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江曼光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想不出什麼。陽光、空氣、水是生命賴以生存的三大要素,少了陽光,世界上的人們、所有的一切,會變得怎麼樣呢?大概是慢慢枯萎吧?而陽光如果不見了。不再照耀,她想,她的愛情也就要枯萎。她希望她能彌合楊照心中那個缺口,但人類的感情想想是那麼脆弱。愛情能比海深嗎?海枯石爛了以後能有什麼留下做見證?
「曼光,曼光。」溫純純搖搖她。
「啊?」她被搖醒。眼底濛濛的,仍有一點恍惚。
「你在想什麼?我叫了你好幾聲。」
「沒什麼。」嘴巴這麼說,臉上卻明白寫著有心事。
溫純純臉色有點急,平常的細心體帖此時都不見,心裡有記掛,無心注意她。
「曼光,小南這兩天感冒,雖然有你茂叔照顧他,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媽要先回家去,店就麻煩你看著。」
「好。小南情況還好吧?看過醫生了沒有?還是我跟你一起回去看他?」
「現在已經沒事了,你茂叔前兩天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只要多休息,小心別再著涼就可以。不過,我還是不放心。你緩兩天再回去看他,要不然他見著了你,又要黏著你,不肯聽話好好休息。」
「那好,我過兩天再回去看他。」
「那媽走了。」溫純純轉身走開,想想又回頭說:「我看今天大概也不會有顧客上門,提早打烊算了。」
「可是……」才八點多。
「反正也沒什麼人。那就這樣,媽走了。」交代完,溫純純便急忙離開。
江曼光環顧店內一眼,歎了口氣。半個人也沒有。最近這些天不知怎麼回事,生意一直很冷清。她不由得懷疑,會不會是因為她作的祟,從她到店裡幫忙開始,就一直這麼冷清。
「算了。」她對自己聳個肩,想太多也沒有用。
她走回櫃檯,替自己倒了一杯檸檬開水,坐在高腳椅上,有些無聊的托著下巴。瞥眼看看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話筒撥了楊照的電話。
「喂?」接電話的人竟是程雪碧。她愣了一下。
「雪碧,你怎麼會在那裡?」她問得有些蠢。她知道程雪碧一向積極又主動,侵略性也強,讓人應付不及。
「是曼光啊。」程書碧笑呵呵的,笑得很理所當然。
「你要找阿照是嗎?他現在在洗澡……」
「喂,你!」話筒中猛傳來楊照的斥喝聲。然後電話便被楊照搶去。「曼光嗎?是我。你不要聽她胡說,你現在有空嗎?要不要過來?我今天到旅行社去了一趟……」
「我馬上過去,見面再說。」江曼光連忙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在程雪碧面前提及那件事。心中酸酸甜甜的,忐忑的心放了下。他把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放在心上,那麼認真對待,想了她都不禁要笑。
她匆匆收拾好,拾了背包飛奔往門口走去,好巧不巧,門外楊耀正朝這裡過來。
「啊!你來了。」她推門要出去。
「嗯。你要走了嗎?」他推門要進來。錯身時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楊耀看看店裡,空蕩蕩的又看她正打算離開的樣子,說:
「今天這麼早就打烊了?」
「欸。」江曼光解釋說:「我弟弟感冒了,我媽放心不下先回去了。反正店裡也沒什麼人,所以……」
「這樣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對不起,你特地過來……」
「沒關係,我去別的地方也一樣。」楊耀轉身眺著街頭。雖然嘴裡那麼說,但他的樣子卻像不知該去哪裡。表情被夜色遮丟,身形有些漂泊。
江曼光心中湧起一股衝動,脫口說:「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請進來吧。」
「這樣好嗎?會不會太打擾了?你不是……」楊耀有些訝異。
「沒關係。」江曼光回頭住店內走去,心想;下次再向楊照解釋好了。
楊耀在原地站了一會,還是移動腳步走向慣常的角落。
「對不起,只有這個。」江曼先端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走過去。「我媽不在,我什麼也不會。」
「沒關係,這個就可以,」楊耀也下挑剔。看看她說:「對不起,這麼麻煩你。你忙你的吧,不必在意我。」
她能忙什麼?本來都要離開了。但江曼光只是笑笑的,盯著他看了一會,脫口說:
「你好像不太喜歡回家。」
楊耀驀地抬頭,目光好銳利,隨即黯淡下來。
「對不起。」她訕訕地道歉。話一出口,她就後悔自己的魯莽。這種交淺言深的好奇,徒然惹人生厭。
但她卻並不因為好奇,只是不明白。他原本只是偶爾的出現,這些時日以來,卻不分日子幾乎天天都出現。一式的角落、一式的冷淡或發呆沉默。『香堤』好像成了他逃避什麼的地方。
「坐吧。」他比比一旁的座位。
江曼光猶豫了一下,欠個身坐了下來再次道歉外加解釋說:
「對不起,我太冒失了。我只是想……你總是待到很晚才離開。我時常看你在發呆……啊,我不是有意窺探,我只是不小心……」
「沒關係,」楊耀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他知道她在看他,就像他會看她。但他為什麼會去注意她?他自己不清楚,只是喜歡看到她的那種感覺,一種放心平靜的感覺。
江曼光見他不介意,放心地笑說:「我本來以為你是挺奇怪的人,不過。好像還滿隨和的。」
「哦?為什麼?」聽她這麼說,楊耀覺得有些興味。
「我也不曉得,就是有那種感覓。不過,也有人說我很奇怪。我倒覺得我自己很正常。」想起楊照說她的奇怪。江曼光心中泛起一絲甜甜的感覺。
楊耀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說:
「你是不是在戀愛了?」猛教人不提防。
這個問題諒她措手不及,慌亂結巴地說:「……那個……怎麼會的這樣……扼……這樣問?」
楊耀輕笑起來。「你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很不一樣,有種光彩,所以我想大概是戀愛了。我沒猜錯吧?」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像是默認。
「戀愛啊……」楊耀眼神忽然變得悠遠,喃喃說:「真好,我也真想知道那種感覺……」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她被他那種歎息似的呢喃弄得迷惑,望了一眼他手上的結婚戒指。
他看她一眼,望望自己的手,說:「我並不愛我太太,我想,她也並不愛我。」
可是沒有愛怎麼互許誓言、結情這一世?江曼光咬咬唇。究竟沒有說出來。她不懂。
他看她的疑惑,微傾著頭,朝向窗外,看著她在玻璃中的映影,說: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彼此都不愛對方,怎麼能結婚是吧?」他掉開目光,看得更遠,像似回答,又像只是在說給自己聽。「為什麼不能呢?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的,只要找到了條件合適的對象,跟什麼人結婚還不是都一樣。」
剎那間,江曼光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不忍。突然覺得,他其實是很寂寞的。他不想回家,又沒有歸屬,只好每夜每夜的滯留在這個他偶然經過而成了習慣的角落。
「你慢坐吧。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他看起來那麼冷淡,但其實,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吧?他的逃避或許也是一種尋覓。
「不了,我也該走了。」楊耀跟著站起來,掏出一張鈔票。
「不用了。」她連忙搖手。
「不用是嗎?……」他喃喃的,把錢收回去。想了想,從口袋取出一條項練塞給她說:「這個給你吧,算是謝謝你因為我把店開著。老實說,如果剛剛你沒有收留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能到哪裡去。」
那是一條白金鑲嵌的單顆鑽石項練,和上回的戒指造型設計很像。江曼光搖頭把東西還給他,說:
「這怎麼行。我不能收。」她雖然不懂那些鑽石珠寶。多少還是知道一些;那項練價格應該是很昂貴,她沒有道理接受。
「不必客氣,反正我留著也沒用。」
「不行,楊先生……」
「叫我楊耀吧。」楊耀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龐浮掩著一絲淡淡的感傷。「我們算是朋友吧?曼光……我可以叫你曼光嗎?」
江曼光愣了一下,不禁地點頭。
「謝謝你。我一向沒什麼朋友,我跟我弟弟不太一樣……」他忽然提及他的弟弟,但隨即打住,苦笑著搖頭。「對不起,我扯太遠了。來,我幫你戴上吧。」
他的態度其實一點也不強迫,卻讓人很難拒絕他,有種放不下。江曼光再說不出拒絕的話,順從地讓他替她戴上項練;卻像如來給孫悟空戴上的緊箍環,這一戴上,她就很難再拿下了。
鑽石在她胸前閃著如幻的光芒。他對她輕輕一笑,道別說:「那我走了。再見。」今晚的他有些脆弱,不似那個優秀聰明銳利的菁英楊耀。
「再見。」江曼光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她或許不該,但她的心還是為他那帶些落寞的背影不忍起來。
這個世界的角落裡,總有許多為難的故事。
☆☆☆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永久,才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這種無解的謎,就好像宇宙是什麼時候誕生的一樣,越想越教人困惑,即使想破頭也沒有答案。
「算了,別想了。」江曼光甩甩頭,三步並兩步跑上樓。
「曼光。」她的公寓大門前站了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聽見她上樓的聲音。回頭喊她。
「爸?!」她認出那個聲音,是她以為應該還在美國的父親江水聲。太意外了。又驚又喜。「你回來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讓我到機場接你!」
「又不是小孩了,自己搭車就可以。何必給你添麻煩。」江水聲很客氣,倒不像自以為是的父親。雖然快五十歲了,身材仍十分挺拔,看不出一點老態。
「怎麼會。」江曼光邊開門邊說:「你是我爸爸啊。女兒去接父親是應該的,怎麼會麻煩。再說,如果我一直不回來,那你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多。」江水聲笑呵呵的。
真是的!難怪她媽老是說她像父親,父女兩做事一樣莽撞。
她倒了一杯水給她父親。「對了,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裡。」
「酒店?為什麼?你不打算住家裡嗎?」
「也不是。我是想,住酒店比較方便,住家裡的話,我怕會打擾你……」
「爸。」沒等他說完,江曼光便皺眉說:「你何必那麼見外,什麼打擾,這是你的家。」
話是沒錯,可是江水聲有他的考量。父女兩畢竟已經分開很久了;再說,江曼光已經長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對她的生活造成不便。
「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在這裡進進出出會影響你的作息。再說,爸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住酒店比較方便。」
「這樣啊,那就隨便你吧。這次可以待多久?」
「一個禮拜。」江水聲說:「東京分公司那邊要到下個星期才會舉行交接,所以有一個禮拜的時間。」
「那太好了。反正我也沒事,可以陪你四處看看。」
「你不用上班嗎?」
「我把工作辭了。」
「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一副不為什麼又無所謂。
「你別這麼任性,想做什麼做什麼。你媽怎麼說?」
「還能說什麼?不就那一些。」
江水聲看看女兒,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說:「你媽她過得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要回來?
「嗯,我跟她說了。你放心,媽過得很好,茂叔對她很好。他們一家人相處和樂,美滿又幸福甜蜜。」說到最後。像似童話式的誇張語詞。
「是嗎?那就好。」知道溫純純的生活平順,江水聲放心了不少。又問:「你呢?」
「我?我很好啊。」江曼光不想讓她父親擔心,笑得虛張聲勢。「你不必擔心我。爸,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曉得。」江水聲窩心的笑起來。「對了,那件事,你有跟你媽說吧?她怎麼說?」
看她父親此忐忑的樣子,江曼光笑說:「媽說當然可以,只是離了婚,又不是仇人。媽其實也很關心你的。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媽?」
「緩兩天吧,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我這次回東京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總要親眼看了才放心。」江水聲說著,表情柔和起來,近五十歲的人,還遺有少年的柔情。
江曼光看著,陷入沉默。有些疑問在她心中打著漩渦,她始終不懂。
「爸,」她想明白那種困惑。「既然你一直這麼關心媽,你們之間也沒有第三者的問題,當初為什麼要跟媽離婚?」
這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江水聲望望江曼光急欲知道為什麼的臉容。說:
「這件事很難說明白清楚。當時我每天忙著工作,總以為給妻子富足的生活、提供她物質的生活,就是愛她。你媽是個賢慧的女人,對我的冷落沒有一句抱怨,我就更以為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慢慢地,這也就變成我們生活的一種方式,我們等於是各過各的日子,沒有交集。突然有一天,我驚心地發覺,我們竟然客氣得像陌生人一樣,彼此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薄淡得變得像透明,心中再也沒有甜蜜的感覺,就只是生活。婚姻不該只是生活而已。所以我們就簽字離婚。」
「是這樣嗎?」江曼光雙手抱住小腿,將下巴擱在膝上,看著地板說:「你後悔嗎?」
江水聲沒有正面回答,迂迴說:「都已經過去很久了,你媽也擁有美滿的家庭了,不是嗎?」
「是啊。」對這樣的問題,江曼光也只能回笑。
父女兩沉默了很久。江水聲昂高起頭。望著天花板說:「其實我也曾希望過,能和你媽一起到永久,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共同度白首。不過,事情總與願違。即使彼此感情仍然在,並不代表就能一輩子幸福快樂的廝守在一塊,分開了也許對彼此反而比較好。」他苦笑一聲。「真諷刺,是不是?」
江曼光沒作聲。這就是為什麼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卻總不能到永久的原因吧?感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他來來去去的糾葛。純粹的感情一旦摻入了這些雜質,就變得弔詭,再也很難掌握,而成了一種變數,教人徒歎奈何。
「你還愛媽嗎?」她放低聲音問。
江水聲微微一笑,仍舊沒有正面回答。「我只希望她能幸福,那就夠了。」
幸福,愛情的最低限度與最高願慕。江曼光沒再追問。有些問題的答案很陳舊,因式卻難分解,問了也是白問。
☆☆☆
「不在嗎?」
結果,在預定離開的前一天,江水聲才準備好要去見溫純純。江曼光到酒店接他,趁等候的時間打電話給楊照。電話響了許久,一直沒有人接。她看看時間。喃喃自語著,正打算掛斷電話時,那頭有人接起電話。
「喂?」聲音很急,像是接得很匆忙。
「阿照,是我,曼光。」她高興的叫著。
「曼光?!」聽見是她。楊照的聲音輕快起來。「你在哪裡?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麼沒來?」
「對不起,那晚我臨時有事走不開。你等很久嗎?我原想見面跟你解釋的,對不起。」
「沒關係。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現在在酒店。我爸從美國回來,我正在大堂等他,待會要陪他去見我媽。啊,他下來了,我要掛電話嘍,過兩天我再去找你。」
她匆匆掛上電話,朝她父親走去。
「爸。」江水聲看起來忐忑不安的樣子,神態有些僵硬緊張。
「曼光,你看我的樣子看起來如何?」和溫純純好久不見了,他一想到種種相逢的情景便無法自在。
「很好看啊,很英俊。」江曼光替她父親打氣。「你不要那麼緊張,爸。放輕鬆,媽又不是外人。」
江水聲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你媽了,不知不覺就緊張起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想緩和緊張的情緒。
情怯嗎?江曼光望著她父親,心裡默默想著。離別多年的夫妻了,再相見仍會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感情嗎?
「爭氣一點。」她拍拍她父親,開了句玩笑,說:「我還沒告訴媽,你今天會去,想給她一個驚喜。」
「這樣不會太突然嗎?」江水聲擔心猶豫起來。
「放心啦,不會的。走了。」江曼光硬拖著它走出飯店,攔了一輛計程車。
總歸是要見的,那就不如鼓起勇氣去相見,好好把彼此看個夠,收藏在心中。
計程車停靠在『香堤』門前。江曼光好說歹說硬拖著江水聲下車。慈悲地給他幾分鐘整理情緒。還不到開店的時間。這時候店裡應該只有她母親一個人。
「準備好了嗎?」兩個人站在店門前,她側臉問。
江水聲深呼吸口氣,慢慢點頭。
「好。」她一鼓作氣將門推開。
迎面襲來在她意料外的、不該有的小孩笑鬧理,她愣了一下,呆站在門口。
櫃檯旁,席茂文和小南正笑鬧成一團,溫純純則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們,聽見聲響,三個人全都轉頭過去。
「啊,曼光姊姊……」小南看見她,立刻高興地跑向她。
「嗨,小南,」她抱住小南,尷尬地看看她父親。這場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怎麼也沒想到竟會那麼巧,席茂文帶著小南到『香堤』。
「水聲!」溫純純既驚又喜,好不意外。
「純純。」出乎江曼光意料,江水聲態度從容又大方。「對不起,這麼突然來打擾。」他禮貌地對席茂文點個頭,伸出手說:「你好,席先生,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席茂文也很有風度的握手回禮,寒暄說:「江先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天。因為工作的關係順道回來看看。」
「這樣啊。」席茂文客氣地微笑。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只是徒增尷尬,於是若無其事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要先離開,不能陪你們。你們慢慢聊。」回頭對溫純純溫和她笑了笑。
「茂文。」溫純純喚他一聲,倒很坦然。
他再對她笑了笑,拍掌說:「小南,跟爸爸回去嘍。」
小南一溜煙地竄到他懷裡。他抱起他,對江水聲點個頭,看看大家說:「那我先失陪了,你們慢慢聊。」
「謝謝你,茂叔。」江曼光說。
席茂文對她一笑,抱著小南推開門走了。店內靜寂了一會,溫純純先打破沉默微笑說:
「回來了怎麼不先跟我聯絡?讓我好意外,什麼都沒準備。」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打擾你了嗎?」江水聲客客氣氣地。
「不,沒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曼光替她父親說話,說:「媽。這其實不關爸的事。是我先不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
「你這孩子。」溫純純笑著搖頭,轉向江水聲,如從前面對他時那樣的溫柔。
「這次回來準備待幾天呢?聽曼光說你們總公司派你到日本。」
「嗯。這次是順道回來,只有幾天時間。明天就必須離開。」
「這麼快?!」溫純純輕呼出來,不經意地感情的一種流露。
她沉默下來。江曼光看看兩人,說:「爸,你陪媽聊聊,我出去走走。」
她不知道他們相對的時候心中的感覺是什麼,欷歔嗎?還是喜悅或歎息?愛情走到像他們這種地步,昇華了,又否是分、是捨,還是另一種永久?
空氣依然沉寂。店內的兩個人都沒說話。好一會,溫純純才突然想起來,急忙說:
「啊,要喝點什麼嗎?都忘了給你倒杯水。」
「沒關係,就開水好了。」
「你還是不喜歡喝那些甜甜酸酸的飲料是嗎?」江水聲喝開水這個習慣是從以前就如此,溫純純記得沒忘,臉上浮著往日柔情的笑顏。
「欺。」江水聲只是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好多話。欲言無從。往日多少柔情、多少蜜意,如今都已成空。望著溫純純那仍然如花的笑茁,他不禁生起絲絲的感慨。
「純純,」他喚著他明過千遍萬遍的名字。「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你過得快樂嗎?」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水聲。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平凡。」溫純純說著。收住笑,望著他,鄭重說:「我過得很好,很快樂,也覺得很幸福。」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江水貸放下了一些牽掛,說:「對不起,你曾為我付出那麼多,找卻沒能帶給你快樂。」
「別這麼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其實我心裡很感激的。」
是嗎?江水聲默然了。他們曾經的愛,走到道盡頭,昇華成了一種淡淡的細水長流。過去的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只是互相看著對方各自過著生活,希望對方幸福快樂。
溫純純也不說話了,相對默默。倒不是無話可說。或許是盡在不言中。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更多的,只是平淡的生活。
第二天,江曼光送江水聲到機場。入關前,江曼光說:
「爸,昨天對不起,我沒想到茂叔會往店裡…」
「沒關係,他畢竟是你媽的丈夫。看樣子,他真的對你媽很好,很照顧你媽,我也放心了。」
「茂叔的確是對媽很好。這些年,他全心都放在媽身上。看媽現在這麼幸福快樂,我也很放心了。」
「是嗎?你也真是長大了。」聽她這麼說,老氣橫秋的語氣、成熟的想法,江水聲不禁覺得安慰又感慨。
「我總不會永遠是小孩啊。」江曼光笑起來。「好了,爸,時間差不多了,你該進去了。」
「還有一點時間。」江水聲看看表,說:「有一件事情,曼光……爸是想,便正你現在工作也辭了,你媽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不要跟爸到日本,看看不同的世界……」
「爸……」江曼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沒想過這樣的轉折。
「這事情不急,你好好考慮。」江水聲說:「你也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不會強迫你。不過,爸老了,總希望女兒能在自己的身旁。」
「你還很年輕哪,爸。」
「謝謝你的安慰。」江水聲笑說:「差不多該入關了,那爸走了。這件事你仔細考慮,再見。」
「再見。」江曼光揮揮手,看著她父親轉身步入關卡。
日本啊……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那種毛毛細細的兩。她覺得頸間有點涼,瑟縮了一下。
太平洋上空,正刮著強勁的風。
☆☆☆
細雨紛紛飄墬,下得像絲一樣。楊照從咖啡店出來,冒雨走回公寓,一口氣跑上五樓。天氣本來還好好的,沒想到一杯咖啡的時間就變了色。這種毛毛細細約兩最討人厭,曖昧又飄忽,像符咒一樣暗中對人侵犯。
跑到了五樓以後,他才想起來忘了買今天的晚餐。不過,還好,冰箱裡還有一些意大利面。
「算了。」今天晚上就煮意大利面吧。
想到意大利面,他就想起江曼光,臉上浮起笑,輕快地上大樓。門外站了個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赫然是何倩妮。
「倩姊。」他臉上的笑容凍結住。「你又來做什麼?」
「阿照……」柯倩妮可憐兮兮的,一副很無助。
「請你回去。」楊照逕自開門走進屋裡,並不理她。
柯倩妮默默忍受他的冷淡,跟隨他走進屋裡,一眼便看到角落那張末完成的畫作。淡藍色調,以威尼斯與亞得裡亞海為背景,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情感。她走過去,認出了畫裡的女孩正是她上次遇見的那個江曼光,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說:
「這是上次在這裡的那個江小姐吧?就是她吧?跟你一起去了意大利的那個『朋友』?」
楊照默不作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很喜歡她吧?」雖然尚未完成,但整幅畫散發出的濃稠情調,以及捕捉到的細緻神韻,如果不是對畫中人有相當程度的感受,是很難表現出來的。
「那不關你的事。」楊照口氣冷冷的。冷漠的態度傷害了她,柯倩妮柔情的聲音略微變調,強作歡顏,說:
「的確,是不關我的事。」語聲帶一絲哽咽。
楊照知道自己的冷漠傷害了她。心中不忍,態度不由得軟化,柔聲訊:「倩姊,謝謝你還這麼關心我。但你應該好好經營你的生活。那對你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我的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我怎麼能不將你的事放在心上。」柯倩妮神情楚楚地抓住他的手。「阿照,你已經討厭我了嗎?」
「不,我從來也沒有討厭過你。」楊照委婉的抽開手。
「那為什麼?」柯倩妮追問。指著晝,有些幽怨:「因為她嗎?」
楊照咬著牙,不說話。
柯倩妮靠近他,神采是那麼黯淡,教人可憐。「我一直很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放下一切跟你一起到意大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從前,有關你的一切,我都……
「別說了!」楊照粗聲打斷她。
「為什麼不讓我說?你在逃避什麼?」
楊照別過臉,背對著她。她又靠過去。
「還是你忘了?忘了我們的承諾,忘了我們曾經擁有的……」
「忘的人是你!」楊照大叫起來。那段傷痛還在,他不想撩起的。「你走!走!」
「阿照……」柯債妮像從前一樣溫柔地抱住他。「求求你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我永遠是你的債姊,你知道的,不是嗎?」
楊照不發一語地推開她。他那樣地愛過她。她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即使是現在,他的心裡還會為她跳動,但……有些什麼被破壞掉了,壞掉的從前如何再復原?
「阿照,求求你,回頭看看我。我還是你的倩姊啊,一點也沒變。我還是對你……」
「不要再說了!」楊照又大吼一聲。
柯情妮咬咬唇,眼淚凝眶。
「你不再愛我了嗎?阿照……」語氣那麼哀怨,那麼淒楚可憐。天地都要為她動搖。
楊照還是沒回頭。
「你走吧。」聲音都暗啞了。
柯倩妮表情淒楚欲絕,晶瑩的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掉得那麼怨,聲音顫抖著。
「我真的好寂寞,阿照……我只有你了……」
她絕望的轉身,移動著哀怨的腳步,背影是那麼無助可憐。楊照再也忍心不下,猛然回頭抓住她,將她拉入懷中,用力抱緊她。
「阿照!」柯倩妮緊抱住他,串串剔透的淚珠如雨下,沾濕他的衣襟。
這一幕,讓門外原是興高采烈的江曼光屏住了氣息,凝住了笑,默默地退開。
愛情的事為什麼總是那麼不巧呢?或者──太巧?它像計劃好了,走到了一個關頭,就有一些淬了毒的命運的箭頭,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入那沒有防備的赤裸心頭。
細雨紛飛,侵襲得她全身起顫抖。她雙手插在口袋裡,邊走邊吹著口哨,低著頭,躲避著無可奈何的雨絲。夜的街頭因為雨變得淒迷。不知不覺她哼起歌,哼起那首老式的西洋情歌──
就算你離我而去,我仍然會過得很好
只不過是會整夜哭泣
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她仰起頭,讓雨打在她臉上如淚流。
雨啊,請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