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允騰以為自己看的書夠多了,畢竟從高中到現在,博士學位即將到手,他從不曾停止涉獵有關考古、歷史方面的各種書籍。台北市每個圖書館的書本分佈地區,他甚至比管理員還熟;然而每次來此一遊,總會發現一些他意想不到的書,他會狂喜地就地閱讀,然後很快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不看到完,眼睛絕對不懂得酸。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潘教授抽走他手中的書,他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有一些搞不清楚狀況。
潘教授不厭其煩地重複他剛才說過的話:「你同意嗎?」
「同意?同意什麼?」唐允騰摸不著頭緒地問著,楞楞的表情顯示出剛才他並沒有認真聽教授說話。剛才教授有說什麼嗎?
潘教授歎了口氣。
「同意當我那個學生的家教嗎?對她,我實在只有高舉白旗的份了。好不好?去教她英文,去教她歷史,好歹讓她能順利畢業。」
看著潘教授愁眉苦臉的表情,唐允騰不禁感到好笑。潘仲明教授可是A大的王牌教授,相當活躍,學生們都競相選他的課。他的教法生動,完全是西方的導引、邏輯思考啟髮式的教育,加以融合孔老夫子的「因材施教」,沒有他教不成的學生;這不是教授自己發的豪語,而是學生們口耳相傳的。想不到竟然出現了一個能讓教授高舉白旗的學生,怎麼不叫他又訝異又好笑呢!感情這位學生必是頑劣不堪,或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如果真是這樣教授又何必費心替他物色家教?任其自生自滅也就算了,還來得痛快些。
「到您手上都無可救藥的學生,讓我去教有用嗎?」唐允騰好奇地問。
「我不忍心,相信任何人看了都會不忍心。她不是頑劣,她真的很認真;地也不太笨;她很單純,很認真,只是我的方法啟發不了她,這是我最遺憾的。」潘教授回想那個擁有一張洋娃娃般美麗面孔的楊希泰,再三感歎不已。
「可是……」唐允騰仍是猶豫。
潘教授打斷他:「試試看吧,我確定她需要一個家教。反正你距出國還有一段時間,黃秀文那份家教你也辭了,不是嗎?出國教書,除了要有真材實料外,實戰經驗也是很重要的,不妨將此當成一種實習。」
斯文俊逸的唐允騰一陣估量後,最後還是點頭了。何妨呢!如果這學生真的頑劣不堪,或愚不可及,姑且就當是實習吧。誰知道將來在美國大學執教會面對什麼樣古怪的學生!搞不好恰巧有同一型的。盡力而為吧!真的能幫得上這位學生,也是好的。
想來這二年的大學生活也夠坎坷的了!大一時,三分之一的學分不及格,最後是老師們於心不忍才在補考上讓她通過。她由企管系轉到歷史繫了,死背的東西總是簡單得多吧;但是唉!別人能順利通過,她恐怕還得重修。
楊希泰手中永遠抱著一本英文文法,在A大,她是出了名的「草包美人」,難聽一點的解釋就是:金玉其外接下來的那一句就是什麼敗絮之類的東西在其中啦!商學院的數字、管理、貿易,常常搞得她大腦團團轉。原以為歷史繫上頭沒有英文、數字,會容易一些:可是容不容易對她都沒有什麼差別,反正她都不會就是了。原來歷史系也要讀外國歷史,厚厚一大本原文書整慘了她。潘教授向來很疼她的,還幫她找了家教,要她下課後到校門口等她的家教。不知道那個家教會不會和潘教授一樣好?如果他很凶,那可怎麼辦才好?她很擔心。
對於唐允騰,她進了歷史系才知道他名氣大到什麼程度。他是潘教授執教二十年來首位得意門生,A大的才子,在A大修完碩士學位後,又前往T大修博士學位。才二十七歲,已經有一家著名的美國大學下聘書要他去做研究,並且提撥大筆研究費要讓他去挖古跡,只等他博士學位到手,馬上就可以成行了。聽說他精通八國語言,可以背全世界二十國的歷史背景呢。連中央圖書館內有幾本書他都知道,誇張一點的說法是:無論你到任何一家圖書館,抽出一本有關歷史、考古、語言方面的書,借書卡上面絕對有唐允騰的名字。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人呢?拿學位文憑像吃大白菜一樣簡單。偏偏她念呀念的,連阿彌陀佛、耶穌基督、觀世音菩薩都成天掛在嘴邊默念,就是永遠不及格。上帝實在太不公平了,她這麼認真,就是得不到好分數。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全是騙人的!
背靠著圍牆,楊希泰精緻如水晶娃娃般剔透絕倫的俏臉上一層愁雲慘霧。惱人的春風!
連風也要欺負她,吹亂她長髮,害她忙按住長髮,免得遮去視線;風也吹拂起她及膝的小圓裙,讓她又忙不迭地趕緊用拿書的手壓住裙擺。她被吹得惱怒不已,苦惱地將臉別向順風處,一個失手,手上的書,連帶夾著的考卷全掉到地上。
考卷輕飄飄地被風吹起,四下分散。
「噢!」希泰氣惱地低叫一聲,連忙追趕著她那幾張考卷──東撿一張,西撿一張。好像撿齊了,不放心又四處看了下;有一張還在飛著,她忙撲過去。
另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早她一步撿起了考卷,可憐的楊希泰只好收勢不住,以很標準的姿勢,跳入一個陌生人懷中;那人胸膛寬寬厚厚的,撞疼了她挺俏的鼻,頓時令她感覺有些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的。
那人雙手很紳士地扶住她肩膀,拉開她。溫柔的聲音在她頭上方發出:「有沒有怎樣?沒事吧?」
「沒事。」希泰連忙撥開蓋住臉的長髮,一邊忙著後退;後腳跟恰巧不知給什麼東西絆到,整個人往後倒去;幸好那陌生人及時又抓住她,傾身撿起她腳後跟的文法書,扶她站直才放開她。
「對不起……」又出糗了,希泰老覺得惡運之神總是非常眷顧她。
抬頭打算好好開口感謝這位善心人士,可是她一看清陌生人的長相,就張大了嘴,吐不出一個字,只是楞楞地看著他他,好好看呀,沒有大姊夫的沈穩內斂,沒有二姊夫那種外發的魅力與邪氣,也沒有三姊夫的那種英勇氣概,他是另外一種的,很斯文,很有書卷氣,很有氣質的那一種,她也形容不上來。
唐允騰被眼前這個美少女迷得呆住了。天!這女孩真美,美得不像真的。怎麼說才好?
很精緻,很無邪,很虛幻,好像不小心碰到就會碎掉似的,而她軟軟甜甜的聲音聽起來就很舒服。A大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嗎?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覺得自己的無禮,連忙移開眼,將手中抓著的紙還給她,瞥見那是一張考卷,慘不忍睹的紅色大差,角下倖存的一片空白處圈著一顆怵目驚心的鴨蛋;但他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鴨蛋旁的署名。
「楊希泰!」……楊希泰!她是楊希泰!他本以為是個不學無術的紈??子弟;那知道如此男性化的名字,竟是一個俏麗女孩的名字!
「你是楊希泰?」他不大敢確定地開口問。
「是呀!」希泰呆呆地點頭,奇怪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她突然覺得害羞了起來,低下了小臉,可是又忍不住想偷看他,所以忙又找個疑問問他,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他,不會被人說笑。
「你認得我嗎?你怎麼知道我是楊希泰?」
「我是唐允騰潘教授的學生,你的學長,現在是你的家教。」他自我介紹。
希泰瞪圓了雙眼,久久不能成言,只是呆愣愣地看著他。他就是唐允騰呀?!
她嬌憨的表情極其迷人,教唐允騰看得癡呆之餘,不禁心生憐愛。她週身溢著一股不知人間險惡的清純氣質;坦白單純的眼神,顯示出被保護太過,完全未經世俗的沾染。這種小女生是很容易上當受騙的。老天爺!世上怎麼還會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兩人身旁,結束了兩人互看良久不能自己的眸光。
「希泰。」史威搖下車窗。時間剛好四點三十分。
希泰驚喜地走近車窗口。
「姊夫!今天怎麼是你?」
「老林載奶奶去接希安他們,他們夫妻打算到你家住一個月。」平常都是楊家司機接送她上下課。
「二姊和二姊夫回來了?」希泰開心大叫,就要上車。
不過史威拉住她手,指了指她身後問:「你有朋友?」
希泰猛然想起今天要上家教課,她一直忘了跟家人提起,連忙拉過唐允騰,一時忘了男女要授受不親。
「姊夫,我今天可能要晚一些回去了。」她對史威說,以為史威應該懂。
史威卻是滿臉問號,是小妮子的男朋友嗎?條件不錯;可是兩人看起來好像初相識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索性開門下車。
「你好,我是史威,希泰的姊夫。」他伸出手。
唐允騰也伸手與他握了下,自己介紹:「我是楊小姐的家教。今天第一次補習,其實也不是很正式要上課。等會我跟她要去潘教授的辦公室,說明一些上課內容,以及往後上課的時間。」
這男子一看就是安全型的,史威可以很放心地將希泰交給他。前些天潘教授曾和他聯絡要給希泰找個家教,史威相當贊成,特別拜託要找個正派、有耐心的才行,最好是女孩;不過這個唐允騰給他的印象非常良好,是男孩也無所謂。
史威之所以會和潘教授那麼熟是因為希泰在監護人那一欄上寫他的名字。她聰明地知道每當教授要打電話跟家人「溝通」時,都不會有好事。史威對她好,會幫她;老奶奶雖然也會幫她,可是一定會事先臭罵她一頓。她被老奶奶罵得已經很慘了,不敢再給奶奶知道她學校內其他小狀況。
史威點頭道:「老是借用潘教授的地方也不好;方便的話,上課地點不妨考慮楊家,這樣希泰也安全些對了,你預定說明到幾點?我來接她。」打死他也不敢讓希泰坐公車、計程車回家,即使他晚上還有大堆公事要處理。
不知怎的,唐允騰不想設定時間,課程講解之外,他想要與這小女孩談一談,想要多瞭解她;可是,他不能因一己之私就讓看來都很關愛保護她的家人擔心……
恰好希泰也不想麻煩史威再來載她,那會讓別人覺得她太小、太天真才會讓人接來接去的,她想要當大人了。
「姊夫,我可以一個人回去的。」她開口。
史威打量了下希泰企盼的表情嗯……有問題。
「呃……史先生,如果太晚了,我會送楊小姐回去。」唐允騰看了希泰一眼,很真誠地說著。
莫非?……史威自認直覺靈光,他笑了笑,不再多說。瞧希泰雙眼閃著晶亮神采,這麼惹人疼愛,他能多說什麼?「好吧!晚上坐計程車回來。身上有沒有帶錢?」這點是最重要的。
「有!我有帶。」她記起早上出門在口袋中塞了伍佰元,忙要掏出來現寶;可是左翻右翻,裙子口袋裡沒有,上衣口袋也空空如也,越是找,越是心急,整張臉都脹紅了。
史威在歎氣聲中從皮夾內掏出一張仟元鈔,不過不是交給希泰,而是遞向唐允騰。
「麻煩你了,唐先生。」
唐允騰沒有收下,直搖頭說:「不必了,我會用機車載她回去。」
史威轉而將鈔票塞入希泰手中,交代任務:「等會寄放唐先生那邊。」他再笑看唐允騰,無奈地道:「我們希泰有個毛病;上街經過什麼冰店、娃娃店、書店都非要進去不可,每次回來沒有買東西的原因是她的錢自己會長腳跑掉,餓肚子的事是家常便飯。替我們注意一些,麻煩了。」輕輕一頷首,就上車走了。
希泰非常不好意思地將壹仟元鈔高舉過眉。
「拿著吧!不好意思。」
唐允騰拿過,很不可置信地看她難怪她那麼瘦。
「你今天中午吃了嗎?」他問。
「姊夫事實上是誇大其詞了,我今天中午當然有吃,我還吃了冰淇淋呀!」希泰想起來了,叫道:「我給他伍佰塊,老闆沒有找零錢給我!」她終於想起伍佰元的下落。
現在,唐允騰也開始擔心她了;起先還以為她姊夫誇大了。這麼教人擔心的小迷糊——
唉──不過,其實相當可愛,是可以珍惜的小缺點。
「走吧,先去教授那邊」他想了想,按著問她:「肚子餓不餓?」
「餓。」她很小聲地回答。中午的那頓飯,是受到那家店打出冰淇淋無限量供應的吸引才去的,她吃了一桶冰淇淋,至於客餐好像原封不動一直擺在那裡,所以五點不到,她的肚子就大唱空城計了。
於是,唐允騰先領她去飽餐一頓了。哎!他實在是個體貼的好人。如果他不問,她肯定不敢說自己餓了。老奶奶教的淑女守則之一:未經旁人詢問,不可擅自要求吃東西,尤其在非用餐時刻據說那是很不禮貌、很沒教養、很沒氣質的女孩才會如此,而且會被認為是好吃鬼。
希泰覺得自己好幸運,遇到這種好老師。
打從楊家嫁出三個女兒後,還沒有一次是大家一同聚在一起的。
出嫁已經一年的楊希安是經常的缺席者。
希平目前很爭氣地又替史威懷了一個孩子。而結婚甫半年,跟著沈拓宇東奔西跑追求刺激的希康,上個月匆匆給丈夫護送了回來──原因無它,不小心懷孕了。
哎!她與丈夫都沒打算那麼早有的;不過顯然沈拓宇已經克服了心結,開始歡喜地準備當個爸爸了,並且決定陪妻子在台灣待產。說到這裡,又得說說楊家老二。希安的肚子一直沒消息,這是很令眾人意外的;周約瑟黏她那麼緊,怎麼一年了還沒有孩子?
希安嫁到法國後,日子並不閒,奉行夫唱婦隨,居然也玩起賽車來了。起先這很讓周約瑟欣喜,因為這種刺激又危險的賽車,一直以來都受家人阻止,怕他出意外。他娶希安後,就怕希安也會阻上他;可是須知楊希安是個大怪胎她認為若是害怕擔心,乾脆不要嫁賽車手,既然嫁了,就不要在婚後阻止其興趣。後來她簡直比周約瑟還迷,這可嚇壞了周約瑟因為看她賽車,還得心臟強壯才行,各種驚險的動作,她沒學過就施展,單憑學他的姿勢。幸運的是每次都平安到達終點,可是周約瑟也虛脫了。一年來他的白髮竟然長了好幾根出來。
他黏希安黏得緊,原本一直怕希安當媽媽後會不注意他、冷落他,所以他曾約法三章,不要孩子,希安沒反對;可是現在他後侮了。他匆匆帶希安回來,說是要度假,其實是想拜託眾人慫恿希安,讓她自己想生小寶寶與其看她玩命,還不如讓她生小孩可是自己又不敢開口要求。天知道當初不要孩子的誓言不僅立了書,還在他雙親、好友面前說得斬釘截鐵,叫他怎麼有臉對希安苦苦哀求?
今夜的楊家是熱鬧的、溫馨的,雖然獨缺楊希泰,可是也無所謂,反正希泰天天看得到。
餐桌上,老奶奶一直笑不攏嘴,不時與兒媳婦互相欣慰地含笑對看。
看看這三對恩愛夫妻:史威與希平中間坐著一歲多的長子,夫妻倆細心為兒子餵食、擦嘴,有時會很有默契地視線交會,深情一笑,盡在不言中。曾經是大情人的周約瑟,目光一直停裡在愈來愈見嬌美的希安身上,不時慇勤地挾菜、添茶、遞紙巾,只要希安心中想吃什麼菜,眼光一轉,周約瑟馬上挾到她碗中,照拂得無微不至──也是別有目的。希康與沈拓宇這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沈拓宇可伺候得勤了,一直要希康多吃,整得向來食量小的希康哇哇叫,不時從小山一般高的食物中挑不愛吃的給沈拓宇,他自是照單全收,不過又會挾一大堆到她碗中。准媽媽的身子,撐成肥婆他也不在意。
「就剩希泰了。」老奶奶低喟著。她最擔心單純的希泰,因為希泰她那種迷糊性格是很容易被騙的。雖然說她才二十一歲,可是不久後她也會到適婚年紀,也會情竇初開;很難說希泰是否也會有三個姊姊的好運找到合適的丈夫。
「也許不久後奶奶也不必操心她了,自會有人接手呢。」史威笑道,有些賣關子。
「你的意思是……?」老奶奶急切地問。
眾人全豎起了耳朵,很好奇又很期待地看向史威。這可是個大新聞呢!希泰?
有得操心了。
史威當然得全說出來,不然回家還是會給希平挖得一乾二淨。她常常發揮她律師長才,在他臨睡前疲倦得要命時,對他加以轟炸;不給她滿意的答覆,她會讓他失眠到天亮反正第二天她可以睡一整天,而他卻得上班。
「潘教授給希泰找了個家教,一個很正派、很有書卷氣的男孩。今天我去接她時,希泰居然要求我讓她自己回來,而那男家教滿臉的保護表情。他叫唐允騰,你們會看到的,他今晚會送希泰回來,而且以後會來這裡替希泰補習。人好不好,大家有目共睹。」
因為大家都好奇,所以希泰八點半到家時,就見到大門口一列的人馬出迎……
她幾時變得那麼重要了?她下了摩托車,表情有些呆愣,臉孔心虛而飛紅;別人看不到,但眼光移不開她的唐允騰可看到了。
「要……要不要到裡面坐?」她結結巴巴地問。希望他多留一會,又怕一大票人會拿他當怪物看,她不要這樣。
唐允騰搖頭婉拒:「不了!記得明天五點半,我會來補習。」
「嗯。再見。」她不捨地看他機車騎遠,好期盼明天快來。真好!以後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除了星期六他不能來之外,星期天他也會來一下午呢。好棒!
「希泰!」老奶奶叫她。
接下來就是七嘴八舌的詢問了。
「當家教?你不是要開始準備一些出國事宜了嗎?不是要開始規劃研究的目標嗎?」
唐允騰在T大附近租住的公寓中,一個高姚健美的女子來回走著,有個性的臉蛋上有一股迫人的英氣,堅定的眼神加上薄抿的雙唇雖稱不上美麗,只是清朗分明,但一看就知道是聰明又懂得自己要什麼那一類的女人。她是朱婉明——唐允騰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投入社會工作,四年內由一文不名到成為現在的股票分析師和某直銷公司的副理;她積存了大筆金錢,除了給父母寬裕的日子過外,也讓自己可以順利出國進修。她已申請到了唐允騰即將去的那所大學,三個月後兩人就要一同出國。對他接下家教的工作感到不解,他的時間不容許他再分心他事,何況他並不缺這一點鐘點費如果她知道唐允騰決定分文不取,不知做何感想。
上大學後兩人同校不同系。從高中升上來,也只剩兩人聯絡得較勤,同校方便的關係。
因為是老朋友,所以唐允騰對朱婉明的質問不以為忤,他沏上兩杯紅茶,端到小茶几上,仍一臉溫和幽遠的表情。事實上,打兩個小時前送回希泰後,他就一直想著她,連書本也失了大半吸引力。朱婉明最近白天忙著工作交接,也在注意股票行情,找機會再賺一筆,所以到大半夜才會來找他。她不忌諱時間早晚,反正篤定唐允騰是正人君子,對不合時宜的打擾也不會太介意。她是唯一可以與他這麼親近的女人,這讓她放心又喜悅,天天來他這裡成了理所當然。雖然他腦筋遲鈍些,可是她有耐心等。一出了國,兩人相依為命,到時情愫暗生是必然的事。她的下一個目標是當唐教授夫人。
她的心機唐允騰並不明白。
「你不怕這女孩又像上回那個叫黃秀文的一樣嗎?慕你大名而來,故意拿補習當幌子,其實是想當唐太太;這種牽扯不清的麻煩事,你不擅應付,就別??這渾水。」朱婉明再三說著。
「不,她不會。」其實他希望希泰會;可是她那股單純勁兒,要耍心機太困難了,她做不來。他笑道:「潘教授拿她束手無策,才拜託我的。一個很乖的溫室小花,富家千金。」
他想起今晚看到的那幢位於黃金住宅區的華宅。出身富家,卻仍抱樸守真,沒一絲驕縱之氣,真是難得。
一個愚笨又不知世事、驕傲的富家千金──朱婉明心中馬上有這一幅構圖。她向來看不慣有錢人,鄙視之餘,心倒是放下了不少;唐允騰不會看上一個空有家世而無內涵的女孩。
「聽起來是不堪造就,浪費時間而已。」她仍不希望唐允騰出國在即了還分神。
突然之間,唐允騰覺得朱婉明對他的事插手得太過火了,有絲厭煩。他習慣了她的直言無諱與憤世嫉俗,可是她沒有權利隨便批評一個她根本沒見過面的人。她或許是為他好,可是無法忍受她批評希泰。
「我會決定替她補習,自然有經過一番斟酌;我若無法顧全,就不會接受。」
他口氣慎重了起來。
朱婉明識趣地轉移話題,討論一些出國後的起居問題。
唐允騰臉色又和緩了,可是朱婉明不知道,他心中此刻有多麼討厭提到要出國的事;只剩三個月了,他只能與那小女孩相處三個月而已了。一心想望的事,如今卻成了一個礙事的包袱。
後來唐允騰才發現希泰的姊姊都曾是A大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楊希平還與他同屆呢!
她一直是校花,法律系之花,直到第四年,她的光彩才被一年級的楊希康搶去。那時楊希康是當紅模特兒,一入校,成天有大把男生在追,也有媒體追逐;沒想到都是希泰的姊姊!長得都這麼美!怎麼會有這麼男性化的名字?這一直是他的疑問。
「這個呀!聽說在我媽媽懷了大姊之時,爸爸跟奶奶就查了很多姓名學的書,還讓十個相命的來取名字,後來準備了一百二十個名字備用;不過都被爺爺否決了。爺爺說:不論男生女生,他都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康康泰泰地成長就行了,不必找那種會大富大貴的名字;富貴不一定就是代表幸福,平安才最重要。於是,我們的名字就出來了:希望平安康泰。」
希泰側著小臉,努力地回想曾經聽過的命名來由。
希泰總是一身素淡的打扮:粉綠色、粉藍色、粉紅色,再者白色,都以洋裝為主,每一套衣服都是單一顏色,不做花邊蝴蝶結的裝飾。如果加了些裝飾,會使她看來更俏麗,更像洋娃娃,可是她不喜歡。一如她的單純,她不喜歡複雜,什麼事都一樣,這使唐允騰有些明白她書念不來的原因了。
她不是笨,而是一次只能專注一件事。要念那麼多的書,會讓她慌亂,什麼都抓不到,也什麼都讀不到。半個月來,他一天只教一點點,也只教一科;她臨場的反應正常,可是學校的考試依然是不理想。她是上課用功認真的學生。假如溫習的東西在上課前考了,也許分數還不致太離譜,但一經過上課,她的腦子會將昨天記的東西自動消掉,再來容納這一堂課。一堂復一堂,她的腦子也一直在做消掉與容納的工作,結果一天下來,她什麼也沒學到。唐允騰不知道該怎麼辦,每堂的隨堂小考,她考得還差強人意,可是遇到大考她就完蛋。他不是歎息自己白費力氣,而是歎息她可能因為一門功課三修不過而遭退學,那對她是很殘忍的。楊老夫人曾與他在書房討論過希泰的問題。老夫人是個睿智又有精神的人,常常吼希泰,可是眼中的疼愛與擔心是掩不住的。楊家或許可以替希泰找到一個品性不錯的丈夫,卻不能保證那丈夫會包容疼愛她一輩子;他一聽到老夫人這麼說,心中就十分難受。是的,誰也不忍心、不願意讓希泰走入社會的大染缸中受污染,那麼除了替她找丈夫,又能如何?可是他不想讓希泰嫁人!他甚至想到希泰可能會嫁給一個人面獸心的壞蛋,覬覦楊家財富,貪好希泰美色,見她單純可欺加以虐待,將她的單純當成白癡看,認定她的溫柔不會反抗而凌虐,自己在膩了她之後開始將她丟在家中,出去尋花問柳,揮霍她的嫁妝……想到此,不覺全身打了個寒顫。
哎!這當然是狡猾如狐的老奶奶預設的計謀。這個小孫女不開竅,她喜歡的未來孫女婿又楞頭楞腦,斯文有餘,行動力不足;老奶奶不暗中牽線怎麼可以!
時針緩緩向七點卅分移近,代表他今天的課已告一段落。他闔上書本,見一旁的希泰正伏案用心地回答他出的題目。燈光下細緻柔和的側臉十分眩人,她雪白的頸子上垂著一條項練,墜子是一隻羅馬數字的表,內部可以打開,是他送的這是他一直珍藏的東西,是他考中高中時,父親送他的第一份禮物;他送希泰的原因是,裡面足以塞下一張鈔票。每晚他走時都會親自檢查,確定裡面有放錢才放心離去。她果然是丟錢大王,常忘了帶錢,即使帶了又常常不知放那裡。他囑咐希泰別拿下來,她也一直很聽話不離身;果真救了她很多次。雖然她原本打算不用表練中的錢,捨不得用;可是,她的確是常靠這表練才沒餓肚子的。
明天是週末,他不必來;但打他上課後,他就一直後悔這個決定。
「明天……」他清清喉嚨。
「星期六!」希泰很開心地接口,這是她一周裡唯一不必去學校的日子。
「我家住台中,你想不想去玩?」他一向是星期六南下,星期天再北上趕著上她下午的課。他有些不安地問著,怕貿然提出太唐突了。
「你要帶我去台中玩?我沒去過台中呢!」希泰一雙眼閃著希望的光彩。事實上,她除了去過法國一次外,從來沒有出過台北市。
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就是約會了,對不對?希泰心中好開心,站起來就要去跟奶奶說,一轉身就被自己的椅子絆到,整個人撲向地上,唐允騰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手,結果他也跟著跌下去幸好書房內鋪著長毛地氈,不然希泰美麗精緻的小臉就精彩了,明天肯定會一塊青、一塊紫,可是那種跌下來的衝力也不能小看,她的額頭到底也是會疼這還沒有什麼,反正她跌習慣了,可怕的是兩人跌在一起;雖然唐允騰反應快,沒有壓到希泰,但是他跌下去時,及時曲著雙腿,撐著雙肘,落在她身子上方,形成一個很曖昧的姿勢他們的臉很近,他的唇幾乎碰著了她的……
「有沒有撞疼那裡?」他的氣息有些熱。
希泰的臉倏地通紅,一手指著額頭中央,臉孔是期待撫慰的依賴。
他輕輕撥開她額前劉海,藏在秀髮中那片平坦雪白的前額令他著迷,手掌輕輕按壓其上,揉開她的疼痛,防止明天可能會有的淤青。她總是不注意週遭的危險,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二十七個年頭以來,他的世界只有書本,不知情感為何物,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溢滿柔情的感覺;可是,現在,他深刻體認到了,那是一種帶點憐愛,帶點眷戀,帶點擔憂、關懷,帶點牽腸掛肚……讓人又喜、又憂、又心疼的感覺。這麼一個小小人兒,竟然攻佔了他的心。他一直不明白近些日子的期待所為何來,不明白書本何以不再是他生活的全部,不明白自己教過的學生中為什麼只有她會教他這般牽念憂心。此刻他明白了,這個小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擄獲他的心,佔據他全部思維了。
「還疼不疼?」他忘了要扶她起來,雙手捧著她小臉。天!他好邪惡,竟然想吻她;而她卻看起來那麼純真無邪,教人只想疼惜不敢侵犯……
希泰有些害羞,有些好奇。
「你……要親我是嗎?」
終於,他在她額上印一吻,緩緩拉她起身;再持續那種姿勢下去,他真的會吻住她的唇。
「我該走了。」他拉她坐回椅子上,拂開她面前的長髮,依依不捨地看了好久。
「我喜歡你。」希泰軟軟的說著,她從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外人。她真的好喜歡他,尤其剛才他那種呵疼備至的動作,讓她好感動;覺得自己被嬌寵,自從爸爸過世後,她就沒這種心情了。爸爸也會很輕柔地撫摸她每一個跌疼的傷口淤青,也會很疼愛地親她的臉……不過那感覺又有些不一樣。唐允騰親她的額頭,彷彿包含千言萬語似的,又有一種尊重……她不會形容,可是這讓她好喜歡……
「我也喜歡你。」他笑著說。不只喜歡,他甚至還愛上她了呢!可是不能現在說,怕會嚇著她。「我走了。」他輕撫她長髮,終於還是走了。
希泰直到他出去才想起他說明天要去玩的事,匆匆追出去。「唐大哥」他沒說幾點要來接她呀!
在客廳與老奶奶告別的唐允騰趕緊轉過身,抓住她的肩。她一慌就總是會出狀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抓她,即使這一次她並沒有跌倒。「怎麼了?不是叫你不要慌慌張張的嗎?」
他道。
希泰搖頭,很期待地問:「明天真的要帶我去玩嗎?我幾點要準備好?」
適才唐允騰就是在對老奶奶說明要帶希泰下台中的事。老奶奶沒反對,可是她可也還沒開口詢問一些事宜。
老奶奶皺眉瞪希泰。
「不要一副打算私奔的表情!他又不會丟下你。你給我回書房唸書去!」
「可是……」希泰委屈地低叫一聲,又不敢違抗老奶奶的命令──是不是奶奶不讓她去呢?她好擔心。
唐允騰在放開她之前,輕聲道:「明天七點,我來接你。帶幾件輕便的衣服就行了,知道嗎?」
「知道。」她心情霎時明朗了,很愉快地退回書房,滿腦子想著明天的約會。
老奶奶招呼他坐下,歎氣道:「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懂事一些。」
「純真是她最大的優點,人能單純、無憂地活著,算是福氣。」他由衷說著。
「一旦遇人不淑,就不叫福氣了,不懂得自我保護的人,永遠是受傷害較重的一方」
「與世無爭,不陷入爾虞我詐的濁流中,單純就會不受傷害。」其實唐允騰知道自己也是單純得可以,但所謂的傷害從不曾降臨他身上。他致力於學術研究,沒有太多人際關係的接觸,日子單純愜意,滿足而自在。生活的方式是由個人選擇的。楊希泰出身富商之家,一家子都以商界陰暗面來替希泰操心。目前的社會,即使工商業掛帥,可是並不見得人人都得過那種生活。少了華麗,少了流言,少了燈紅酒綠,少了浮華變幻,日子不見得過不下去。
他一輩子也成不了商界人,可是他滿足於學術的領域,選擇生活的單純悠閒;他有野心,野心於古跡的挖掘,為後世子孫學子探勘一個完整的歷史軌跡。這並沒什麼不好。二十七年來他是如此,往後數十年,他還是會這麼過,也許一輩子單純,學不會世故,學不會精明那都是無所謂的。希泰會那麼吸引他,主要的,他們倆擁有相同的氣質,是屬於同一個國度的;只不過,她還有一項無人可及的可愛缺點「迷糊」。
老奶奶看出他這些話語背後的執著,心中更加喜愛這個具有清新氣息的男孩了。
「明天帶希泰去台中住一夜?有地方安頓她嗎?」
這樣問是很合理的。一個男人要帶一個女孩外宿,除了男人本身的品行有待女方家人肯定外,男方的身家也必須自動交代清楚這是唐允騰很理所當然的認為。可是他不知道,若非老奶奶早認定他,他是不可能走入楊家替希泰補習的;他可是第一個出現在希泰面前的異性外人呀。問他身家,不是不放心:而是以親家母的身份先做詢問瞭解,將來雙方相見好做打算,怕是他有滿坑的叔侄姨娘的親戚,以後希泰嫁了伺候不來。
「我家是種植果園的,位於台中大坑山上;不過前些年在山下也蓋了幢房子,方便我們兄弟進出,因為山路比較危險不好開車。我那些哥哥都在台中市工作,每天來回,房間很多,有三間客房是為客人準備的,她去住不會不方便。我母親最遺憾沒有生女兒,這次我帶希泰回去,她會很開心的。」
「都是兄弟呀?娶了沒有?」果園?那豈不是很累?老奶奶有些擔心了。
「三個兄弟中,就只有大哥娶了,今年才生下一個女兒。」
「工作會很重吧?果園佔了一個山頭是不是?要怎麼采呢?人手怎麼來的?」
唐允騰看老奶奶凝重的表情不覺好笑!不進一行,不識一行,她自然不明白滿坑滿谷的水果要怎麼采。
「平常山上的工寮中就僱人看守,到了豐收季,會起用一些山地人當臨時工采收。也不是滿山跑著采,我們會將果園劃分開來,大部份承包給大盤商,讓他們自己去採收,這樣一來,他們可以減少成本,我們也可以省了麻煩,不必我們動手的。現在春天,水果正多,蘋果、李子、枇杷、棗子……應有盡有,見到滿山滿谷,結實纍纍的水果,相信希泰一定會很開心。」他可不是要帶希泰回台中當女工的。
他這麼一說,老奶奶倒是放心了。反正希泰對花花草草有興趣,嫁到山上也無妨。
「那麼以後你娶老婆後,會在山上定居了?」
他搖頭。
「不,我再二個半月就要到美國教書了,短期之內會在國外;以後回台灣,可能還是在台北教書。」
這嚇老奶奶一跳!她怎麼不知道他就要出國了!那希泰怎麼辦?他可不能在偷走希泰的心後一走了之呀!她會先跟他拚命!
「婚事呢?家中不急嗎?還是你打算娶美國人拿綠卡?或者娶華裔?」這話就有些挑??意味了。
唐允騰非常堅決地搖頭道:「我不覺得為了拿一張綠卡,值得賠上我的婚姻;那張卡對我不具吸引力。我有回來的打算,並且會在台灣終老。婚姻是很神聖的,也是一輩子的事,摻入目的,以它為手段,都是褻瀆它。我會結婚,必定是已打算終生只愛她一人,否則,任何時間、情況,我都不會結婚。」眼睛不自覺瞟向書房的門,他已肯定他的理想伴侶;可是,她呢?是如何的心情?她對每個人都是溫柔的,和顏悅色的……教他完全無法確定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
老奶奶深深地笑了,這愣小子看來是一生只愛一回的奉行者,相當忠貞呢!真好!與希泰是絕配!三個月內解決婚事,步調太快了;可是還有人更快呀!希康在一個半月內由初識到嫁人,比閃電還快。哎!楊家的四個丫頭呀,不談感情則已,一談上了,竟是馬上入禮堂呢。嚇壞人的快!不過老奶奶覺得很光榮,很有面子。瞧瞧女娃們的丈夫,那一個不是一時之選,傑出優秀呢?一洗當初公子哥兒完全不來追求之恥辱。現在誰還敢說楊家的女孩沒人會要呢?供不應求才對。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一大早就要來接希泰了。今晚別累著了。」老奶奶和悅地叮嚀。
唐允騰告退後,上了機車騎出楊家,心中一直覺得有些納悶:不是在討論明天帶希泰南下的事嗎?話題怎麼會轉到他的婚姻觀上頭呢?而且老奶奶對他的婚姻論調,顯然比問明天的事還興趣。他不大能理解為什麼,是否可以想成老奶奶非常放心他呢?只能暫時這麼想了。
「你這是做什麼?」唐允騰傻了眼。
回到公寓後,在大門口看到朱婉明開來她的喜美車,後座裝了行李與禮物,顯然等他好一會了。
朱婉明一身的輕便俐落。
「今晚我打電話到台中問候伯母,伯母說現在有很多水果可以摘,邀我明天與你一同回去。我已經有三年沒去台中了呢!」大學時,寒暑假她常自助旅行到台中,常借住唐家。雖然三年沒去,可是她常打電話,寄卡片問候,成功地得到唐母的喜愛,有意讓唐允騰娶她做媳婦。她今晚要住他這裡,明天好一同回去。
「擠一擠吧,我知道你客廳的沙發很舒服。」她知道唐允騰不會讓她睡沙發。
「男女授受不親。小朱,我們是朋友,但是規矩還是要有,不能逾越的界限仍然要堅守。」唐允騰不會讓她住下來的,他也不想讓她一起下台中,她那種說話不留情的態度,會嚇壞希泰。
朱婉明對他笑了笑,仍自己提下行李。
「少來了,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你知我知,今晚不會有什麼事發生。不相干的人愛在那邊造謠生非,我們無須在意,不是嗎?何況我行李都來了,捨得將我掃地出門呀?太殘忍了吧!」她知道他總會被她說動,不能拒絕太久。
可是她這回料錯了。
「我是說真的,小朱。你能開車來,當然也能開回去。」
「可是我明天可以載你下去呀!」她道。
「我會自己搭火車,而且,我還有伴。」他想不出有什麼好理由可以阻止她下台中;可是他至少可以選擇不與她同路。
「誰?」她警覺地問。他向來沒有較親近的朋友沒有親近到足以讓他邀請回家的朋友。
當初她能去,還是自己要求的。在她印象中,他從未邀請任何人到他家過,難道這次又有人利用他不善拒絕的心而加以要求?是男?是女?
「我的學生。」他從沒想過,原來朱婉明對他的生活起居管那麼多。
是那個又笨、又無知的千金小姐?莫非黃秀文那種事件又重演了?那他怎麼沒避開?還要帶她到台中?
「你帶她去做什麼?那會壞了我們遊玩的興致的!我可不要與一個小白癡相處。」她要他馬上放棄計畫。
「沒有人要你跟她相處!你可以選擇不去。小朱,你未免干涉我太多了。」他口氣不自覺強硬了起來。沒有人能在他面前批評希泰;他再好的脾氣也容不下。
朱婉明心中一驚,他眼中那抹保護神色。天哪?該不會是在她沒注意之時,有個女人闖入他心中了?是那個千金小姐?她是何方神聖?手段竟然高到足以撩撥唐允騰坐懷不亂的心!才幾天而已呀!不,她不能現在對他質問,也不能在今晚弄僵局面。明天她倒要親眼看看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在半個月內牽動他的心!她花了十年的努力都沒有辦法,有誰能如此神通廣大?
她將行李抓回車上,對他道:「明天見了。允騰,我會多嘴全是為你好;你太單純,不知人間險惡。」
又一個要討論單純、白癡之類問題的人!他淡淡道:「心領了。」
想來他今晚是不可能請她上樓喝紅茶了,她勉強一笑,上車走了。
唐允騰走上樓,進入自己公寓。朱婉明早就對他存有好感,高中時常約他一同用功K書,大學時她讀商學系,??老和他到圖書館找歷史資料;不過那時他沒發現。直到她出社會後,三天兩頭往他公寓跑,他才有些恍然大悟。他是那種不會傷害別人的人,雖然沒有言明要她死心,可是他的態度表現得很清楚除了書,他們沒有別的話題,他們從沒一起看過電影,或吃過飯,也沒有風花雪月她冰雪聰明,不會不知道。每次回家,母親會提她,要他帶她來玩。以前他是明確表示他沒有對象,朱婉明不列入考慮;現在呢,他有對象了,並且明天就要帶她回家。母親會瞭解的,一個精明善計量的妻子不是他所要,也絕不會出現在他生活中。他寧願是照顧人的一方,給予幸福、給予愛戀、給予關注,陪她成長。處在單純的世界中,不求大富大貴,不求征服全世界,也不必在與人鬥爭中尋求自我肯定;希泰會是他今生最想要的伴侶,而朱婉明不是。
朱婉明太知道自己要什麼,太知道自己可以成為人物,小富小貴的日子太埋沒她了。大學時,她意氣風發,好強、好勝,出社會後,她充份發揮所學,存了天文數字的存款,她算是功成名就了。可是,她還不滿足,她要進修,要充實自己,要鍍金回來再創生命另一高峰,要有屬於自己的事業。這沒有錯,她有能力,她善於規劃,注定她將會受萬人矚目,步向成功。然而,他的世界太平淡、太樸實,容不下眩人的她。假若結婚,是的,她會充份利用他所學,將他捧成名氣響亮的歷史學家,會讓他光榮成名,然後她成為女強人,兩人可以成為受人尊敬艷羨的成功夫婦……遠景可期;但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學歷史也不是為了要讓自己冠上大堆學者、專家的頭銜。
他將生涯規劃得很簡單:研究學術,娶賢妻,生活寬裕不必愁,生幾個寧馨兒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了。
從希安的行李中,終於翻到輕便的衣服了。
從昨晚到現在,希泰一直在每個姊姊的房間找衣服,因為她的衣櫥內都是淑女式的洋裝、裙子到山上是不適合穿這樣的!
幸好希安回來了,她的行李中全是牛仔褲、T恤之類的衣服。
母親將她的長髮梳成兩條長辮子,用粉紅色的髮帶繫住,長袖的粉紅色襯衫搭配黑色窄管牛仔褲,足蹬半統小馬靴,相當的俏麗,看起來更加青春活潑;她很難得有這種半中性打扮的。唐允騰一來就看呆了。
老奶奶與媳婦對看了眼,笑咳了一下,打斷這一對男女分不開的視線。
「呃,希泰,去別人家做客,不許太失態,要有禮貌,知道嗎?」
「知道。」她很乖巧地點頭,一顆心早飛到台中去了。
「我們走了。」唐允騰對楊老夫人與楊夫人道別。
希泰忙提起大包小包。
「這是……?」他替希泰拿過包包,不解地問道。
「一些小玩意,不成敬意,感謝你讓希泰去打擾。」老奶奶笑著。
楊家人都很心細,這不好拒絕,禮貌上向來如此,他想到朱婉明也帶了不少東西到台中所以他再三道謝後就與希泰上計程車了。
坐火車對希泰來說是稀奇的;她像個好奇的小孩,雙手抓著窗沿,整個臉幾乎貼在玻璃上,不放過每一幕閃過的風景。
雖然是週末,但早上這段時間,坐火車的人並不多,他們這一節車廂就沒幾個人。
「昨晚沒睡好嗎?」唐允騰扳過她小臉,審視她眼睛下方淡淡的青眼袋。
「沒有。我一想到要出來玩就睡不著。」
「想不想現在先睡一會?」他問。
「不!我一定會睡不著。你看,風景好好看呢!」她再三強調自己的好精神。
可是唐允騰打賭她會睡著,她是失不得眠的。
果然,才過桃園站不久,他肩膀就成了希泰的枕頭。她很快就感到疲倦,揉了揉眼睛,沒有五分鐘就直點頭,最後找到他的肩膀很舒服地沉睡了。
他從小行李中拿出外套蓋住她,然後就直盯著她天使般無邪的睡臉,彎彎的柳眉,兩排長睫毛蓋住她一雙黑白分明純真的大眼,毫無斑點瑕疵的挺鼻,再來是呈粉紅色澤的小嘴唇;最美麗的是,她雪白的臉蛋上那兩抹自然健康的腮紅,映得白嫩的雙頰更覺出色。這麼一個恬淡、溫和、愛笑的美麗女孩,想來他窮其一生也看不膩的。
睡夢中的希泰不適地動了下。這種姿勢睡個三小時下來,她脖子一定會扭到,所以他拿開隔在兩人中間的扶手,讓她躺到他腿上睡。睡得真是沈,這麼動一下,她眼睛連張也不張一下。真是信任人的小東西!
癡望她越久,越有一股衝動。突如其來的情潮讓他情不自禁向那兩片紅唇吻下睡夢中的希泰「嗯」的一聲,嚇了他一跳,忙收回自己氾濫的情愫;而那個希泰,翻半個身,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又告無聲。
她那純純的初吻,就在不知不覺中給了她的心上人了,她不會知道;可是她唇邊含笑,因為,睡夢中,她夢到了相同的情境。
他說要她當他的新娘,抱著她轉圈圈,天空落下了花雨,溢滿他們週身,然後,他吻了她,不是臉蛋,不是手背,更不是額頭,他吻了她的唇。她好害羞,好喜歡,她要當他的新娘,要永遠與他在一起……
回到唐家正好快到中午。週末是唐家人團聚的日子,加上有朱婉明、楊希泰這兩個嬌客就更熱鬧了。
朱婉明佔有的優勢是她早與唐家人熟識,所以自己前來就受到熱絡的招待。
可是希泰是唐允騰親自帶回來的,自然倍受矚目。
唐家人第一眼就給希泰迷住了,他們不是沒有見過美麗的女孩,只是從沒見過氣質這麼乾淨純真的女孩。她溫柔甜美的個性讓人打從心底就疼愛,想好好保護她、照顧她,以免她受世俗污染。她的笑容最讓人舒服,唐家的人打一照面就給了希泰滿分。
希泰沒有與朱婉明碰面。朱婉明來山上後又開車下山買嬰兒的禮物,她向來周到,知道唐家有新成員,非要買禮物相贈不可。
對做任何事都不大靈光的希泰,恰巧有一手好廚藝。以前曾偷偷跟家中的林媽學了不少,後來私下更潛心鑽研;因為她對吃一向很有興趣,自己動手做,是唯一可以給她成就感的事情。
在唐允騰沒注意之時自己溜入廚房。唐母正揮汗如雨地東炒西煮,忙得不可開交;她在一旁洗菜,切菜,注意唐母煮的東西,有時會提出一些建議。她跟林媽學得可不含糊,而林媽曾經服務於大飯店的廚房,手藝自是無話可說。唐母驚訝於她的善廚,採用她建議的東西下去煮,味道甘美更多。一個千金小姐怎麼會對廚房的事那麼瞭解?她甚至還利用現有的蘋果、檸檬做了一個派。烤箱在唐家而言向來形同虛設,可是今天總算派上用場了。
這下子唐母心中已有打算要兒子加把勁,娶這小女孩入門了。朱婉明也是慇勤的,唐母也有些喜歡;可是朱婉明不善廚藝,也從不接近廚房。將來兒子到美國了,三餐要如何打理?是個要慎重考慮的大問題。希泰毫無疑問比較適合兒子,個性上也很相投,而兒子的眼光老癡癡放在她身上,又帶她回來,唐母心中當然有了分明。以前她是想,兒子是書獃子,不會理財,又不會照顧自己,有個精明的妻子打理一切很不錯;可是,一個咄咄逼人、現實主義的妻子會讓兒子心中大有壓力,久了問題就會出來。現在,唐母對兒子又有了不同的認知兒子一直很照顧希泰,噓寒問暖,把她當寶貝捧著,為她帶前引後原來兒子也是有體貼的一面,只是以前沒有喜歡的對象才沒有表現出來。
「希泰!」
「呀!」
幾乎是同時的,唐允騰四下找不到她,匆匆跑入廚房,發現她立刻叫出來,嚇著了正在切水果的希泰,刀鋒一個不穩切傷了手指,血滴到砧板上。
唐允騰馬上抓住她手,圈住她身子移到水龍頭沖水。
「疼不疼?疼不疼?媽!快拿藥箱來。」他急急叫著。
疼是不大疼,希泰反倒給他沉重的臉色嚇到了,白著一張臉,淚花亂轉,好像做錯事的小孩,咬著下唇等人家來罵,不敢哭出來。
唐父、唐家老大、老二、媳婦連同抱著的小孫女兒全好奇地探頭到廚房,以為發生什麼大事,就見唐允騰一臉氣急敗壞,希泰一臉泫然欲泣。眾多指責的眼光全瞪向唐家老三唐允騰,齊聲叫:「允騰!你幹什麼欺負楊小姐!」
「沒事,沒事,大家去飯桌坐好,快開飯了!」唐母拿來藥箱,趕蚊子似的,將一票人攆到外邊的客廳,把廚房留給這一對璧人。
唐允騰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嚇壞希泰,連忙摟住她:「對不起,希泰,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你在生氣!」她臉埋在他懷中,哽咽低語。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恐懼輕顫,唐允騰自責之餘,提醒自己以後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急與口氣。他剛才是嚇到了,以為希泰一個人亂跑出去這附近沒什麼人家,地又廣,樹又多,她會迷路的在遍尋不著後,才會控制不了自己找到她後的釋然與心焦,聲音才大了些。
他將下巴埋在她秀髮中,呼吸她的淡淡幽香,一手扶住她腰,一手安撫輕拍她的背。
「我沒有生氣,希泰,我剛才在害怕,害怕你可能走到山上去,會迷路。看到你在這,我太高興了,才會大聲了些。我真怕你會走失不見。」
「你不是在生氣?」她抬起淚眼,怯怯地看他,想要看看他是不是說真的。
他輕拭去她淚水,眼光是心疼與自責,再次保證:「我沒有生氣,我從來不生氣的,你忘了嗎?」
希泰這才放心地笑了,任由唐允騰替她擦藥,包傷口,她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她發現自己比先前更喜歡他了,這種感覺該如何稱呼?她一臉疑惑地看他,突然間,好想親他,學他親自己一樣。
「好了!」他抬頭,包好了藥。
不經意間,臉頰給希泰親了下。她雙眼亮晶晶的,雙手圈上他頸項,抬起臉,他應該要回親她的,這是禮貌;所以她很理所當然的期待。
「希泰……」他著迷低呼一聲,掠奪住她那兩片粉紅唇瓣……
跟夢中的感覺一樣!他真的吻了她的唇了!希泰很努力要知道過程中每一個滋味;他的唇很溫柔地貼著她的,輕輕地輾轉吸吮……兩個人都是生手,以往都沒有經驗,可是雙方如此吸引著,情感如此澎湃著,自然而然會藉由一種方式渲洩而唇,正是「溝通」的橋樑,千言萬語,盡在此中訴盡。
他們的雙唇很純潔、很單純的貼住,品嚐彼此的滋味,任奇異的激情在心中滋生……希泰有些昏了……:過後,他的額貼著她的,兩人都呼吸微促,希泰更是雙頰嫣紅,久久不敢張開雙眼。
「開飯羅!」唐母適時走入廚房。
二人迅速分開,不敢面對唐母瞭然的眼光。唐母牽住希泰,一手推著兒子。
「走吧!人全到齊了,朱小姐也到了。」
座位安排是唐母決定的。
橢圓形長桌上,唐父、唐母各坐一方對面,左方是唐家老大夫妻與朱婉明,右側是唐允騰與希泰,加上唐家老二。一頓飯吃得很盡興,朱婉明不著痕跡她打量希泰,沒有出口不遜,只一逕誇讚唐母手藝好;豈知,經唐母宣佈,才知道全是希泰的功勞,這個外表美麗的洋娃娃竟然是廚房高手,朱婉明心中大叫不妙。偏偏烹飪是朱婉明的致命弱點,一心想當女強人的她,不屑在廚房消磨壯志,因此現在,她才會給比了下去。
唐允騰一心全在希泰身上。她只是左手受傷,他卻替她服侍到底挾菜、添飯,魚肉還親自挑去刺才給她吃,吃得太快他還會擔心她噎著。他這行為除了朱婉明看了刺眼外,其他唐家人可是唇邊含笑,眼中充滿喜悅呢。這個最不會照顧自己的老三幾時變得這麼會照顧別人?並且無微不至呢?嗯!佳期不遠了!
夜晚的山上是很寒冷的,即使在山下也是寒意沁人,唐家老大的媳婦特地翻出毛衣借希泰穿;不過,臨出門時,唐允騰又拿了件大外套讓她穿上,他要帶她去看星星。台北的天空太污濁,縱使看得到星辰,也是稀落得可憐;在山上,居高望遠,一片星海與下方的台中市萬家燈火相互輝映,讓人覺得如置身星河中。乘風而去的心境,大抵如此。美麗的夜空,應是黑中帶點深藍,清清冷冷無比艷麗。滿天的星斗,近得像是可以攀摘似的。
希泰與唐允騰坐在工寮屋頂的瞭望台上,她看得著迷了,雙手伸向天空,天真地希望夜空落下幾點星光,好讓她把玩。
「會有流星嗎?」希泰期待地問他。
「常常有,尤其在山上,望得一片天空盡在眼中。」他笑了笑,小女孩就是迷信許願的事。「你想許什麼願?」
希泰眼光再看向天空,眼中映出星光的燦明。
「我希望……好多,好多。我希望奶奶長命百歲,我希望每個人都很快樂地活著我希望……」她低下了頭,不敢說出衷心所盼。
「什麼?」他抬起她的臉,她的臉有些冷,他以雙掌輕撫,柔聲問著。
「我希望……能當你的新娘。」可以嗎?可以這麼想嗎?可以這麼希望嗎?她看著他的眼。突然,在他身後,有一道流星閃過!「流星!」她叫了出來,忙指給他看。
唐允騰由她身後摟住她。是流星;可是,即使沒有流星,他還是娶定她了。此刻,他心中充滿感動與狂喜,她說要當他的新娘,她說出來了!他們的心意是一樣的!
「我」他正要說什麼……
「喲!好親熱哦!師生戀,好偉大!」朱婉明站在門口,極端諷刺地說著,口氣酸得可以。剛才他們出門時,她正好才洗完澡,發現後立即單槍匹馬沿山路走上山;竟看到這一幅讓她差點吐血的畫面。
「你怎麼來了?」他淡淡地問,放開希泰,但仍是牽著她的手。
「你可別忘了你是要出國的人了,還與小女生攪和在一起,浪費自己的時間。」她站在他面前,眼光凌厲地掃向希泰。她這個小女生憑什麼有這種好運?出生富家,一生無憂無慮,而後又得到唐允騰這個好男人的心。她想了十年,努力了十年,卻是空白一場!
「你管得太多了,小朱。」他冷聲回應。
「我是為你好!」她叫,指向希泰,恨恨道:「她!她有什麼好?故作清純善良,博取別人同情,噁心死了!一輩子照顧她,你不嫌累嗎?一個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她會什麼?
持家?理財?我看她連打理自己都有問題。我……」她還有滔滔不絕的批評。
「夠了!」唐允騰一生中從沒真正動過怒;現在,他肝火大動,將希泰護在身後。「不許你罵她!朱婉明,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你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在我的面前說她的不是!」
「我愛你呀!難道這還沒有資格嗎?」她大吼,全豁出去了!
「不要強求一分不屬於你的感情!不要用你的優異來打擊希泰的缺點。我的愛情,無法以秤來計量!你最好清楚這一點!」他鐵了心,這種事不能心軟,不能姑息,何況他只要希泰一人。
朱婉明流出了淚,難道自己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他竟然還要趕她走,將十年的友誼一筆勾消!
「我明天走!」她轉身而去。他會後悔的,總有一天會後悔的!當他厭了那個空有其表的洋娃娃後,就不會想要照顧她一輩子了哼!一個草包女孩,會讓他乏味至死!等著看吧!
「她在哭……」希泰怯生生地開口。
他轉身摟住她。
「不要怕!我不會再讓你哭的!我永遠不會凶你。」
「我知道……」她相信。
但是,希泰不明白,為什麼一男一女間不能單純而不傷害到別的交往呢?為什麼總會有落淚人?那小姐愛人,卻沒有得到回報,她好難過……可是希泰自己也是愛他的,她知道自己最想當他的新娘。兩個人相愛,如果不會有人受傷落淚,大家都快樂地過日子,一切都順利、圓滿,那該有多好!唉!美麗的星星為什麼會墜下消逝成為殞石?傳說對著流星可以許願,但現在,希泰不覺得這種傳說浪漫了。多少的傷心會消磨一顆星芒?在承載不住時,在星空中消失……永遠沉淪。
唉!古人不是說:月如無恨月常圓?自然是:世事都從愁裡過……
唐允騰並不希望就這麼失去一個朋友;但是,又擔心未婉明不會死心。
一大早,他站在家門前,送著朱婉明,她放好行李,深深地看他。紅腫的眼,訴說一整夜的無眠與心傷,所有的憤怒化成不甘心的淚。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她瞭解他不會愛上她的以前沒有,現在有了楊希泰更是不可能了!可是,她真的不甘心!
「再見。」她低語。
「再見。」他道。
猛然,朱婉明撲入他懷中,對他深深一吻;唐允騰連忙要抓開她,可是她力道大得嚇人。好不容易拉開她時,卻見她眼光停裡處有一抹得意;他轉過身,見到呆楞在門口的希泰。她全看到了,但她不知道這是朱婉明故意使的詐!
希泰往房內跑!
「希泰!」他叫,狠狠瞪向朱婉明。「你……」
「報復!太順利的戀情不值得珍惜;有點曲折,才叫高潮。美國見了!」她笑著上車。
到了美國,她還是有法子教他娶她的!既然日久生情行不通,那麼生米煮成熟飯呢,正人君子就賴不掉了。她滿懷信心地開車走了。
唐允騰沒理她,奔入屋中,衝上二樓,在客房中看到流淚的希泰,她坐在床沿,摀住臉,長髮披瀉,遮住她的小臉蛋。
他蹲在她面前,輕輕抓開她的手。
「別誤會我,是她故意的!」
「我不要!我不要!」她狂吼地叫,雙手一直擦拭他的唇,最後滑入他懷中,哭得傷心欲絕……「我不要她吻你!她怎麼可以這樣!你又不愛她!」在她單純的想法中,一男一女相愛,應該是很簡單的不要傷害到別人,也不受外力干擾介入,兩心相悅相屬。怎麼會有別人來搶呢?她怎麼可以明知道唐允騰已有喜歡的人了還故意吻他呢?不相愛的人卻接吻,是褻瀆感情呀!這唇這唇她只希望印上自己的唇,而自己也全心為他堅守……
可是,朱婉明卻吻了他……,她好難過!
「不,那不叫吻。」他溫柔地說著,抱起她一同坐在床沿。「吻,是真情至性的對待,是一種傾心的對談,在兩人都有這種心情時,才能叫吻;如果沒有,那麼唇與唇的接觸,與握手一樣,也只不過是一種擦身而過的感覺。事實上,她衝向我時,撞疼了我的鼻子與牙齒。」
希泰連忙抬頭看他,小心問:「疼不疼?」她伸手輕揉他鼻子,像個小母親似的,雖然臉上猶有淚痕呢。
「不要介意,好嗎?」他拭乾她的淚。
「嗯!」她應允。
「來,我替你綁辮子。」他拉她坐在鏡台前,替她整理長髮。他實在著迷她那一頭長髮,柔細烏黑,自然微卷,觸感十分輕柔適意。不管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說,他可能會一輩子都眷戀這長髮,堅持要替她梳理,也不嫌膩。不過,此時唐允騰心中想的是,要怎麼向楊老夫人提出要迎娶希泰的事。距離他出國只剩兩個多月了。
他無法出國好些年,擱下她一人。也許該等她再長大一些,再回來提親,會比較妥當些。是的,希泰還有好幾年的書要讀,她還小,二十一歲而已,小女孩似的,她的家人怎麼會捨得地出嫁!何況他們才認識半個多月。他應該至少追求她半年一年的才合理;可是他沒時間了,而且他怕兩地相隔,會有變化,怕希泰會任由家人安排嫁給別人光這麼想就渾身打顫。不,他不能等了!他要帶希泰走,一同出國,娶她,陪她成長;他不會太早讓她當媽媽,會讓她保有少女無憂的歲月;他可以替她安排在美國上課,呵護地無微不至……天!他甚至已構好圖一幅溫醫的家庭畫面,他與希泰……以及數年後,他們可能會有的寶寶——最好有個美麗的女兒,與希泰相同的可愛!
「唐大哥?」她奇怪鏡子中的唐允騰怎麼一直在笑。冷不防地,唐允騰扳過她肩,重重一吻。「走!吃完早飯,我帶你去摘水果!」
「哇!」她開心大叫。
楊家至少有一個月不必買水果了。
半個月前,希泰由台中回來,不是搭火車,而是由唐家老大開小貨車載上來的。還送了一大桶醃梅子,一打自釀梅子酒,和各式各樣新鮮水果共十箱。
楊家人召集女兒、女婿來努力地吃,拚命地吃,吃得下巴都快脫落了,還未吃完。當天,唐允騰來給希泰補習時,聚在客廳的大票人口一律決定免費將希泰奉送給唐家,以期往後數十年都有新鮮水果吃,就等唐允騰開口了。
偏偏唐允騰天天苦思,夜夜殷盼,就是不敢太早開口要求婚事,怕嚇到楊家人畢竟太早了。他要是知道楊家人只等他開口,馬上辦婚事,他會開心得休克,可是他不知道!哎!如何是好?出國一事,迫在眉捷,怎麼不教眾人心慌呢!偏偏唐允騰這個二楞子!
幸好唐母比較心急,打定希泰後,在半個月內自己請人來裝潢新房,大興土木;完成了之後,馬上打電話到楊家,與老奶奶聊到天南地北,說到婚事更是有志一同,當下決定在一星期後北上,與媒婆一同去正式提親,老奶奶自然直道歡迎。
再不辦,就來不及了。不過,雙方家長卻忘了告訴當事人了。一天接一天的,唐允騰臉色愈來愈沈重,兩道濃眉幾乎快皺在一起了。
而希泰也是憂心的,不過在見到唐允騰時,她會忘了一切憂愁,全心沉浸在甜蜜的喜悅中;直到他走了,希泰才會掛念他就要出國的事。怎麼辦?怎麼辦?只剩一個月又十二天了,她就要見不到他了!她不要分離!她不要!心頭好像快裂開似的,想到就傷心欲絕。她與他在一起,過著從未有的快樂生活,一旦他走了,她一定不會再快樂起來的。
唐允胯與楊希泰戀愛的事,最近正式在A大傳開了。雖然這消息不算驚世駭俗。但也夠讓熟知他們的人張口結舌了。
一個天才型的歷史學者,配上一個草包型的美人?真不知該形容成絕配還是悲劇的開端;不過,對於兩人可以談得成戀愛大有可議之處。楊希泰是A大連續兩年的校花,打從楊希康畢業後,她更是突出,雖然腦袋不被認同,可是卻也阻上不了成卡車計的追求者。為什麼楊希泰二年來的大學生活都沒有交到知心男朋友呢?除了第一年有楊希康無微不至的保護外,後來,每一個企圖追求希泰的人,都會在未近身前,被「請」到老奶奶面前盤問祖宗十八代,非要問到那些自以為條件絕佳的男孩從此開始自我懷疑,不敢肯定自己有本錢去追求人、去娶妻生子。連續兩個月,共有四十三個慘痛的案例,消息一傳開,就不再有人敢對楊希泰存追求之心,或非分之想了;所以,她才能平平靜靜地過著大學生活。那麼,唐允騰是用什麼高妙的法子擄獲她的芳心?甚至每天「安全」進出楊家?這是疑問之一。
再者,一個天才的讀書機器,優秀的頭腦中,除了書,還是書,從無旁鶩。打從他為A大得到國學競賽冠軍後,加上他斯文俊秀的外型,大二時就轟動A大,揚名外校。傾慕者的情書如雪片般飛來,每天更有大把鶯鶯燕燕為了看他而到歷史系旁聽,企圖引他注意;可是他老兄從來就目不斜視,一貫的生疏有禮,他永遠記不住書本以外的面孔與名字。說他是書獃子也未必;因為在他攻讀碩士時,曾到美國某知名大學與一名歷史教授辯論中國樓蘭遺址的考證,得到壓倒性的勝利,並且博得那所大學校長的青睞,那時就口頭要聘他到美國教書。眾色佳人努力多年未果,見他功成名就,揚名海外,也只能望而興歎。對於一個木頭人,即使付出再多的情感也是付諸東流,所以一個一個都放棄了。那麼,為什麼現在會傳出他與人戀愛的消息呢?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它的確發生了。楊希泰用了什麼手段勾引他的?
這是疑問二。
最注意這則消息的,就是三個月前,曾以請家教為手段,企圖賴上唐允騰的A大歷史系三年級學生黃秀文。她不甘心,她當然不甘心。論家世,她不比楊希泰差;論頭腦,楊希泰只是白癡一個,只要正常一點的人都會比得她見不得人,何況她黃秀文是個才女;論長相,兩人平分秋色(她自己認為)。她就是想不透,同樣是家教,為什麼她得不到這種好事,而楊家那個小白癡得到了?她太不甘心了,不讓楊希泰難過,黃秀文會嘔死。瞧她故做天使笑容,噁心死了。她要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今天老奶奶要她早點回家。本來是天天由司機接送上下課,可是半個月前,改成由唐允騰接送。他的聘書已經下來了,現在天天跑A大,跑潘教授家準備東西;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順利接下這個任務。令天下午本來是三點下課的,但最後一堂課的老師突然請假,所以大家都先回家了,希泰只好呆呆站在校門口等了。
每個人都會千交代萬交代她不可以亂走,不可以和陌生人講話,因此她甚至沒有跑去吃令她很垂涎的冰淇淋。等會唐允騰來了大概也沒機會吃。平常他們會散步、逛街,吃完晚飯回到楊家補習。可是今天要早點回家,不可以忘記。會不會是二姊要回法國了,今天要餞別呢?二姊與姊夫已經延了好久了;說好住一個月的,現在都快兩個月了,一定是這樣。
她不知道的是,大家是為了等她的婚禮才留在楊家的。
「你是楊希泰?」一個冷冷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
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子,臉色很不好。要理她嗎?可是每個人都叫她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的。看來她好像不肯走,不理她是不是很不禮貌?
「我不認得你。」希泰輕聲說著。
「我是唐允騰以前的學生。」黃秀文雙手橫胸,上上下下睥睨地看著她:一個小鬼而已!
「你好。」那麼,她們應該可以算間接認識嗎?
「我叫黃秀文。」
「有什麼事嗎?」她問。
「聽說你跟他在戀愛。我告訴你,你別得意得太早,他跟每個學生都會來一段。」她故意挑撥。
希泰不明白。
「來一段?什麼?」
這女孩果然是個小笨蛋!
「戀愛呀!你知不知道後來他為什麼不再教我了?因為我懷了他的孩子了!我們發生了關係。」
孩子?希泰瞪向黃秀文有些贅肉的小腹,張口結舌。
黃秀文得意一笑。
「我沒生下來,因為我不要嫁他,所以拿掉了。」這下子,楊希泰會哭死了吧!
「你……不要孩子?」希泰不明白為什麼。
「哼,要孩子做什麼?我才不要身材變形。你的白馬王子是個壞人,你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快些離開他!」她轉身要走,又道:「我這是為你好!」說得幸災樂禍。她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
希泰沒注意她何時走掉的,不過她有一個意想天開的妙計,已逐漸在心中成形。對呀!
孩子。她可以替唐大哥生一個娃娃,那麼唐大哥一旦去美國了,她可以由孩子身上看到唐大哥的影子。哇!她與唐大哥的孩子!如果別人能懷他的孩子,她當然也能,而且她會好好愛孩子的。等一下她就要對唐大哥說。
「我替你生個娃娃好不好?」
這一句話嚇呆了唐允騰。天哪!他真的聽到希泰這麼問他嗎?她怎麼會突然想……直覺地,他叫:「不行!」天哪!誰教她這想法的?
「為什麼不行?」希泰居然還理直氣壯瞪視他。
「為什麼行?」在載她回去前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則老奶奶會宰了他,以為他帶壞了希泰。
「黃秀文就可以懷你的孩子,和你睡覺,為什麼我不可以?你不公平!」她指控。
又來一個女人窮攪和!他真是後悔當初沒有只教男學生。那個難纏的女人怎麼這麼久了還不善罷干休?還是故意來個臨去秋波扯他人後腿?
「她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相信她的話?我連她的手都沒拉過,那會有讓她懷孕的理由?除非她的私生活自己不檢點。」他努力地解釋。
他這麼說,希泰也會相信。
「你不要別人替你生孩子嗎?」她問。
「要呀!」他笑了,逗她。
「那我可不可以?」她滿心喜悅地問。
「不可以!」
「為什麼?」她生氣了,跺著腳。
「因為我要我的太太替我生。」
他一直沒說要她當他的新娘,他一定不會娶她的,希泰難過地低下頭,不再振振有詞了。
「你很會燒菜?」他問,回想她的好手藝。
「嗯。」她快哭了。
「會不會洗衣服?」他又問。
「會。」珍珠般的淚在眼中成形,聲音聽來更委屈。
「那麼,你會不會當我的新娘?」
「會什麼!」希泰大叫。抬頭看他,被嚇得愣住了。
他輕點她俏鼻。
「小愛哭鬼,我要帶你到美國替我洗衣、燒飯、生小寶寶。」
真的?他真的要娶她?
「可是我沒畢業……」她不想念,可是他是博士呀,她沒有文憑會很丟臉。
「放心,你再讀十年也畢不了業;不過,你一定是我滿分的小妻子!」他摟住她,親愛地說:「好不好?嫁給我。」
「好。」她害羞地回答。
縱使楊家龍潭虎穴,縱使楊家人全部反對他那麼早娶希泰,他還是要讓他們同意,無論如何,他要馬上娶希泰!沒得商量。
希泰知道老奶奶不會那麼早嫁掉她;可是,她不要和唐大哥分開。如果全家人都反對,她會乾脆與唐大哥私奔。
在進屋前,唐允騰對她深深一吻,兩人堅定而深情地對看一眼,然後手牽手大步走入屋內。
一屋子的熱鬧讓兩人有些傻了眼;桌上堆了一大堆禮物,就見楊家的人及女婿們,個個衣冠筆挺,穿著正式,還有幾個不認得的人。
「哇!回來了!快,希泰,大姊送你結婚禮物!」希平不由分說要拉走希泰。
但唐允騰用力又抓回希泰。他知道了,他知道怎麼回事了,他們已替希泰找好丈夫,今天要商量嫁她的事。新郎也許就是一旁那幾個四十好幾的槽老頭之中的一個。不!誰也不能搶走他的希泰!
「沒有結婚!」他叫。
「什麼?」眾人驚呼,不明就裡。準新郎死摟著準新娘,卻說沒有結婚?
「對!沒有結婚!我要和唐大哥私奔!」好不容易腦筋靈光的希泰似乎也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大叫著。
「私奔?允騰!好好的婚不結,為什麼要私奔?你要讓我們兩家丟臉嗎?」唐父、唐母與楊老夫人從樓上參觀完下來,一聽到兒子這麼說,立刻叫道。
「什麼?」唐允騰與希泰異口同聲叫著。結婚?他與她?他們怎麼不知道?
史威首先笑出來。
「天哪……該不會是……我們兩家親朋好友全通知了,就是忘了通知准新人了?」
顯然是!眾人爆笑成一團。真是的!大伙原本期待一個莊重、盛大的訂婚宴,想為小妹製造一個美麗的回憶;可是……事與願違,大堆烏龍事使訂婚宴變成一個有史以來最荒謬的笑話准新人竟打算在訂婚宴私奔!唉……
滿面通紅的新人,在鮮花與笑語中,訂下他們終生的盟約。唐允騰頗覺欣慰,至少他達到目的了。唉只怕家人會拿這個笑話糗他倆一輩子了。
是個不錯的結尾吧!楊氏一門女將們,總是這麼歡歡喜喜的。這樣的結尾,接續著往後的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