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明兒起爹會比較忙,這幾天你就乖乖待在家裡別出門了,知道嗎?」
「哪兒都不能去?」
雲縣令略沉吟了會才道:「這節骨眼上,最好哪兒都別去。」
為了順利剷除「臥羅煞」,他得再向上頭申請調派人手,協力除暴……需忙的事,可真不少。
雲少蓉可憐兮兮地皺著眉頭,低聲嘟噥。「我會悶死。」
「放心,爹會再差人多幫你找幾本書、送幾款新繡樣,不會讓你悶死的。」雲縣令十分貼心地道。
不、不是吧!一股寒意由腳底直竄脊樑,雲少蓉全身發涼地顫了顫,直想當場暈厥過去,永遠別再醒來。
「怎麼?」瞧女兒臉上異樣的神情,雲縣令關切地問。
雲少蓉勉為其難地露出一抹比哭還醜的笑,語音微顫。「不!女兒多謝爹爹費心。」
為防方才過分威嚴的態度嚇著女兒,他放軟聲調,溫和地撫了撫女兒健康紅潤的臉蛋。「女兒呀!爹爹這麼逼你,只是希望你將來能找到好婆家,你……不會怪爹爹吧?」
唉!天下父母心,慈父難為吶!
雲少蓉眨了眨晶瑩清亮的眸子,展顏露出燦然的假笑。「女兒知道爹爹是為了我好,怎麼還會怪爹爹呢!」
她這一句話可是打從肺腑出來的真心話哩!
雲縣令聞言,欣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話題告一段落,率直好動的雲少蓉已受不了地道:「既然把荷包給了爹爹,那女兒先回房看書了。」
雲縣令不疑有他,立刻點頭應允。
溫雅地站起身撫了撫裙後,她朝父親福了福身,以著裊裊蓮步走出大廳。
穿過曲折的迴廊,走過清幽雅致的別院,她再也隱忍不住地開始加大步伐,哀歎著:「天啊!累死人了!」
她大大歎了口氣,心裡納悶得很,壓根體會不了這種輕移蓮步的走路有啥美感可言。
她還記得爹爹曾拿宋於柔打過比方——
爹爹說,柔柔走路的姿態很美,發長過腰的墨發隨著盈盈一握的柳腰擺動,別有一番動人風情。
當時她十分不以為然,現在的想法亦是如此。
真要走路,就要像她一樣腳下踩風,屆時那身手不凡的俐落身影,襯著她過腰的墨發,絕對美過柔柔百倍、千倍。
思緒一掠過,雲少蓉一躍而起,那俐落的身影時而若蜻蜒點水般,輕點樹梢而過,時而掠上屋簷縱走,眨眼片刻間,便回到自個兒的小院落。
穩住氣息後,她為自個兒斟了杯茶,腦中開始盤算她與柔柔為剷除「臥羅煞」那天衣無縫的完美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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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臥羅煞
窗外,暮色正緩緩的罩下來,黃昏的餘暉,讓眼前蓊鬱的樹林,充滿一種淒涼而神秘的美。
衛韶楓立在窗前,任漸暗的天光,一寸寸、一縷縷將他的身影吞噬。
這三個月來,他的記憶始終沒恢復,只是隱隱覺得,有件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每每思及此,他心裡不免有一股難喻的惆悵。
只是當山寨裡的弟兄左一句少寨主、右一句少寨主,以及那個雙目失明的父親對他給予的關愛時,他心裡那份忐忑、不安與懷疑,總是在無聲息中被壓抑下來。
「少寨主,您要的斗篷奴婢給您找來了。」
衛韶楓回過神,接過小丫頭手中的墨色斗篷。「秋草姑娘,麻煩你了。」
山上的氣候比平地涼,自從身上的大病初癒後,他氣虛的身體似乎不太能適應這氣候。
看著他俊逸溫雅的模樣,那約莫十歲,名喚秋草的小丫頭,萬分不習慣地戰戰兢兢道:「服侍少寨主是、是秋草的工作,少寨主不用跟秋草客氣。」
其實連衛韶楓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多禮,更無法釋懷自己與整個山寨的氣質,為何會有如此格格不入的感覺。
為何他的思維會存在著文人的想法?理不清的疑惑讓他不得不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極大的懷疑。
他真的是「臥羅煞」的少寨主嗎?
兀自沉思了好半刻,他才緩聲說道:「我這說話方式,怕是根深柢固,你多包涵。」
秋草聞言,滿心惶恐地驚呼道:「少寨主別這麼說,秋草服侍您,或許可以長點氣質。」
她知道,少寨主在十歲那年便出門學功夫、讀書,氣質一定和他們這些粗野人不一樣。
唇角噙著一抹淡笑,衛韶楓溫和地問:「對了,關於上一回我同你提的……」
倏地,秋草心頭一陣忐忑,結結巴巴地道:「有、有,少寨主的包袱在回寨那日弄得又髒又濕,陸爺當時把包袱丟給秋草,要秋草清理乾淨……」
衛韶楓抬起眉。「裡頭的東西還在吧!」
他想,包袱或許是他唯一可尋回記憶的東西,如果……裡面的東西還在的話。
秋草被問得一愣一愣。
她的反應讓衛韶楓的心一促。「怎麼了?」
「裡頭的書本全被雨淋濕了,秋草把它擱到廣場曬乾,沒想到、沒想到那天小狗子沒把雞給顧好,書本就、就被啄得破破爛爛……」
小腦袋垂下,她愈說愈小聲,儼然已做好了被責罰的打算。
衛韶楓一聽到那淒慘的書況,心裡竟然有一股說不出的濃濃心疼。
他濃眉緊擰著,溫和的笑靨裡有淡淡的無奈。「你說書被雞啄得不成書樣?意思是……你把書給丟了?」
「少寨主,秋草知道錯了。」秋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瞪視著眼前驚懼的小臉,他覺得腦海裡一團混亂,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翻騰著。
衛韶楓原以為留住包袱,過往的記憶就能留住一線生機。
看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也罷,你起來吧!」
秋草偷偷覷了他一眼,鼓起勇氣道:「如果少寨主不介意洞洞書……奴婢、奴婢可以把書給拿回來……」
「怎麼拿回來?你要同雞搶書嗎?若沾滿雞糞怎麼辦?」他啼笑皆非地問。
秋草猛地一愣,腦中掠過的是沾滿雞糞的洞洞書,猶豫了好一會,她才豁出去道:「如果少寨主真的想拿回書,秋草可以『糞』不顧身!」
「『糞』不顧身?」衛韶楓朗聲大笑。「好一句『糞』不顧身。」
秋草眨了眨眸,尷尬地強扯出笑容。「少寨主,秋草用錯成語了嗎?」
「沒錯,只是稍嫌粗俗、白話了些。」衛韶楓溫徐地點出缺點,語氣卻沒半點嘲諷的意味。
「秋草是粗人,沒讀過書,不懂成語。」
「沒讀過書……」衛韶楓竟覺得心頭有一股莫名的感覺潮湧而至。
「想讀書嗎?」
「嗄?!」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擺了擺手。「秋草不敢奢望,陸爺把秋草撿回來,秋草已經很感激了,不用讀書!」
他蹙起眉,不是很認同她的說法。
「若有機會,想讀書嗎?」
她搖了搖頭,笑得傻氣。「少寨主別為難秋草了。」
衛韶楓高深莫測地彎了彎嘴角,腦中掠過許多想法地斂眉沉吟,細細思索。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離寨太久,所以對「臥羅煞」沒半點歸屬感外,他對山寨以打劫為生更是無法認同。
他的寨主老爹曾同他說過,等他恢復記憶後,會把寨主之位傳給他……那他是不是能不遵循父志,繼承山寨惡習?
他能否藉由教書講學,為這山寨腹中無墨水、滿嘴粗話的草莽英雄,洗脫血液裡那山賊流匪的本質?
或許……有些異想天開,但腦子裡竟莫名覺得自己有教化世人的責任。
思緒流轉至此,衛韶楓已暗自做了決定。
在他神思恍然之際,門外突然傳來粗魯的敲門聲。
衛韶楓回過神時,秋草已俐落地上前應了門。
「少寨主,寨主要您到前頭去一趟。」陸本魁走進屋子,大剌剌地咧嘴笑著。
瞧他臉上詭異的笑容,衛韶楓輕蹙起眉。「發生什麼事了?」
陸本魁頓了頓。「好事。」
「好事?」
還來不及思索,秋草像怕被少寨主逮著似地,飛快的衝出房外。「秋草馬上幫少寨主找書。」
衛韶楓還來不及眨眼,小丫頭已跑得不見人影。
「喲!這小丫頭怎麼了?」完全感覺不到危機逼近,陸本魁興然說道。
怔然地望著小丫頭逃命似的身影,衛韶楓瞅向陸本魁,不疾不徐地問道:「陸爺,您讀過書嗎?」
陸本魁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他,愣了愣。
不待他回答,衛韶楓也知道自己問了個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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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羅煞大廳
衛韶楓一踏進大廳,眼底立刻映入一派熱鬧的喧嘩情景。
此刻風運雷氣勢凜然地坐在大廳那張鋪著虎皮的雕花木椅上,與眾弟兄們痛快暢飲著。
這般飲酒作樂的情景,著實與他身上謙謙君子的氣質格格不入。
他杵在原地,還來不及開口,寨中兄弟發現他的存在,霍地朗聲喊道:「少寨主來了!」
頓時喧嘩聲驟止,瞎了眼的風運雷喊了聲:「風小子!」
「風老……」他懊惱地怔了怔,怎麼也擠不出最後一個「頭」字。
聽他的爹說,他們父子倆向來不喊彼此。
他喊自己的爹——風老頭。
他的爹喊他——風小子。
老頭和小子,代表父親與兒子……偏偏他怎麼也沒法兒習慣,不管他再怎麼強迫自己,到嘴的話總是像有意識般,硬是把風老頭改成風老先生。
當時,他的爹還為此勃然大怒,而他則時時警惕,不敢再喊錯。
風運雷心情正好,沒心思細聽兒子喚些什麼,揮手吆喝道:「來、來,給少寨主一碗酒。」
衛韶楓步向主位的下一席,疑惑地問:「慶祝什麼?」
「哈哈!當然是賀你準備當新郎。」思及此,風運雷豪邁自在地朗笑出聲。
衛韶楓撩袍入座,接過弟兄遞過來的一大碗酒。「新郎?」
唇角揚起得意的笑弧,風運雷撇唇道:「是啊!你要有個漂亮的小娘子了!」
多年前,在他尚未成為「臥羅煞」寨主前,「凜然鏢局」的宋五郎曾救過他一命。
為了報答宋五郎的救命之恩,他甚至為「凜然鏢局」押了半年的鏢,完成了幾趟鏢。
因緣際會下,兩家訂下親事,在兒子歸寨前,他已至「凜然鏢局」同老友討了親。
衛韶楓聞言,繃著嗓問:「是您替我擄來的新娘?」
風運雷挑眉,瞬即狂笑道:「哈哈哈!這新娘可是心甘情願嫁來的!」
心甘情願成為山寨夫人?!衛韶楓可不認為會有正常人家的女兒,願意嫁到山寨裡來。
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好一會兒,衛韶楓慢條斯理地吐出心中疑惑。「孩兒不是很懂。」
「這指腹為婚的親事,是你們倆早在娘胎時便定下的。」
「那就是強迫人嘍?」
風運雷好生錯愕,笑容略顯僵硬地心虛說道:「當然不是強迫。」
雖然當時宋五郎那不守信用的混蛋還抗議了下,但在他的「好言相勸」下,對方也算是勉強允了婚。
風運雷十分慶幸,這事是在他的雙眼未瞎前談定的,否則氣勢說不準會矮人一截哩!
「孩兒不喜歡這樣。」
不用明說,他便知曉他的父親是用什麼方式讓那戶人家答應把閨女嫁進山寨。
「不喜歡怎樣?」風運雷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一刻,所有喧嘩聲靜止,眾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雖然他身為少寨主,但處在一群凶神惡煞之中,他不免揣想,若直言說出心裡話,會有什麼下場。
即便心裡明白,衛韶楓還是管不住讓心裡話溜出嘴邊。「孩兒不喜歡掠奪,那感覺……太野蠻。」
展豫驚喘一聲,內心連聲苦歎。
陸本魁瞠大眸、張大嘴,表情很是誇張。
這寨裡,能如此直言不諱的怕是只有少寨主了。
「你說咱們……太、野、蠻?」失去焦距的虎目一瞪,風運雷粗眉乍擰,氣勢依舊驚人。
在父親神情嚴厲的氣魄下,衛韶楓語音持平地堅定道:「是!」
由兒子堅定的語氣,風運雷不難想像他硬得像頭牛的倔脾氣。
風運雷臉色一凜,抿唇不語。
倏地,處在大廳中的弟兄們戰戰兢兢地打量著父子倆,冀望能練就憑空消失之術,遠離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沒想到,風運雷出乎意外地,僅是冷哼了兩聲便哈哈大笑。「好、好,我家風小子果真是個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把你送出去練武功、讀書,果真沒錯!小狗子,倒酒、倒酒!」
小狗子突然被點名,神魂一震,渾身戰慄地道:「回、回寨主,少寨主眼前那一碗酒還沒動哩!」
「啥?!」風運雷大為震驚。「喝光!」
酒氣撲鼻,衛韶楓盯著眼前那一大碗酒,頭皮發麻。「那,親事作罷了?」
率先幹盡四碗烈酒,風運雷甚是歡喜,命令道:「先干了再說!」
「孩兒只喝一口。」若照眾人豪邁不拘的喝法,不用一碗他應當會醉死倒地!
「呿!風小子,別掃興。」
酒興一起,風運雷哪管兒子是否大病初癒、記憶尚未恢復,吆喝著便要干酒。
衛韶楓橫豎沒有反駁的立場,在眾人吆喝下只有無奈地端起眼前那碗酒,咕嚕咕嚕便喝了下去。
「好!好酒量!」在場的弟兄你看我、我看你,無不擊掌喝采。
「喝光了!好、好呀!」兒子如此爭氣,風運雷心中歡喜,揚手讓人取來一整罈酒。「難得有此興致,今兒個大伙不醉不歸。」
衛韶楓聞言,心中暗自叫苦。
這陳年高粱酒性極烈,第一碗酒初下肚,他便覺腹中有股烈火在熊熊燃燒,在酒氣翻湧下,腦子已混沌不堪。
若再喝一碗,怕是要出醜了。
「風老——咱們淺嘗輒止,整個山寨全喝醉了,不妥。」衛韶楓委婉地說道。
不知是不是烈酒點燃了風運雷火一般的豪爽熱情,他越喝越有精神。「風小子你要娶妻了,老頭子我雖然眼睛瞎了,卻還是等到這一日了……呵、呵!倒酒、繼續倒酒……」
衛韶楓看著空碗再度被倒滿,只能欲哭無淚。
酒酣耳熱之際,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你知不知道,宋大鏢頭的女兒好生標緻,和你是天生一對,成親後,你們要給老頭子我生一窩小兔崽子,讓老頭子我升格當爺爺……」
在風運雷兀自幻想的同時,衛韶楓已醉得不成人樣,只能含糊說道:「生小兔崽子?誰、誰家兔子要生小兔崽子?」
「呿!是生小娃娃、小寶寶,跟小兔崽子沒關係!」
不知兒子不勝酒力,兩人開始牛頭不對馬嘴地對話。
無言望著眼前的情景,唯一保持清醒的展豫扯了扯嘴角,頓時不知做何反應。
這時,風運雷又道:「其實老頭子我也不是不講理,我想,過兩天先接宋丫頭到寨裡小住幾日,讓她適應、適應寨裡的生活,你說好不好?」
「唔、唔……」酒氣在胃中翻攪激盪,衛韶楓壓根沒心思注意父親到底說了些什麼。
感覺到兒子和自己一樣猴急著要見媳婦兒,風運雷喜不自勝地大笑。「呵!你允了就好辦,改明兒個把媳婦接回寨裡,你同她好好培養培養感情……」
驀地,一陣酒氣翻湧,衛韶楓已管不住將腹中酒水嘔了出來。「嘔——」
頓時,誰管少寨主幾時把媳婦兒接回寨裡,此時整個大廳陷入一陣混亂當中。
幾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兄被這麼一吆喝,精神猛地一振地喊道:「誰、誰攻上寨了?!」
「殺啊——」
展豫見這亂象,只希望,此時清醒的人並非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