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照,」她喊他。「你上次說的到意大利的事……阿照。」
「啊?什麼?」他頓了一下,回過神。「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是說意大利的事。」
楊照表情僵了一下,沉默一會,低著頭,迴避她的目光,說:「這件事,我也正想跟你談。我最近有些事,比較忙。時間上不是那麼充裕。我想,到意大利的事暫時先緩一緩,好嗎?」
「是嗎?」江曼先端起咖啡,慢慢啜了一口,朗聲笑說:「既然這樣,那也是沒辦法。事實上,我媽最近為了照顧小南,都提早離開,把店交給我,我負有重責大任,暫時也是走不開。我們就下次再去吧。」
聽她這麼說,楊照很快抬起頭,僵硬的表情融開,有種放心般勾起笑來。
「你放心了?」江曼先將臉湊向他,半惡作劇地裝了一個審問的表情。
「什麼嘛。」楊照楞一下,敲了敲她的額頭,一臉拿她沒辦法。「你別老是這麼頑皮,像孩子似的,偶爾也成熟一點。」
她衝他綻開笑,笑得瞇起眼。見他又低頭看表,燦爛的笑容萎縮了那麼一下,變形得有些牽強。
「你是不是有事?」她問。
「欸……」楊照歉然的說:「對不起。」
「沒關係。如果你有事就先走,不必陪我。」
「那麼,我就先走了。晚一點我再去找你。你會在你媽的咖啡店吧?」
「嗯,晚上我都會在。你記得要來喔,我等你。」
「我會去的。那我先走了。」楊照揮個手,順手取了帳單到櫃檯付帳。
他一離開,江曼光的笑容便褪掉,代而浮起一種黯然。她端起他遺留下的、始終未曾喝過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一口。冷掉的黑咖啡只有一種蝕心的滋味。
好苦。
☆☆☆
「倩姊,你該回去了。」從美術館出來後,柯倩妮還要去看電影,不肯回家,楊照耐心地勸她,既無奈又對她放心不下。
他陪她逛了一下午的畫廊和美術館,談論著關於藝術的種種。他看她那麼開心,心裡也很歡喜。但他不能陪她這樣一直耗下去。
「倩姊,你應該回去了。」
柯債妮不聽,張開雙臂在紅磚道上嚷嚷地又笑又跳著。然後,面對著他,牽著他的手,倒退著走,一邊笑說:
「阿照,你看我們這樣是不是又回到過去了?」
楊照被她牽著,顯得很被動,反覆說:
「倩姊,你該回去了。」
「回去做什麼呢?你不要一直趕我回去。」柯倩妮滿心的不願意。夕陽照著,給她七分的顏色。
她轉頭過去,發出一聲讚歎:「好美。」回身拉住楊照,說:「我們去看夕陽。」
「倩姊。」楊照被她拉著,一再地不由自主。
他們登上城中的摩天樓。陽光雖然早已傾斜,仍耀眼得今人不能睜目;它從西邊放肆的灑來,照得遠處淡水河的瀲灩像一條湯金的光帶,讓他想起亞得裡亞海、想起暮光中的威尼斯、想起情定橋下的那個吻、想起柔情地抱著他哭泣的那個人……
「阿照,」柯倩妮靠著他,枕在他懷中,說:「你看這像不像佛羅倫斯的落日?不像吧,佛羅倫斯的落日是怎樣的景象呢?你帶我去看好嗎?」
「我不知道,我並沒有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如果倩姊想去,還是請大哥帶你去吧。」
柯倩妮臉色驟變,回過頭,眼神怨他說:「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明知道他……我只有你,阿照。」
楊照不說話,心裡又難過又掙扎。過了許久,才開口:「你跟大哥畢竟是夫妻,有什麼誤會可以解開,你可以跟他好好談談。」
「這不是誤會!他根本存心……」柯倩妮口氣激動起來。「而且,你要怎麼跟他談?他每天忙得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懷疑他根本只是拿工作當借口。他在外面或許有了其他什麼……根本是要我當傀儡!」
「不會的。我瞭解大哥,他一定是因為工作忙碌,所以暫時忽略你……」
「你不用替他說話。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樣。從結婚至今,我每天一個人在家,就形同被拋棄。他既不問我是否冷了、熱了,也不管我是否餓了、病了。他不會擔心我是否心情不好,也不關心我是否寂寞,就連好不容易的蜜月旅行,他也是每天守著電視機,連跟我說話都那麼吝嗇。」柯倩妮說著,便嚥了起來,語聲淒楚又哀怨,引起楊照無限的同情和不忍。
他開始為她感同身受,為她難過心痛。
「阿照,」柯倩妮哽咽又說:「如果你大哥肯用心對我一些,肯關心我一點,我會很感激的。可是,他實在太冷漠了,我是人,不是草木石頭,我有我的感覺和感受,我會受傷我會痛,這些他想過沒有?」
「倩姊……」
「我想,他在公司也會對一些不相干的人說早安吧?但我呢?我想見他卻比登天還難。打電話去他不接,去找他他開會不見,回了家他更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許我打擾……我受不了,阿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跟你大哥離……」柯倩妮越說越淒苦悲怨,哽咽得說不下去,只剩下哀哀的啜泣聲。
「你冷靜一點倩姊……」楊照不由得為她又氣又急與忿憤不乎。「大哥他實在太過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我去找他!」
「不,阿照,不要去。」柯倩妮連忙阻止。
「為什麼?」
柯倩妮只是淒苦的搖頭,緊抓著楊照。問她她什麼也不說,那麼可憐楚楚,
楊照不知該如何,心裡為她又痛又難過。他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不捨她的淚,還是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
☆☆☆
「真是抱歉,又讓你耽擱到這麼晚。」望著空蕩蕩、別無其他生人的咖啡店,楊耀對前來添水的江曼光輕聲道歉,覺得過意不去。偌大的空間,除了他,只有江曼光,整個店像是專門為他而開;也因為他,使咖啡店不能提早打烊。
江曼光反而好笑。毫不在意。說:「你幹嘛跟我道歉?我們開店做生意。又不是守門為你而開,不過……」她笑笑聳聳肩,沒繼續說下去。
「不過什麼?」楊耀抓住她的語病,不想她就那麼走開。「你介意坐一會嗎?」
反正店裡沒什麼人,江曼光歪了歪頭,便笑著坐下。
「你剛剛想說什麼?介意讓我知道嗎?」楊耀問。
「也沒什麼。」她支著下巴環顧冷清的空間,說:「根據過去的經驗,不管生意再好,或多或少店裡都會有像這麼冷清的時候。但像最近這樣,一連好幾天都空蕩蕩的,還是第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仔細想想,好像從我開始到店裡幫忙,生意就開始變得這麼冷清。看來,我大概是帶什麼楣運的不祥之人。」說到最後,真真假假的半開了一句玩笑。
「哪有這種事。其實我倒很喜歡這種氣氛,尤其……啊,對不起。」楊耀有感而發,隨即想到主客立場的不同,笑笑地為自己的失言道歉。
「沒關係,我明白。」她又掛起笑。「不過,你還真是個奇──呃,特別的人。」
因為氣氛輕鬆,她差點說溜嘴,含蓄地轉折。一般人到咖啡館有多半喜歡或來感染咖啡館裡的人氣。他倒喜歡冷冷清清的氣氛,夠奇怪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人。」楊耀扯了扯嘴角。扯起一抹既嘲諷又苦澀的笑。他鮮少露出這樣的表情。但在這裡──或者說,她面前,他覺得釋放。
「你好像很喜歡笑,我看你臉上經常帶笑。」他把距離靠近了一步。他看她幾乎總以笑顏示人,不曾流露心底真正的情緒。
「有嗎?」江曼光顯得訝異。「我自己都沒注意到。」但她目光卻迴避,顯得不自然。
她匆匆站起來,笑說:「我不打擾你了,你請慢坐……」
「不會的,你一點都不打擾我。」楊耀很快接口。
「啊?」她愣了一下,又笑起來。「你慢坐。」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不過說真的。你實在該回去了。」
見楊耀挑眉詢問的不情願,她連忙解釋:「啊,我不是在趕你,只是……只是……」她吞吞吐吐的,最後歎了口氣,直接說:「你幾乎每天都待到很晚才回去,這樣好嗎?老實說,如果我是你太太,我一定會很難過。對不起,我沒有資格干涉什麼,只是……」
「我明白,我不會介意的。」楊耀側臉望向窗外。「最近,我常常問自己,我是不是錯了。我一直認為,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那麼,不管跟誰結婚還不是都一樣,結婚也只不過是完成人生的一種程序。可是……」他回過頭,望著她。「可是,跟你在一起,聽你說話,我就覺得一點都不孤獨。曼光,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我……」江曼光呆了一呆、硬擠著笑說:「我想,大概是因為缺少談話對象的緣故吧。」
「不是的,我知道。」楊耀目光深深,凝看著她。「我想知道為什麼,這是我每天來這裡的原因。看到你,我就覺得很平靜,不再有強烈的孤獨感。曼光,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她困難地咽口口水,嚥著這道難題。
「當』一聲。有人推門進來。她連忙轉身過去,看清了那人,驚喜地叫了出來。
「阿照!」等了好久,楊照一直沒出現,她原以為他今晚大概不會來了。
楊耀征了一下,循聲望去,也看到了楊照。
「阿照?」他有些意外。
楊照看見他,也是先征了一下,表情隨即陰沉下來,走到他桌前,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怨聲說:「你怎麼會往這裡?!」語氣很沖,充滿了火藥味。
「你們認識?」江曼光一臉迷惑。
楊照沒理她,怒瞪著楊耀。反而楊耀回答說:「我是阿照的哥哥。」
啊。江曼光心裡輕呼一聲。但看楊照一臉的憤怒,有些不明白。
「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還在外頭做什麼?!」楊照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
楊耀顯得很平靜。說:「我不認為我什麼時候回家,在外頭做什麼,需要向任何人報備。」
「可是你有義務告訴倩姊!」楊照吼起來,氣憤地為柯倩妮不平。「你每天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就是耗在這種地方?!你把倩姊當什麼了?!」
「阿照。注意你的用詞。」楊耀對他的口不擇言皺了皺眉,說:「我承認我疏忽了倩妮,但我相信她應該會妥善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對」
「相信?!你憑什麼相信?!」楊照衝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憤懣說:「你又不是倩姊,你怎麼明白她的痛苦感受?!你既然娶了她,就算再忙也不能去下她不管!」
「我沒有丟下她不管。」
「你這麼晚還不回去,不是丟下她不管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倩姊有多寂寞!你看到她傷心難過哭泣的樣子沒有?!」楊照狂吼著,額上的青筋暴起,那樣為何倩妮抱不平。
「阿照……」江曼光呆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楊照。
楊耀沉默不語,任憑楊照的指責。
「當初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你不愛倩姊,就別和她結婚。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一意孤行?既然你不愛她,你為什麼又要跟她結婚,卻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她?!」楊照憤怒得失去理智,連連狂吼著,說到最後,握緊了拳頭,用力揍了楊耀一拳。
楊耀的嘴角立刻瘀腫起來。
「阿照!」江曼光叫起來,上前想阻止。楊照粗魯地推開她,連連揍了楊耀幾拳。楊耀沒有閃避,嘴角滲出了血絲。
「我警告過你的!」他掀起他。「現在馬上給我回去!」
「阿照。快住手!」江曼光在一旁著急地叫喊。她試著阻止,楊照又將她推開。
「放開我。」楊耀一拳將他揍開,揩揩嘴角。「我知道你替倩妮抱不乎,但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你──」楊照又要撲上去。
「住手!」江曼光攔住他。「別這樣,阿照。」
楊照甩開她的手,仍然怒瞪著楊耀。現在他心裡只替柯倩妮感到憤怒不乎,完全沒考慮到江曼光。
「你最好給債姊一個交代,否則我絕不會饒你!」他撂下重話,對一旁的江曼光絲毫不顧,滿腔憤怒地大步離開。
「阿照!」江曼光追到門口,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呆站在那兒,楞楞地看著他的背影,視線慢慢地迷濛。
「對不起,把桌椅都弄亂了。」楊耀將翻亂的桌椅擺回原處。
江曼光俏俏地拭了拭眼角,搖頭表示沒關係。
「你臉頰都瘀血了,你等等,我去拿藥箱來。」
「不必了。」楊耀抓住她。「這點傷不礙事。」緊盯著她的雙眼,想看得更清楚。
楊照不理她的追喊,丟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時,他看她楞在那裡,楞楞地望著楊照的背影,流露出一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還是擦點藥比較好。」江曼光別開臉,躲避他的審視。
楊耀沒堅持,在江曼光幫他擦藥時,看著她問:「你怎麼會認識阿照的?」
江曼光專心幫他擦藥,回他一眼,浮起她總是的笑容笑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很湊巧的認識。他有一張多出的機票,我也正想去旅行,我們就一起結伴去旅行,就這樣認識。」
「旅行?這麼說,那時候電話中那個聲音就是你?」他想起楊照那通半夜的電話。
「什麼?」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沒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你跟阿照去了哪裡?」
「意大利。」
「意大利呵……」他喃喃地重複。抬高起頭,眼神變得深遠,似乎不勝喟慨,又不盡羨慕。「真好……從小,我就一直很羨慕阿照,他總是能隨心所欲……」
羨慕?楊耀說出那樣的話、站出那樣的表情,今江曼光有些不解。
「我聽阿照說過,他說他的大哥非常聰明優秀,也非常有才能,深受他父親的肯定……」
「優秀?!」楊耀像聽到什麼大笑話,輕笑起來,笑得既諷刺又苦澀。
江曼光不明白為什麼,望了望他。
他冷嘲說:「他沒有跟你說,我雖然表面很優秀,其實骨子裡才是最沒出息的?」
這樣的語氣,教人聽了很難受。江曼光只能保持沉默,默默幫他擦藥。楊耀似乎地無意多說,兩個人雙雙陷入沉默,只有藥水的撲鼻氣味。
「好了。」上好了藥,她看看他的傷處,邊收藥箱邊說:「我想,最好還是上醫院一趟。」
「我會找個時間去,謝謝。」
「不必客氣,我只是舉手之勞。」她收好藥箱。委婉地說:「那……時間也差不多了,很晚了……」
「是阿照吧?」楊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啊?」問得她莫名其妙的。
他緊盯著她,幾乎是逼視。「你喜歡的那個人,是阿照對吧?」
「你怎麼突然……」這麼突然!江曼光的心椎了一下,不防又愣住,眼睛再度朦朧起來。
「果然。看了你那表情,我就明白了。」楊耀低了低聲音。
這才是她笑容背後真正的表情。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心底為她起一絲愛憐。她眼底幹幹的。沒有淚,只有一種悲傷的表情。
「啊,對不起,我失態了。」意識到他在看她,江曼光若無其事地對他笑了笑。
但他看到了,看到她眼底的悲傷。
「求求你,不要再那樣笑了。」他看得不忍。
「你該走了。」她還是對他很晴朗她笑。
「我送你回去。」他放心不下她。
她搖頭。「不用了,謝謝。」
「可是……」
「沒有可是。」她撇下他,把東西收拾好,自顧自地走到門口,說:你再不走,我可要請你幫我關門。」
楊耀有些不情願,不過,並沒有強人所難。
「那麼,再見。」江曼光對他揮揮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遲疑一下。又追上來。
「我還是不放心。」
她瞪瞪他,歎口氣,似乎沒辦法。
她讓他送她到路口。下車後,說:「到這裡你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那麼,再見了。臉上的傷記得去看醫生。」
「我知道,再見。」楊耀點個頭。
看著他車子的尾燈消失在前方路口,她才吁口氣,轉身走回公寓。公寓大門外站了一個人,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碎石頭。
是楊照。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頭。「剛剛很對不起。」
「沒關係,你不必在意。」
「我只是……替倩姊抱不平……」他試著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你不必再說。」她阻止他再說下去。她試著對他笑。笑得卻像哭一樣。楊照心一酸,對她既心疼又內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擁住她,將她樓在懷裡。心中有說下出的愧疚。
「沒關係……我明白……」她只是不斷呢喃。
「以後,我絕不會再這樣對你。」他許承諾。他總只是看到她的笑,沒想到她的脆弱;看到她這樣無聲的表情,教他既愧疚又不捨。
江曼光仰起臉,淡淡笑了,什麼也沒說。
他們約定好的。有著彼此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