自己不製造機會、把握機會的話,白馬王子可不會乎空從天上掉下來。」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交個朋友。那也無妨。」江曼光學她聳個肩。「不過,你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吧?」
「戒指?什麼戒指?」程雪碧皺皺眉,她沒注意。
江曼光硬著心腸,破壞她的機會,說:「人家已經結婚了,而且是才剛結婚的。
「真的?」
程雪碧有些驚訝又惋惜。雖然她不忌諱那些,但白馬被套上了馬鞍。有了看管的人,追起來實在很花力氣。
「當然是真的。」江曼光加重語氣。
程雪碧回頭又望望楊耀。他桌上那一杯咖啡仍然沒有動。她轉回身,很看得開,說:
「對有婦之夫下工夫,事倍卻未必有功,人划不來了。我放棄了。我勸你也少跟他攪和,對你沒有好處。」
「拜託,你幹嘛把事情扯到我身上來。」江曼光莫名被拉下水,聽得啼笑皆非。
「沒有嗎?那最好。」程雪碧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回櫃檯,對溫純純說:「媽,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席茂文每天都會來接溫純純。她多半避開那個時間,提早離開。
「好。路上小心一點。」溫純純一成不變的叮嚀。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程雪碧叫住她,匆匆說:「伯母,今天謝謝你。我跟曼光先走了。」
「下次有空再來。」
「我會的。」程雪碧嘴巴很甜。「我最喜歡喝伯母煮的咖啡了,一定會再來叨擾。」
「隨時歡迎。」溫純純溫柔地回笑。
「就算不歡迎,她也會自己跑來。」江曼北半開玩笑,目光下意識掃過角落。楊耀正抬頭看著她。眼神相接,她匆匆對他點個頭。推開門離開。
跟在她身後的程雪碧注意到了,走出『香堤』後,說:「曼光。你對那個楊先生真的沒什麼嗎?」
「怎麼了?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江曼光驚訝說:
「因為我看到了。」
「看到了?……啊。」她有些糊塗,隨即恍然。「我只是不小心目光和他接觸。禮貌上總得打個招呼吧?拜託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不可能的。再說,人家有沒有把我當一回事還是個問題呢,。」
「這種事要防微杜漸,不然等你發覺不對勁就來不及了。」程雪碧煞有其事地說:「你不否認你對他有好感吧?」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又笑又皺眉。「雪碧,你別替我『杞人憂天』行嗎?」
看江曼光那麼坦然,程雪碧也不再多心。過了十字路口,江曼光說:
「雪碧。你跟我不是不同方向嗎?」
程雪碧說:「太晚了,今天就住你那裡。」
「我是無所謂。不過,還不到十點……」
「明天不是假期,還是早點回去睡比較好。等週末再好好瘋個夠。」
兩人慢慢走著,倒像在散步。走了半個鐘頭,才看到江曼光住的公寓。樓前有個人影在等待。還末走近,江曼光便已經認出來,高興的揮手大聲明說:
「阿照!」
楊照回過身。看見她高興的跑過來,也泛起笑來。
「你在等我嗎?怎麼突然來了?」江曼光運氣也不喘,一口氣問著。
「你的朋友?」程雪碧趕上來,有些好奇。楊照的年輕讓她有些意外。
「嗯。」江曼光點頭。「我來介紹,這位是楊照:阿照,這是我朋友雪碧。」
「你好。」程雪碧主動大方的伸出手。
「你好。」楊照似乎有些不習慣。他手上還提著東西。
等他們寒暄完,江曼光問:「阿照,你找我有事?」
楊照這才拿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沉向她,笑說:「我是要拿這個給你。前兩天和朋友聚在一起時,吃了這種蛋糕小點心,滿好吃的。我買了一些,剛好來這附近,所以就順便送一點給你。你試試看,味道還不錯。」
「謝謝。」江曼光笑著接過,心頭暖暖的。
「那就這樣……」東西順利送出去了,楊照給江曼光一個窩心的笑。就這樣打算離開。
「啊……等等。」江曼光叫住他。留他:「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改天吧,時間不早了。再見。」楊照回頭笑著揮手。
夜影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程雪碧望著幾乎已看不到他身影的街道。狐疑的問:
「你什麼時候認識這樣一個『小朋友』?我看他挺年輕的。」
「認識不久,碰巧認識的。」江曼光避重就輕。
「碰巧?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偶然』?」程雪碧緊盯著她,想看出什麼,口氣酸酸的:「什麼順便,我看他不知道都在這裡等多久了,根本就是特地過來的。」
「你口氣別那麼酸。等會我們一起吃點心,這樣行了吧?」
「你捨得?人家可是特地送來給你的,只送你一個人耶,我怎麼好意思厚著臉皮跟你搶著吃。」程雪碧嘴巴硬是不饒人。
江曼光翻個白眼,說:「你在嫉妒是不是?」
程雪碧回她一個白眼。說:「你少聲東擊西。我問你,你突然辭掉工作,莫名其妙地跑去意大利,是不是跟這個楊照有關?」
又來了。
江曼光搖頭說:「我辭職跟阿照沒有關係;我們結伴去意大利也是湊巧的。你不要疑神疑鬼。」
「我哪有疑神疑鬼,說句玩笑都不行嗎?」程雪碧擺個很無辜的表情。「只不過你認識這樣一個朋友。覺得很新鮮。」
「哦?」江曼光沒對她話裡的玄機感興趣。開門進了公寓。
樓梯有點長,爬得教人腳酸。進了屋子。江曼光泡了兩杯茶,拿出楊照給的小點心,類似千層糕般的小蛋糕。有好幾種口味,色香味俱全。程雪碧搶先吃了下一塊,添添嘴唇說:
「還不錯。不過,挺甜的。吃多了會發胖。」嘴巴這麼說,伸手又拿了一塊。
「不管吃什麼,你都這樣說。」江曼光只是聽聽,對她說的話並不認真。
程雪碧說怕胖,卻一塊一塊接著吃,一盒點心倒有一大半都被她吃掉。她越說越有味,吃掉最後一塊後,忽然說:
「欸,曼光,你跟他沒什麼吧?」根本不等江曼光回答,就興味盎然地接著說:「他雖然年輕,可是很有型。我喜歡像他這種有稜有角的男孩。」毫不掩飾她對楊照有意思。
江曼光心中小小一驚。正想開口,程雪碧又搶著放話說:
「嘿,曼光,我們先說好,雖然是你先認識他的,可是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可不許跟我搶。」
程雪碧這麼一放話,江曼光簡直啞口無言,原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感情不是專利的東西,更何況,她和楊照又沒有承諾,而且楊照也不是屬於誰的東西,她不能阻止程雪碧喜歡他。只是,程雪碧搶著這麼一放話,明白宣示她的主權,她心底那一點什麼,反倒愛得偷偷摸摸,那麼不光明正大。她勉強扯扯嘴角,笑得有些牽強。
「如果我也不小心喜歡上他,那該怎麼辦?」她小心地試探。
「你會嗎?」程雪碧挑挑眉,語氣相當挑興。她笑了笑,喝著茶,沒有正面回答,避開程雪碧鋒利的目光。茶冷了,味道有些苦,像那變調了的故事。
☆☆☆
又是一個孤單寂寞的日子。柯倩妮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化妝台上那個還嶄新的『囍』字發呆。即使是星期假日,楊耀也成天在外頭不知忙些什麼,遺忘了她的存在。
「太太,太太。」外籍女備瑪麗亞在門外敲門。
她嫌惡地蹙著眉,不耐煩地提高聲調說:「敲什麼敲!吵死人了!有什麼事?!」
瑪麗亞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還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太太,先生和老爺老太太他們要回來吃飯嗎?要準備晚飯嗎?」
「還準備什麼!」她更加不耐煩,火氣也更大。這個笨女傭,也不會察言觀色,沒看她心情不好,還跑來惹她生氣。她大聲說:「你沒看屋子裡半個人也沒有嗎?準備給誰吃啊,去去去!別再來煩我!」
這個家空洞洞的,楊照搬出去後,她更覺得失落,寂寥至極。偶爾她不免會想,如果當時她和楊照一同去了意大利,結果會變成怎樣了?因為是假設性的問題,答案也已無法驗證,她只能想著又想,卻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窗外猛傳來汽車的聲響,她立刻奔到窗前。是楊耀的車子!她心中一喜,急忙梳妝打扮,飛快地奔下樓,衝到客廳打開了大門。
「回來了。」極力地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是你。」楊耀沒提防,愣了一下。
「吃過了嗎?我馬上讓瑪麗亞准……」
「不必了。」楊耀打斷她的話,逕往書房走去。「我還有事要忙,你先吃吧。」
「可是……」柯倩妮臉上的笑容立刻枯萎下來。
「我有些事情要思考,不想受干擾,所以沒事別來打擾我。」楊耀簡單交代。從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有正眼瞧她。
「阿耀。」她叫住他。「爸媽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你陪我吃個飯、說說話好嗎?」
楊耀這才停下腳步,正眼看著她,對她的要求似乎很為難。說:「別孩子氣了。不是我不陪你,我真的很忙。等改天吧,改天我再好好陪你。」他摸摸她的臉頰,給她一個微笑,便掉頭走進書房。
柯倩妮呆呆站在那裡,像是被拋棄,被一種哀怨的情緒啃噬著。
她要求的不多啊!她只要他沒事時陪陪她,對她噓寒問暖、呵護她,她就很滿足了。為什麼他就是不懂她的心呢?連陪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這樣哪像夫妻呢。
她不免有一絲後悔,不免有一些想念。滿山滿谷的失望。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呆了一會,匆匆地抓起皮包。盲目地跑了出去。
☆☆☆
據說,意大利面是由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意大利,演變到今天成為廣受大眾喜愛的食物。不過,這個說法仍有相當大的爭議,沒有一個定論。
其實,東西只要好吃就好,淵源並不重要。麵包就是茁包,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對正在煮意大利面的楊照來說,也是這麼簡單。
書上說,要煮好吃的意大利面很簡單,只要把握兩個原則:水要多、要滾。問題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狀況卻一堆。他煮了幾次,麵條不是煮得太爛就是太硬。
其實他並不是很喜歡吃麵食,只是在意大利時,他和江曼光一起煮過幾次意大利面,喜歡上那種感覺。回國後,搬出來一個人住,他沒事便煮著意大利面,想起兩個人在意大利時的那些時光。
水涼了,他把麵條丟下去,蓋上鍋蓋。隔一會,他拿開蓋子,攪動麵條。每次失敗的關鍵都在時間的掌握不對。到底要煮多久,才能煮得剛好,煮出那種軟中帶勁的麵條呢?他一邊攪動麵條,一邊注意時間。
電話聲驚天動地的響起來。他心中一喜,丟下湯匙,快步跑了過去。
「喂,曼光嗎?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你快過來。」他想當然應該是江曼光,沒等對方開口便興奮地僻哩?啦講了一堆。
「呵呵,我是雪碧啦,你在煮意大利面啊。」對方呵呵笑著,語氣很親膩。
「雪碧!」他楞一下,想不起這個人。
「程雪碧啊,你忘了?那天我跟曼光在公寓樓下碰見了你,你還請我們吃了一盒小點心。你不記得了啊?」
「啊。」楊照這才想起來。他記得那天晚上江曼光身旁站了一個女孩,打扮很現代。時髦健美。「我記得。你好。對不起,剛剛我以為是曼光……」
「沒關係。」程雪碧說:「只要你記得我就好。」
「程小姐找我有事嗎?」
「別這麼客氣。叫我雪碧就可以。」程雪碧的語氣態度,好像認識了楊照幾千年。「是這樣的,我有兩張電影首映會的票,就在今天。曼光剛好有事不能去。所以我就想到你了。你有空吧?」
「這個……我……」是有空沒錯,可是並不表示他有那個意願。他委婉地想拒絕,程雪碧卻搶著說:
「那就這樣說走。電影七點開始,我現在就過去接你,待會見。」根本不讓他有拒絕的餘地。
「喂!喂!你等等……」電話斷了。楊照瞪著發出鳴聲的話筒,尚一臉的莫名其妙。
「糟了!」他想起他的意大利面,連忙丟下話筒,飛奔到廚房,手忙腳亂的將麵條撈出來。
煮太久了,麵條又糊又爛,他呼了一口氣,挺無奈的,認命地淋上醬料。
在意大利那時也是像這樣。常常,他和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拌醬料,計算時間,結果煮出來的麵條還是一樣,不是太硬就是太攔。但那種感覺真好。往往兩人相視而笑,囫圇吞著或嚼著太爛或太硬的麵條。
他把麵條和醬料拌勻,嘗了一口。果然難吃。少了一種他說不出是什麼的滋味。奇怪,在意大利時,即使煮出來的面再爛,他都覺得很好吃,甚至和江曼光搶著吃,怎麼自己煮時,會這麼難吃?他放下筷千,把面端到廚房。然後,門鈴響了。
這時候會是誰?他覺得奇怪。心中有小小的期待,加快腳步開了門。
「嗨!」門外站的是時髦又明亮的程雪碧,正風情燦爛的對他笑。「沒想到我這快就來了吧?其實我剛剛就在你樓下打電話。」她比比手中的行動電話。
楊照暗暗皺皺眉,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你不請我進去嗎?」程雪碧眨眨水水亮亮的大眼睛,很主動。
他只得側身讓她進去。程雪碧進了門便很自動地把屋子從裡到外看了一遍。笑說:
「收拾得很整齊嘛,我還以為會像一般男孩子的房間那般亂七八槽的。」
角落畫架上有一幀似乎尚未完成的畫。用白布覆著,地上散置著一些未收妥的顏料。她好奇地走過去。說:
「你在畫畫啊,我可以看看嗎?」不等楊照同意,便自作主張,隨便地掀開白布。
「你……」楊照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是未完成的江曼光的畫像。以亞得裡亞海為背景。畫中的她笑得很燦爛,笑得髮絲飛揚,飛舞在聖馬可廣場;陽光斜斜灑在她身上,彷彿她身上也長了翅膀,沾染了一片澰灩的波光。
「原來是曼光啊。」程雪碧撇撇嘴,心頭分泌著一種酸。
楊照沒說話,重新把白布覆上。
程雪碧靠到他身側,熱切說:「沒想到你畫得這麼好。哪天你也幫我畫張像好嗎?」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恐怕沒那麼多時間。」楊照婉轉的拒絕。
「沒關係,我可以等。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一切都配合你的時間。」
「還是請你找別人吧,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空。」
「我會一直等到你有空的。」程雪碧掃了覆著白布的畫一眼。「如果不是你畫的,那就沒有意義。」
楊照平淡地看她一眼,並不作承諾。程雪碧利用楊照的沉默,狡黠的換一種攻勢說:「那就這麼說定。走吧,電影快開始了。」
「對不起,我還有事……」這個女人怎麼老是這樣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決定!
「什麼事?我們剛剛不是在電話中說好了的嗎?」程雪碧既積極又鍥而不捨,不由分說地伸手挽住他。不僅主動還充滿侵略性。「走吧,走吧,陪我看場電影擔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一邊說一邊強拉著他出門。
「你別這樣一直拉著我,我去就是。」楊照拗不過,不得已媝妥協,表情有些無奈。
程雪碧滿意地笑開,仍然不放手。緊緊挽著他。態度黏答答的,好像他們已經相識不知多久。
楊照暗暗又皺眉。想抽回手,但她挽得緊。只好隨她了。
他心中惦記著那盤意大利面。想不透,究竟是缺少了哪一種滋味,教他吃不回在意大利時那種甜蜜溫心的感覺。是醬料放大多了嗎?還是因為麵條的關係?
他想了又想,滿心的困惑。
☆☆☆
「啊!不行!水還沒有開!要等它冒泡了才可以把麵條放進去!」在廚房裡,江曼光連聲驚叫,手忙腳亂著,一連用好幾個驚歎號,儼然大廚般指揮著楊照如何煮意大利麵條。
楊照連連點頭說是,恭敬的服從她的指揮,卻是一邊說一邊笑,兩個人亂成一團。但他看她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心中甜甜的,說不出一種奇異滋味。
「好了!可以了!」江曼光回頭比個手勢。楊照趕忙將麵條丟進水中,加上少許的鹽巴。
「要煮多久的時間呢?」他間。
「我也不知道,只要不要太爛就可以吧。」江曼光傻傻的笑著,根本是外強中乾的假大廚。在意大利時,他們沒有一次煮得剛好,不是太硬就是太爛。
過了幾分鐘,楊照請示說:「可以了吧?」
「不行。」江曼光搖頭。
又過了幾分鐘,她突然大叫起來說:「快!快!快撈上來!盤子呢?醬料呢?」
楊照被她喊得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廚房太窄了,兩人不時撞成一團,瞪眼傻笑。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兩盤紅通通的意大利面,論色澤、論形狀,看起來都很像樣。江曼光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楊照專心地看著她,以眼神詢問她味道如何。
「怎麼樣?」
江曼光只是傻笑,表情挺古怪。
楊照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撮麵條住嘴裡塞,邊嚼邊點頭說:「還不錯,挺好吃的」
「你是在安慰我嗎?」江曼光覺得很安慰又很不好意思。她像大廚一樣指揮這指揮那,結果還是把麵條煮得太爛,像在吃漿糊一樣。
「是真的滿好吃的。」楊照連吃了好幾口,越吃越爽口似。
麵條的確煮得有些爛,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很好吃,那種說不出的滋味全湧到心頭。他一口接一口,想不通那道理,說:
「奇怪,好幾次我自己煮意大利面,總是覺得少了什麼滋味似,很難吃。可是,這回麵條也是煮得太爛,為什麼我就覺得很好吃?」
「會不會你拌醬料的時候忘了加什麼?」
「沒有啊,該加的我都加了。奇怪?還是和你一起煮的比較好吃。」
江曼光停下筷子,心中漾起一絲甜蜜,說:「那以後你想吃的時候,就找我,我們一起煮意大利面好嗎?」
「好啊。」楊照抬起頭,一盤意大利面已吃得精光。「我只是怕你沒那麼多時間。每次我在煮麵時,總會想起在意大利時和你一起煮麵的情景,真想再回去那樣的日子。」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他的煮意大利面就像她的喝卡布奇諾吧?令人那樣想念的季節。
「在想什麼?」他問。
她看看他。笑笑地搖頭。他的側臉有時看起來很冷漠,可是時常他的神情卻會那麼落寞。這種奇異的感覺,她彷彿似曾相識過……
「啊!」是那個人!她不禁叫出來。那個奇怪的人,楊耀。他給她的感覺和楊照正好詭異的相左。他的表情是那麼冷漠,但他側臉的神情有時卻那麼落寞。
「怎麼了?」楊照又問。
「沒什麼。」她不該胡思亂想的。她笑笑的又搖頭。跟楊照在一起時。她感覺很溫柔,她喜歡那種感覺,那就夠了。
「曼光,」楊照注視著她,認真說:「我們再一起去意大利好嗎?」
離開意大利之前,他曾對她這樣問過。那時她忘了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沒想到他真的惦記在心。江曼光覺得心海暖暖的,如被暖流淹沒過。
她看著他,正想回答,門鈴忽地響起來。
「我去看看。」楊照臉上閃了個無可奈何,起身去應門。
門開了,外頭卻沒有人,他覺得奇怪,探身出去……
「倩姊?!」大門旁,柯倩妮楚楚可憐地、幽幽地低頭靠著牆。他抽口氣,全然不提防,措手不及地。一見著她,舊情往事全湧上了心田。
「你找我有事?」他極力壓抑心頭突然翻湧的波潮,聲音很冷淡。
柯倩妮沉默未語,只望著他的眼神顯得那麼哀怨,神情那憔悴。
楊照避開她的目光,側背著她說:「如果沒什麼,請你回去吧。」
「阿照,我……」柯倩妮急切地靠向他,不知情的江曼光這時莽莽撞撞的跑出來,叫:
「阿照……」乍見到柯倩妮。奔到嘴邊的話給卡住,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了什麼。瀰漫在他們之間,有種沉滯詭昧的氣氛。她訕訕地對柯倩妮點個頭。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你是阿照的朋友吧?你好,我叫江曼光。」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頭長長的秀髮、大大的眼睛,是那麼的女人。明艷照人中帶著溫柔的細緻感,看起來現代獨立卻又需要人呵護;既成熟又嫵媚,但不經意又流露出一絲惹人憐的怯生哀怨的表情,讓人傾心又想保護。我見猶憐。這女人的種種特質,她一項也沒有。相較之下,這女人是那麼的讓人放心不下。
「我姓柯。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看見江曼光從楊照屋裡出來。柯倩妮臉色微變,更教人可憐。
「沒關係,請進來吧,站在這裡不好說話……」
「不必了。」楊照冷淡的插嘴。「她馬上要走了。」
「阿照……」柯情妮輕柔的聲音微微的發顫。楊照對她這麼冷淡。表示他仍然在意她。
江曼光說:「阿照,你別這樣。就算馬上要離開,你至少要請人家喝杯茶吧。」她不曉得該怎麼評判一個女人的美,但眼前這個女人是那麼典型的男人意想中的女人象徵、再世的特洛伊美女、男人甘心為她赴湯蹈火的美麗女子。
她心中瞭然,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楊照心中那個缺口。她記得那個名字。
「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倩姊。」楊照仍然站著不動。
柯倩妮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走,有意無意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江曼光看看楊照,看他沉默不語,突然『啊』了一聲。兩人都把目光轉向她。她不好意思的笑說:
「我差點忘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談吧,我先走了。」
「等等,曼光。」楊照喊她。她對他揮揮手,笑著跑開。
等她離開了,柯倩妮才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朋友。你有好多的事我都不知道……」
「倩姊,」不等地說完,楊照便打斷她說:「如果你沒什麼事,請你馬上走吧。」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非要有什麼不可?」
「我很好,你們不需要擔心。」楊照背對著她,語氣很僵硬。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對吧?」柯倩妮的表情是那可憐軟弱。
「那些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楊照轉身過來,走向屋裡,似乎就想這麼放下她。
「阿照。」柯債妮地出地叫住他,低著頭,幽幽說:「你哥哥他每天都很忙,忙到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個人很……寂寞……」
「不要說了!」楊照大理吼著。
「我很寂寞,阿照。求求你,看著我,不要連你都不理睬我了。」那幽柔的聲音那麼哀愁、那麼懇求,一句一句侵入楊照防衛的心窩。
「不要再說了!你走!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楊照抱著頭,背對著她,不肯回答。
「阿照……」
「回去!不要再來了!」每一聲的拒絕都那麼的掙扎。
柯情妮咬了咬唇,淚光閃閃的。
楊照一直背對著她,直到她離開,始終沒有回頭。
「可惡!為什麼?!」他捶著牆,低吼出來。
牆壁受了傷,沉默著,沒有回答,這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