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朗朗閱讀聲中,武天豪無法不注意,在窗外,一連好幾天了,總有雙渴望的眼睛在偷偷窺著、聽著他們。
即使是這樣,他也好心地從不曾點破,帶頭讀書的聲音不急不緩,著力雖輕,但吐音卻一個字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孩子們搖晃著頭,跟著他重溫了一遍。
該走了呢!一會兒要給房總管瞧見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頓罵了。李茗煙想著,心裡卻不由自主,喃喃地跟著屋子裡孩子稚嫩的聲音念起來——
「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那是什麼樣的景致呢?落花水香茅舍晚……恍惚中,她看到武天豪放下書卷,就要步出課堂外了。
李茗煙本欲離開,看似無心,但武天豪偏偏是擋了她去路,兩人就在廊上相遇。
他以為李茗煙至少會說些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有,她微微低頭,就跟他授課時說話的聲音一般,不急不緩地抱著一疊折好洗淨的衣裳與他錯身而過,往玉如霞所住的朝霞閣走去。
「識字嗎?」
她一震,停下腳步,背著武天豪,以旁人幾乎察覺不到的角度輕輕點了點。
「有空。可以講來看看的。」
沒有回答。
「茗煙?」
「奴婢不能。」她低語。
「不是不能,只要你願意,茗煙,我知道你可以的。」
背著他的身子始終沒轉過來,末了,武天豪只聽到她僵硬的聲音:「對不住,奴婢告退。」
「晚膳前我在馬房等你,我有話跟你說,記得要來!」
李茗煙只停了一下子,又邁開腳步很快地走掉了。
※※※
她不想去赴那個約!
誰曉得他是不是捉弄她的?茗煙冷漠地想著,手裡用力拍搏著袍上的污漬,她不解,自己明明是張鬼見也愁的麻臉,那人憑什麼待自己好?她是來辦事的,可不是給人尋開心來的。
「茗煙!」
「來了——」她揚著聲音應了應,丟下手邊洗滌了一半的衣物,兩手順便在圍巾上擦了擦,才走到喚她的房總管面前。
「一會兒等手邊的事做好,就把這些送到馬房去擱著,牧場那兒的小伙子們等著明天一早用。」
「馬……房?」
她遲疑一下,那頭房總管早喚了陳大娘,那名壯碩的中年婦女回過頭,神情不耐煩地丟了一疊折得齊齊的汗巾放在她懷裡。
「對!馬房,還懷疑啊?回去做你的事,動作俐落些,太陽下山前要送到,懂不懂?」房總管嚴厲地吩咐一聲。
「是,總管——」沒有再問一句,李茗煙心裡卻暗暗咒罵著這意外的差事。
該死的!她真的不想見武天豪;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李茗煙心裡很明白,只要她在狄家一天,就勢必得對上這個人!
她只是不解,狄家上上下下幾十個丫頭,那個人為何偏偏對自己……
※※※
餐前,她有條不紊地把巾子端端正正疊放在竹籃子裡,朝馬房走去。
一拐過廊廳,遠遠地,她便望見馬房一如往昔,房外兩旁的守衛站得挺直,沒有武天豪的蹤影,茗煙這才定了定神;然而,心頭卻有一股氣惱。
她好氣自己,竟輕輕易易便把一個男人的玩笑話當了真。
醜丫頭,癡心妄想個什麼東西?還當人家真有什麼意思麼?
臉上靜如石刻,她對守衛揚揚手中的籃子,掌著燈進人房內。
沿路,幾匹閉目休息的牡馬警戒地豎起耳朵,睜著漆黑的大眼睛望著她。面對那樣沉靜的情景,不知怎麼,李茗煙竟生出了衝動,看看外頭的守衛,她放下了籃子,彎腰把地上的牧草抱起來,散放在馬兒前。
一隻馬兒低頭嚼咬起草,她盯著馬兒呆望許久,才拾起籃子,走到最尾端的置物間,把籃子裡的東西一一放置在木架上。就在架子就要放滿時,忽然,她感到背後一陣汗毛直豎,手顫得幾乎捏不緊最後一塊汗巾。不必回頭,她知道有人站在她身後,而除了武天豪,還有誰會在用膳時間到這兒來?
他……真的在這兒等著自己?李茗煙一掂腳,把汗巾兒朝上堆好,扶著木梯,她穩住身子,也穩住自己的心跳。
再回頭,身後那熟悉清亮的黑瞳,正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他就站在門邊,很端正,又很輕鬆地站著,不像其他男人總是抱胸斜倚,故作無拘和不羈,甚至更裝模作樣地充瀟灑。
可是他沒有,只是那樣樸實無華地站著,就像他生來就很習慣這樣誠懇,誠懇得讓人不知該怎麼辦!
「茗煙。」他微笑招呼她。
置物間只有她帶來的一盞燈籠,掛在門邊,挨著他,把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她在上頭倒看得真切了。燈火昏黃地搖動著,是光線的關係嗎?她覺得他更好看了,比第一次她看到的模樣更俊了些,不知道他來了多久;或者,自己方才偷懶的一下子也被他瞧見了?
茗煙看著他,邊想著邊下梯,他那溫暖含笑的唇角很是動人,可不知為什麼,卻又帶著一點兒憂心。
能看到她安然站著真是件好事,武天豪鬆了口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嗅到那淡淡的香味,他的人就變得不對勁,她大概不知道剛才下梯時,他為她小小的擔了心吧!
「公子。」鞋接觸了地,她站穩後,禮貌地福了一福。「馬房在黃昏後便不准閒雜人等進人,這是狄家的規矩,武公子應該知道這點。」
那語氣仍如剛見面時一般謙卑有禮,但在武天豪聽來,卻有一種幾乎是挑釁成分的冷靜。
這女孩實在特別!
「我是閒雜人嗎?」
她愣了一下,很快地搖頭。傻子!他是個教書、識字的師傅呢!不是有人說過,唸書人最會搬弄文字、顛倒是非了,要說講道理,她是辯不過的,也沒那種口舌辯!轉過身去,李茗煙不再說話,只把籃子拎在手上。
「那……敢問公子還有什麼事?」
「這個——」他伸手至懷中,暗黃的光線下,李茗煙才看到他懷中鼓鼓的。
武天豪抽出一疊冊子,遞到她身前;她掃過那排字,看得出是幾本簡單的詩抄和詞曲賞析。
「這……」她心意不定,卻沒太大訝異,約莫是來的路上便做了些心裡準備。
「給你,這些書在我這兒也是干放著沒多大用處。我在想,或者你喜歡看看也不一定。」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吶吶地說,眼光卻在冊子上流連不去。
這些詩抄她老早就想看看了,但在過去,她的環境並不允許她這麼消磨時間。
武天豪將書交給她。
「收下來,我以為人生沒有間斷的就是學習,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難得你又識字,這些書看看並不打緊。」
她仲手接過來,手指輕輕撫弄著那著墨深深的字跡,心裡五味雜陳。
是呀,看看並不打緊。在狄家,入夜裡不值班的下人閒來無事,多半都聚在一起聊天說笑,她有時間可以看的。何必這麼緊張呢?
這些紙張裡,一片片說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呢?她的心躍躍跳著,眼底也閃閃亮著。
「打開看看。」
她照著做了。一頁頁瀏覽過去,直至一篇文字,她停下來。在他面前看了一遍,然後合上書,她閉上眼,和著飄忽的笑,輕輕呢喃出聲。
「一溪流水水流雲,雨霧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籐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簾高掛,高掛在楊柳岸杏花村。」
吟著念著,她忽然忘了有旁人在,整個人更暢意、開懷地笑起來,那細碎如輕鈴的動人樂章奏出,沒來由地,武天豪的心竟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怎麼啦?」她打開眼,停住笑,無辜地看著他沉下的臉。
「沒有,只是很意外。」
「意外?」
「我以為你是不會笑的,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這麼開心。念過這首曲兒?」
「沒有。」李茗煙收起笑,低頭望著那幾行讓她失控的字。天哪!她向來知道怎麼適可而止,怎麼讓理智掌控自己的生活,可是這武天豪,他要她怎麼辦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首曲兒。」
過目不忘!這女孩的潛力相當驚人,武天豪眼底有讚賞。她真的很特別。
「茗煙……茗煙……」
「嗯,武公子,對不住,奴婢方才失態了。」懊然回神,李茗煙慶幸自己仍站在半暗的架子邊,武天豪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早燥紅了一半。天啊!她真是槽透了!
「在想什麼?」
「嗯——」她捂著嘴,垂首露出個飄忽的笑沒讓他見著,「我以為……並不是每一個人生來都有求知的權利,尤其是……女人,男人似乎不願意我們知道太多,那會顯得男人很……」她猙紮著「愚蠢」兩個字不知該不該據實以告。
「不想說也沒關係。」武天豪體諒地接口,心裡為她這番話有些莫名的欣喜。
「謝謝公子體諒。」
「沒什麼好謝的,你說的情形本來就是這樣,不過,我從沒有這種想法。你瞧,在上課時候,我也從沒為了孩子是男是女而訂出不同的標準來考量責罰。唸書識字是件對自己有利的事;我一直相信,當一個人對很多事明白得愈透徹,他對事情演變的掌控會更有把握。無知常會導致一些其實不該發生的悲劇,我看過那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女人。你說的很好,這世間,似乎對她們特別不公平。」他輕柔地說著。
她一時間反倒無話可說了,武天豪原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可親,她為自己初到馬房赴約時所抱持的主觀意見失笑,也對他生出些淡淡歉意和好感。
「武公子真是個好人。」半晌她才應景似的開口。
「別這樣子說,如果你願意,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向來只有下人請求主子的,武天豪在狄家雖談不上是個主子,但就憑他待人的那分謙和,早讓狄家前前後後所有下人皆視他為上位者的一分子了。現在,他居然在口頭上請她答應一件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奴婢不敢,武公子吩咐便是,說答應實在擔待不起!」
「嗯,以後晚上你上這兒讀書,可別把自己當奴才,我呢,也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武公子,這樣對彼此都自在些。說其的,你這麼奴婢奴婢地喊,我是真的吃不消。」
「但……這是規矩呢!」
「小臻也伺候我,但我從來就沒許她這麼稱自己。」「……」「不說話,那就是答應嘍?」她點點頭,在一聲「謝謝」之後,把籃子和書冊緊緊攬在懷裡,再也不能控制地露出微笑。
※※※
武天豪才要拾起書卷,就被後院一陣吵鬧聲停住了動作。
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底下的學生,回答他的不是面面相覲,就是搖頭以對。
「先自個兒溫習,師傅一會兒就進來。」
吩咐完走出了房,他看見幾個下人圍著兩個丫鬢,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堆。武天豪走了過去,揮退了圍觀的人,只留下怒氣衝天的穎兒和沉默不言的李茗煙。
「武公子,您來得正好!這丫頭明明就被我逮著想要偷東西,您作個見證,回頭請姜夫人發落!」穎兒一瞟見他,迫不及待地就數落李茗煙的罪狀。
穎兒那氣焰高張的氣勢一下子便把他弄得很不悅;武天豪點頭沒說什麼,他轉向李茗煙。
「這可是當真?」
「不是。」面對那清泓般澄澈的眸子,李客煙有種想哭的衝動。但她只是堅強地搖頭。
「你還敢狡辯!?我明明看到你偷進小姐的屋裡!武公子,你別給她騙了!」穎兒仍在不滿地叫囂。
「我進小姐的房裡,是替她送乾淨衣服去的。」她委屈地說。
「你還瞎扯!」穎兒見她死不承認,又感覺到她所暗慕的武天豪態度也傾向客煙,心裡更急、更怒!仗著自己是玉如霞的貼身丫鬢,她跨前一步,竟要動手去推李茗煙。
「我明明就看到你在櫃子邊停了許久,進堡裡才沒幾天,就這麼無法無天,當沒有人管你是不是?」
帶住李茗煙的手腕,武天豪輕輕一跨,不落痕跡地把李茗煙護在身後。
「穎兒姑娘,有話好說!」
女人罵架是他最不欣賞的姿態之一,太難看了,不但沒有風韻,連一絲嬌意都無。這穎兒平日看她說話倒是伶俐可愛的,沒想到凶起來也是一個模樣,武天豪不免有些失望。
「發生什麼事?」玉如霞匆匆趕來,問了一句。
「小姐,這個死丫頭,老早就瞧她沒規沒矩的。」一見主子來了,穎兒膽子也大了,一股腦兒把積壓的怒氣全說了出來。
一個多月來,早在幾個下人有意無意的傳言下,她知道了李茗煙跟著武天豪唸書,本來她還不相信,李茗煙的口風又緊;但每回只要見到武天豪對這醜丫頭不經意在眼底流露出的關懷,不由得她便恨起李茗煙;現在,她好不容易逮到這樣的機會,卻沒想到武天豪居然對這女人護短到這個地步!
「今早我看到她在小姐房裡鬼鬼祟祟的,八成是想偷什麼值錢的東西好去變賣!」
「玉姑娘,這其中必有誤會,我相信茗煙不是這種人。」也許是真看不過同樣是下人說話卻盛氣凌人的穎兒的驕倨態度,武天豪的口氣也變得不甚溫和,他沉下臉,顯示自己是真氣了。
「我明明就親眼看見的。」
「你只是看到茗煙在房裡,並沒有看到她動手拿了什麼東西!」武天豪提出事實。
「這……」玉如霞左右為難,她知道穎兒向來心直口快,也知道穎兒對自己是絕對忠心耿耿;這茗煙丫頭可能真是想要在她房裡偷拿些什麼東西。玉如霞拍拍穎兒,安撫她的忿忿難平。
但當玉如霞一抬頭,面對武天豪那執拗的堅定態度,她也愣了,這叫她實在無法坦言要人。
看看被隔在武天豪身後給終不發一語的丫鬢,玉如霞有微微的好奇,不過是個下人,而且是個貌不驚人的醜丫頭,武天豪當眾這麼做,似乎也太明顯了。
「武公子,請別再說了。」李茗煙在身後終於出聲。語氣有一絲落寞,「就請玉姑娘點點房內的東西,要是有少了什麼,奴婢賠了就是。」
「當然不會少東西,你當場被我逮到,還能拿走什麼?就算真的有,要說賠,你賠得起嗎?」穎兒聞言大怒,「幸好狄家堡內就這麼一個朝霞閣是個姑娘繡房,要不然依你的職責,不早就偷遍了這堡內上上下下。」
那左一句偷,右一句竊,聽在武天豪耳中倍感刺耳,要不是他還有那麼一點點不愛跟人計較的修養,恐怕早便拉著李茗煙拂袖而去了。
「玉姑娘,看來你們主僕倆都不相信茗煙的為人。好!回頭我會請示堡主,請他把負責我生活起居的小琥給換開,茗煙以後就到我房裡來;至於小蹤,她在狄家的出身背景跟穎兒姑娘一樣,我想玉姑娘應該不會對這樣的安排有任何疑慮吧?」
一時間玉如霞張口結舌,顯然無法預料情況會演變成這麼不可收拾;這是武天豪進狄家半年多來,第一次表現出他的不快。
「我知道以一個客人身份,說這種話是逾矩了。在狄家堡,我無權干涉任何事,但是玉姑娘,請你相信我,一如我相信茗煙的為人,她是絕不會做出這等事的。」
一旁的穎兒咬住了下唇,流不出的淚凝聚在眼眶,望向李茗煙的目光更加地怨毒了。
她好恨這貌不驚人的醜丫頭,就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法子迷了武天豪。
而李茗煙,早在武天豪提議要換丫頭的時候就呆住了!她愕然、迷亂地看著眼前那寬闊如天的背,心頭的不安更重了!
在片刻的失神後,她眨眨眼,仍末理清的思緒渾渾噩噩;但是,在心裡,她卻雪亮地知道一從踏進狄家堡以來,她一直堅定安穩的心志,已經完全教這男人打亂了!
武天豪的房間終究沒有換人。就連玉如霞這樣對男人瞭解不多的女孩都知道,那一次穎兒的態度是真把向來溫文的武天豪都惹惱了!不願換人的因素很多,一方面是狄家的下人各有其職,換人的消息一傳出,難保不會對李茗煙造成流言的傷害;另一方面則是,她不願擴大此事讓狄無謙知道。穎兒雖聰明貼心,但長期下來難免會恃寵而驕,而狄無謙最不喜這樣的事發生。一讓他得知,定會追究查辦,反正她房裡也沒有少東西,一切就算了。
只是從此,玉如霞對李茗煙這個丫頭也不免好奇起來。
在狄家來說,兩個下女爭吵的事件算是落幕了。
對於李客煙來說,她仍然是堡內負責清潔的丫頭;然而為了避免私下的流言傳得更難聽,她再也沒去馬房唸書了。
只是沒想到,那開啟的禍端早就瞄準了她——
在狄家,除了主人,主子底下的奴才也有所謂的勢力範圍。穎兒生於狄家,長於狄家,活潑俏麗,一張嘴又甜得緊。在狄家,只除了沒有正式名分,但這一點穎兒早就算計好了。玉如霞遲早都會在姜夫人的安排下嫁給狄無謙或狄無塵兄弟其中一人,不管是誰,她都有可能被納為偏房,就像當年狄無塵之母,也是跟著狄無謙的母親陪嫁,才被收為側室。雖然狄無塵先出生,但母憑子貴的好運並沒有降臨,因為狄家大夫人背後有長老勢力,連狄嘯天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穎兒倒從來沒有跟玉如霞爭的意思,她懂自己的命;不過對李茗煙,她可怎麼也忍不下。敗給一個進狄家不到三個月的醜丫頭,這口氣她要是不出,狄家她也不用待了!
主子勸慰也沒有用,穎兒心裡早下定了主意。在狄家,只要她一呼應,有的是幫手,給個外人教訓,比什麼都簡單!
※※※
那名狄家的長工伍大抬起手,再度狠狠摑了她一耳光。「就憑你這模樣,連老子都嫌噁心,武先生想上你都沒興趣,還不滾遠點去!」
倒在地上的李茗煙手掌撐著地,圍在上方的幾個男人仍在言語間不斷刺傷、咒罵著,而她只是抓緊被撕破幾處但還算完好的衣服,低垂著頭,看不出有任何悲傷或忿怒的情緒。
穎兒盯著她的狼狽樣爆出冷笑。「這只是一點小教訓,下回要是讓我瞧見你這卑賤的身子跟武公子在一塊,後果就不只這樣!」然後她得意洋洋地跟著伍大和幾個工人走了。
很久以後,被打倒在地的李茗煙才能慢慢起身,幾乎是默默地、也認命地承受,扶著額頭的手緩緩有血水滲出。她沒有哭泣,沒有埋怨,平淡如水的表情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當武天豪走進馬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李茗煙努力扶著柱子慢慢起身。
「是誰做的!?」武天豪幾個大步跨向前去扶起她,一看到李茗煙半覆著臉的手都是血水和瘀青,還有那污漬處處的衣裳,舜時他忘了該怎麼思考!
「奴婢……笨拙,不小心跌了一跤。」
「別騙我!到底是誰做的?」眼神暗了暗,怒火自他心中升起。
明眼人一看到那手臂上的傷,就知道這根本不是跌倒所造成的,她一直沒放開的小手底下,定也是人為的意外。
抬起頭,李茗煙仍無慌亂地迎向眼前這張好看斯文的男性臉龐,那雙看似柔和,實卻深沉無比的眼眸注滿了關懷和憐惜地望著她。沒有同情,反而有種怪異的感覺隱隱伏動著;她想著,沒有同情和嘲笑,他總是這樣子嗎?那漆黑如夜色的瞳仁映照出現她覆著半臉的狼狽樣,被拉掉簪子的髮髻蓬鬆地散垂在旁,衣著是髒的,她的另只鞋,甚至被扔進了馬糞堆裡。
他為什麼不同情她呢?為什麼不嘲笑她呢?只要他笑一笑,她就有理由不再歉疚了,就有理由拋開對這男人的幾許惱人情素。
「你的傷要不要緊?我送你到楊大夫那兒看看去!」
她拒絕,而且小心地避開他的手,也沒有多想,只是轉身踉蹌退開。
「謝謝武先生關心,奴婢已經沒有事了,請別再靠過來了,您會弄髒這身衣服的。」
她又退了一步,依然沒有怒氣、沒有抱怨,更無所謂的哭泣和咆哮,只像陳述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一樣,令武天豪不禁著惱,難道她不在乎頭上汩汩而下的血嗎?
「你不生氣嗎?」跟著進來的馮即安出聲問道。
他真是大開眼界了!第一次見到個性這麼奇怪的女孩,雖然模樣不怎麼……出色,他刻意挑了一個比較不傷人的字眼來形容李茗煙;但是,這女孩的修養可比他所見過的男男女女高明多了。
早有耳聞武天豪對一名下女特別照顧,他還以為是流言,今天看來,倒有幾分真實。要是普通人就會笑她儒弱無依,但在馮即安眼底,李茗煙的表情可不是被人打垮的樣兒,雖遮去一半的臉都是血污,但剩下的另一半夠他生出佩服之心了;不但佩服,簡直就有些害怕了。
她太平靜,也太深沉,就像湖水一樣,很輕易地就可能把人給淹死,這種難以捉摸的深度。
馮即安只在一個人身上見識過,就是武天豪!
「生氣有用嗎?」她反問。
「晤,當然有用!如果你敢打回去,至少他們不敢這麼囂張地欺負你。」
「是這樣嗎?」她看著武天豪,語氣謙謙,臉上沒有贊同。
要是不顧念到這是非常時間和非常場合,馮即安肯定會笑出來,這女人的性格和老二還真不是普通的像;他終於又找到個知己啦!只可惜這個叫李茗煙的丫頭獨獨生壞了一張臉,要不這兩人站在一起還挺相配的!
「當然!」想到自己的新發現,馮即實笑得異常開心,一點都不知此舉惹惱了另外兩人。
李茗煙終於把視線轉向馮即安;那眼神變得漠然,甚至還出現幾抹蔑視的冷嘲。
「世間事就是這樣,嫌丑貪美己經變成準則了。今天的事,怪就怪在奴婢生得難看,辱了其他人的眼睛,生氣有什麼用?武公子和馮公子都生了一副好模樣,怎麼會明白這種被侮辱的心情?別人誤會你偷東西,你可以反駁,可以發怒,因為事情根本不是你做的,你有理由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可是今天你就是生得醜,那就沒的好辯,別人說的都是實話,反正我也認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時間生閒氣,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做好。」
這番話立刻把馮即安堵得啞口無言。
勉強行個禮,李茗煙一拐一拐地跳離開馬房,到了外頭。
一旁的武天豪終於忍不下,跟著走出去,然後輕輕將她拉回。
馮即安顯然被事情的變化給勾走了魂,嘴巴張得大大的,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向來對女人嚴守禮教的義兄怎麼會突然「失常」。
「別把自己說得這麼卑賤,茗煙,你明明就是故意的,白白受了欺負,卻不要我們幫忙,你向來都是一身傲骨,這麼倔強不求人嗎?既然這麼傲,又何必說出如此認命的話!」
馮即安吹了一聲口哨,乖乖!跟武天豪共事、交友三年多來,除了一年前意外在杭州看他打了一枚金元寶拯救台上散花的那位仙女佳人,馮即字是第二次瞧見他出現這種激動的表情。
接下來的空氣是讓人窒息的,馮即安立刻便知道自己美妙的口哨吹錯了時機。
唉!自己夠笨的,馮即安拍了一下頭,這是非常時刻和非常場合嘛!
「你沒有其它事可做嗎?」武天豪冷冷地橫他一眼。
「當然有!我去找老大,去找老大,你……呃……要是有時間再過來吧!」馮即安摸摸鼻子,仰臉看著天空。負手輕鬆無事地跤出馬房。
「沒空也沒關係,我瞭解的。」他喃喃地背著武天豪和李茗煙又加上一句。
李茗煙還是不生氣,只是毫不畏懼地打量武天豪許久。
「容奴婢告退。」
武天豪不應聲,好像已放棄了跟她講道理,只是從袖中掏出白綾汗巾,塞在她騰出的掌心裡。
「先把傷口擦擦,在這裡等我一下。」
等他一走進馬廄,李客煙望著手上的那塊帕,那熟悉的片段又湧了上來……為什麼?為什麼武天豪總是待她這樣呢?
拭去了血跡,她才發現頭上被撞出的傷口比她想像中的大得多了。
那幾個膿包夠狼的,要不是不想惹出沒必要的麻煩,依她的性子,根本不會放過他們。
忍耐吧!她勸自己,除了忍耐也沒有辦法了,目前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視於沾了一大塊泥漬的裙擺,還有隱隱作痛的小腿,她提起左右不一的步伐要走,才跨了兩步,她發現自己竟騰空般,毫無反抗地被一隻強壯的胳臂抱扶起來。
「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嗎?」
他低低歎著,也不罵她,只是語氣充滿了無言以告的無奈。
離地的李茗煙頓時有些暈眩,卻不確定是否為頭上的創口,還是為身後男人朝她耳邊吹來的灼熱燒燙氣息。
好像……在某個冷颶颶,沒有溫情的季節裡……
她懊惱地閉上眼睛定了定神,該死!不能想的,她張開眼,強裝著不解又無辜的眼神看著武天豪。
然而才一睜開眼,她就知道要糟,因為她離他的臉更近了!近得他那好看的鼻子和嘴巴不小心就會隨時壓下來,近得她跟他的呼吸都已經融在同一種規律中,一徑地吸氣、吐氣……意識到這點,李茗煙開始掙扎。
她一動,那繚繞的淡香在彼此間所形成的魔咒彷彿也破解了,武天豪忙不迭把她放下來。
這時李茗煙才看清楚,他的另一隻手捏著一隻沾滿馬糞和草屑的布面鞋。
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為她去撿鞋子!
她倒抽了一口氣,心裡安撫著自己不能急、不能慌,更不能大叫,她絕對不能在乎這男人拋下身份和尊嚴為她做的一切,是他願意的,就像上課的事,就像提議要換丫鬢的事……這些,都與她沒有關係,她不能忘記來到這裡的目的,事情本來可以很單純的,她絕不能節外生枝,她的時間和感情都不允許她這麼做。
接過他遞來的鞋子,李茗煙毫不猶豫地扭頭便走,忘了身體的不適,她只想快快地逃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