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以來,除了工作,仍是工作。咖啡店屬服務業,休假日本來就與一般行業不同,偏偏幼稚園的休假日是按照行事歷,簡單來說,咖啡店公休時,幼稚園是正常上課的,但幼稚園放假時,咖啡店是營業的。所以,她有一段時間沒像今天這麼優閒無事了。
忙碌對她來說,倒也不是一件討厭的事,相反地,她頗喜歡這樣的生活,因為她會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也不太會像以前一樣,總是花很多時間在一些事情上鑽牛角尖。
簡單地整理過屋子後,她拿起昨日利用前往咖啡店上班前的那段時間,到書局去購買的一本新書——聽幾何說話。
這是繪本作家幾何的新作品。若問今年度最具爭議性的話題人物,大概非他莫屬。報章雜誌都在批評他,說他等於是直接抄襲當紅繪本作家幾米,無論筆名、書名,甚至是畫風,都和幾米相似。
不過在她看來,那些不過是記者們在唯恐天下不亂。現在無聊的人滿街都是,總愛拿著放大鏡看別人,卻又忘了檢視自己。她不是要為幾何說話,只是她在翻閱過他的繪本作品後,並不覺得和幾米有什麼相似之處,更別說抄襲。
有沒有抄襲,其實只要翻過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便能得知。那些記者也許就是抓住人們愛看八卦的心理,也不去求證,先報導搶贏收視率、銷售量再說。
認真說起來,她是喜歡畫畫的,只是礙於沒什麼天分,畫出來的東西只有自己看得懂,所以也從不曾讓身邊的人知道她對這方面是有興趣的。就因為有興趣,因此每當她到書局時,總會特別注意有沒有什麼繪本、畫冊上市,
她看看自己的書架,光是繪本、畫冊這類的作品就佔了一半的位置。幾米的作品,她是每本都收藏,至於幾何的作品,他目前也只出了兩本,所以應該也算每本部有收藏。
翻開昨日買的繪本,她突然想起好像曾經在幾何的部落格留過言,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給她回應?
開了電腦,連上網路,進入幾何的部落格。
噢,好可怕的瀏覽人次和回應次數,她想找到她的留言,大概得花點時間。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她也不明白,那時的自己怎麼會想留言給幾何?
她移動滑鼠,拉動卷軸,終於,她見到了自己的留言。
為什麼人們對於情字總是難捨?而偏偏情字又是那麼飄忽難留……
當然,她也看到了幾何的回應。
給梅芷綠:因為,情難觸摸。
情難觸摸……這四個字,好熟悉。
她想起有一次在咖啡店時,聽見黃彥星和於立飛的談話。那次的談話好像是黃彥星先起頭的吧?聊著聊著,黃彥星突然又要於立飛多多向他學習,立了業也要跟著成家。他們之間的對話常是這樣的,說著說著,黃彥星就會冒出一句要於立飛交個女朋友之類的話。
這種時候,於立飛多半是笑笑帶過,但那次他意外地回廠話,語帶無奈的說:「感情這種事,是很難觸摸的,又不是我想怎樣,就真能那樣。哎呀,這話題你提了又提,我都聽到有些無聊了。你一直拿出來聊,不煩呀?!」
為什麼……為什麼幾何的回應會和立飛的話那麼相似?她記得立飛有提過他愛畫畫的事,那麼……該不會……
呵,怎麼可能嘛!立飛怎麼可能是那個繪本作家幾何?!她笑自己的聯想力太豐富。
忽地,市內電話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是不喜歡電話的。現在這個社會,一個人同時擁有兩、三支手機的比例是愈來愈高了,她卻從不曾用過手機。電話對於她這種話不多的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除非真有什麼要事,否則她絕不會打電話給任何人。所以能有她住處電話號碼的人,只有父母、幼稚園園長,和咖啡店的於立飛、黃彥星。
今天幼稚園和咖啡店都休息,那麼這通電話會是……爸或媽?
她急忙起身,跑到電話旁,拿起話筒。
「喂?」
「小綠!」一道醇厚的男性嗓音在電話的彼端響起。
「你是?」她認得那是於立飛的聲音,只是想起他不曾打電話來找她,所以變得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他。
「我是於立飛,你……今天有沒有空?」於立飛拿著手機,站在她住處的門口,顯得有些緊張和遲疑。他知道自己未先和她聯絡,就出現在這裡,確實是很貿然。
「有空啊!」她據實回答。他這麼問她,該不會是突然想要營業,要她去咖啡店加班吧?
她的乾脆倒是出乎他的預料,依她的個性,他以為她大概會告訴他,她今天沒空,沒想到她那句「有空啊」,說得又快又順。他猛然想起台北國際馬拉松的電視廣告,一個叫阿嬌的可愛胖女生拿著手機到處問人家「有空嗎」,而對方都是回應「有空啊」。
發現自己與那廣告中的阿嬌小姐有著雷同的舉動,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熟悉的爽朗笑聲響起,梅芷綠這才發現笑聲好像離自己很近,不太像是單從話筒裡發出的。
因為她租的是小套房,一房一衛的空間並不大,電話擺在單人床的床頭櫃上,從她站的位置走到大門,只需六大步,所以屋外的動靜,待在屋內的她是很容易就聽清楚的。
她狐疑地放下話筒,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口,偷偷開了一道小小的門縫。那道佇立在房門外的高大身影,正靠著牆壁哈哈大笑。
她驚喜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出現在她住處的門外?更不明白的是,這男人到底是在笑什麼啊?
拉開房門,她走到他面前,「你怎麼會在這裡?」
「啊?咳!」他止住笑,「今天難得休假,我們……去逛逛吧?」將手機塞進牛仔褲的口袋後,他盯著她的臉,看看她的反應。
原以為會聽到要她回店裡加班的話,他卻出乎她意料的要約她出門,這倒是讓她愣了幾秒。
看見她瞠大雙眼,讓他一度懷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再瞧她的表情,並不像是要拒絕他,倒比較像是訝異,於是他也不再多想,直接拉住她的手,笑說:「走吧!」
「我……」她總算是把他剛才說的話消化完畢,「我進去換件衣服。」轉身欲走。
「不用換了,你穿這樣很好。」手一帶,他又把她拉回眼前。
瞧,她上半身是一件半高領搭滾邊蕾絲的公主袖針織衫,下半身搭的是小喇叭牛仔長褲,這樣的穿著,正適合他要帶她前往的地方。
「那我拿一下包包。」她縮回被他握住的手,轉身踏進屋內。
不到十秒鐘,她又步出屋外,拉住他的手,帶他進屋。她第一次主動拉他的手,卻也不覺得彆扭,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你坐一下,我馬上好。」
她鬆開手,逕自做自己的事。她拉開化妝台兩側抽屜的其中一個,拿出一個背包,然後把長夾、零錢包、面紙等小物品塞進去。
於立飛被她電腦螢幕上的畫面吸引。那是……他的部落格?她有逛他的部落格的習慣?然後他又瞥見放在螢幕旁的那本繪本,是他剛上市的作品,也是他的第二本書。
「我好了。」見他盯著螢幕出神,她拉拉他的衣袖,「我要關電腦羅!」
「喔。」回過神來,他隨意問道:「你認識這個作家?」
「呵,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認識那種大人物!」她關了電腦,一邊笑說,一邊把那本繪本放到書架上。
「我看你又是瀏覽他的部落格,又買他的書,還以為你認識他。」他再次試探。其實他不曾對她提過他就是幾何,但嚴格說來,也不是不讓她知道,只是目前的他稍有名氣,而且還是因為一些無聊的報導才讓他和話題人物這四個字沾上邊,所以總覺得不讓太多人知道是比較好的,就連他的雙親、他的哥哥姊姊們,大都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一個身份。
目前為止,也只有大哥、大嫂和阿星三個人知道他就是幾何這個秘密。
梅芷綠搖搖頭,「我是因為昨天買了他的新書,所以才想到去看一下他的部落格。」拿起桌上的鑰匙,她彎著唇角,「走吧,我好久沒出門逛逛了,好期待你等等要帶我去的地方耶。」
突然,他一臉嚴肅,惡聲惡氣地說:「我要把你載去賣了。」
「我不怕。」她往大門走去。
「為什麼?」他跟在她身後。
「因為你不會。」走出門外,見他也跟了出來,她鎖上門,把鑰匙放進背包。
「你又知道我不會?」是不會,他是真的不會賣了她。一來他不是人口販賣集團的成員,二來……他才捨不得咧。
「款,我就是知道你不會。」是信任他嗎?是的,是信任他,但這話……要她怎麼開口?
「這麼說來,我在你心裡應該是一隻披著狼皮的羊,沒什麼侵略性,所以你才不怕。」他跟上她,走在她的右側,盯著她線條柔和的側臉。
披著狼皮的羊?
「那你是把我當成小紅帽,所以才要披著狼皮羅?」
「不不不,我當你是小紅帽的奶奶。」他和她一同踩著階梯下樓。
「哈!」她不生氣,反倒被他逗笑。「你的話……真的好無聊。」
「無聊?可我看你也回應得挺開心的。」他又盯著她的側臉。如果他的話能讓她綻放笑容,那麼即使被她說無聊,又何妨?
她笑而不語。
是啊,她是很開心,好像只要有他在身邊,她就有好心情。
一個製造快樂,一個接收快樂,看似平凡的互動,其實這就是愛情降臨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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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朝著南投的方向開去,經過了椰林大道、中興新村、台灣最著名的雙冬檳榔西施,還有一大片草莓園後,原本寬敞的路面頓時縮小成一半。
從音響流洩出的是凱文科恩的鋼琴曲,澄清剔透的音樂,和車窗外那令人心曠神恰的景色,讓梅芷綠放鬆心情,安穩地沉沉睡去。
趁著等待紅燈的時候,於立飛伸手從後座拿了自己的外套,輕輕為她蓋上。
他把車子開上山,方向盤一轉,上了一個坡,在彎曲的山路穿梭了十多分鐘後,眼前豁然開朗。
將引擎熄火,他步出車外。原想叫醒她,但見她睡得香沉,又不忍吵醒她。
展開雙臂,他深呼吸,吸進一口滿滿的茶香,好久沒上來自家的茶園看看了,再怎麼說,還是鄉下的空氣好,城市固然新鮮、有趣、熱鬧、多變,但怎麼樣也不比自己的家鄉好。
昨晚他已先打電話和家裡聯絡過,說他今日會回家一趟,並告知他會帶個朋友。不過對於老媽逼問朋友身份這件事,他倒是沒多解釋,總不好據實告訴老媽,他要帶他喜歡的女孩回家吧?
對,他今日打算對梅芷綠坦白心意,與其暗自猜想她對他的感覺,倒不如直接一點。他相信她對他是有好感的,雖然不知道到哪種程度,但無論如何,總是要有一方先跨出那一步,否則兩人只在原地兜轉,是要到哪時才能修成正果啊?!
哈哈……說到修成正果,這四個字可是阿星對他說的。
前些天,梅芷綠不在店裡時,黃彥星突然拍拍他的肩,「喜歡小綠就要直接一點告訴她,像你這種默默對人家好的方式,是要到民國哪一年才能見到你修成正果啊?」
「在笑什麼?」
梅芷綠輕柔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
「醒來了?」偏過頭,他見她站在身側,手上拿著他的外套。「剛剛見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吵醒你。」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睡著。」想到自己的睡容被他看光光,她垂首,羞澀的說。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會不會流口水?打呼?還是說夢話?
「不用不好意思,累了就該休息。」伸手拿過她手中的外套,他走向車子。
再次回到她眼前時,他的手中多了兩瓶礦泉水,遞了一瓶給她。
「喝點水吧!」
「謝謝。」放眼望去,茶樹如茵,猶如絨毯一道又一道地鋪在平原上。一畦畦濃綠厚實又規劃整齊的茶園,阡陌縱橫。「這是哪裡?」
「南投,名間。」仰頭,他喝了一口水,「你來過嗎?」
「不曾。」她搖搖頭,「我是獨生女,爸爸媽媽忙著工作,小時候我多半是一個人玩遊戲的。長大一點有了同學後,也不愛和大家有太多的互動,所以我很少出門呢。基本上,我算是個不怎麼合群的人。呵!」
「內向也沒什麼不好啊,女孩子總是應該文靜一些。」他看著眼前的青山綠樹,笑道。也許自己就是被她那股恬靜、大家閨秀的氣質深深吸引。
「你……喜歡內向文靜的女孩?」偏頭,她盯著他的右側臉。問這話倒也沒什麼意思,只是順著他的話接下去。
「嗯……」他垂眸思付,再抬眼時,笑得燦爛。「不,我並不喜歡內向文靜的女孩,我……比較喜歡你。」
「款?」沒料到他會有如此直接的言語,一時之間她竟也只能紅著雙頰,要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對。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無賴,像是在逗她,但那雙眼眸卻又好誠懇。唉,她怎麼覺得自己像被大貓逗著玩的小老鼠?
他沒再說話,只是唇角微揚,接過她手中那瓶礦泉水,和自己的那一瓶一併交給左手拿著,而他的右手很自然地牽起她的左手。
「走吧,我帶你去茶園逛一逛。」他領著她往茶園中的小徑走去。
他的掌心貼著她的,她的手臂靠著他的……體溫交融中,一絲絲甜蜜由他厚實的掌心傳至她柔軟的小掌。她偷偷瞄一眼他的側瞼,實在難以想像長相俊美、個性又好的他會沒談過戀愛。感覺上,外型出色的人應該都會有很豐富的戀愛經驗才是呀!
視線再順著往下看,她這才注意到他今天一改素色襯衫,穿了件暗紅色和米白色相間的格子長袖襯衫,兩手的袖子依舊反折在手肘關節處。他好像對長袖襯衫情有獨鍾,而且一定要將袖子反折。
牛仔長褲底下是一雙褐色的亮皮休閒鞋。大大的鞋子向前踩一步,她的小腳就跟著往前踏一步。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穩重厚實的步伐,一如他的人。即使他偶爾像個無賴,卻也不影響他給她的那份安穩感。
「名間的茶葉產量佔全國的百分之五十三,其中就以這種松柏長青茶最負盛名。」他領她走進一畦茶園,指了指眼前的茶樹。「這種茶的最大特色就是香氣。你可以聞聞看。」
她彎下身,深吸一口氣。「哇……真的耶,真的好香喔。」
瞧她笑得雙眼都瞇成只剩一條小縫,他知道帶她來這裡真是對的決定。「拿來入菜也別有一番滋味。」
「呵,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開咖啡店的人,除了懂咖啡外,也懂茶呢。」她站直身,望著他的目光帶了些崇拜。
「我不是因為開咖啡店才懂茶。」他牽起她的手,往茶園的步道走去。「我生在這裡,成長也在這裡,想要不懂茶,還真是一件難事呢!」他沒說這片茶園其實就是他家的。
「原來是這樣,我還在想,為什麼你對這裡的地形好像很瞭解?」
他不語,只是淺笑的看著她。
而後,他發現她鼻端冒出幾顆細小的汗珠,站定,伸手為她輕輕抹去,這才開口,「正中午的,實在不該讓你陪我在大太陽底下走路。餓了沒?我們去吃飯。」像是徵詢她的意見,事實上他可是肯定的語氣。
不待她回應,他逕自牽著她的手,往前方走去。
吃飯?放眼望去,滿山茶園綿延起伏,加上遠處峰巒疊翠……要上哪吃飯?梅芷綠心存懷疑,但仍是任由他牽著走。
走了約莫五分鐘,眼前出現一棟紅瓦建築的四合院。萬綠叢中一點紅,想要忽略這棟建築物,恐怕也難。在都市住了二十多年的她,一見連續劇中才能看到的四合院就在眼前,驚喜地反握住於立飛的手。
「你看、你看,是四合院耶。」她的雙眼閃閃發亮,像是夜空星子。
「嗯,是四合院。」於立飛語氣平淡,一臉平常。不過她那欣喜的笑顏,倒是讓他有一會兒的恍神。
「這是餐廳嗎?」滿山茶園中,矗立這麼一棟古色古香的建築,加上他剛才說要帶她去吃飯,所以她直覺這麼認為。
「嗯……」他沉吟一會兒,「算是吧!」紅屋裡是有吃飯的地方啦,不過也只能算是飯廳,是他從小到大吃飯的地方。
他牽著她的手,越過紅屋。隱約中,他好像見到有人影竄過。
「不進去嗎?」好奇怪,吃飯不是要在餐廳?她狐疑的望著他。
「晚點有時間的話,我們再進去。」他領著她走到紅屋後方。
眼前出現四、五座的原木涼亭,讓她又驚又喜,「好別緻的涼亭!」噢,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城市佬。
「我們在這裡用餐,好嗎?」他鬆開手,任由她又叫又跳地在涼亭間奔跑。
「好!」她展開雙臂,望著亮晃晃的天空,吸進一口又一口的茶香,快樂極了。
他站在原地,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勾起唇角,看著前方那像一隻蝶兒飛舞的她。唉,只可惜忘了帶畫具,要不然他真想把這一幕畫下來。最有名的畫像莫過於「蒙娜麗莎的微笑」,如果可以,他為她作的畫就叫……就叫……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況。不如就叫「梅子綠的微笑」?
忽地,他感覺到身後的紅屋似乎有人影竄過。猛一回身,果然,他捕捉到那來不及藏身的三哥。嘴角微微抖動,他瞪著三哥,往紅屋走去。
梅芷綠穿越一座又一座的涼亭,發現涼亭裡的桌上都有泡茶工具,除此之外,無論是柱子、桌子或椅子,上頭都有精緻的繪圖。而繪圖底下,還有繪圖者的名字……於小六?
於小六?於小六?於小六?這麼巧?!繪者和立飛同姓耶。
想到立飛,好像一直沒聽到他的聲音?
轉身,她沒看見他。她記得他剛才還站在那兒的啊!
她往東邊看看,西邊瞧瞧,南邊不忽略,北邊也沒忘記……沒有、沒有、沒有,都沒有他的身影。會是在紅屋裡嗎?她又踮起腳尖,試圖看清那紅瓦四合院前的情況,不過仍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驀地,一陣恐慌襲上胸口,她憶起那個冷冷的天氣裡,她獨自站在騎樓下等著楊品捷,從清晨到深夜,從深夜再到清晨的景象……
淚水滑落她的臉頰。一顆、兩顆、三顆……
從紅屋走出後,於立飛就見她背對著他,站在涼亭裡,肩背正顫動著。
走上三個石階,走進涼亭裡,他試探地開口,「小綠?」
一聽見頭頂上方傳來熟悉的嗓音,她抬起眼,馬上往前狠狠一撲,投進他的懷裡,雙手緊緊扣住他寬寬的腰身,然後哇啦哇啦的哭訴,「你去哪兒了?我看不見你,整片茶園除了綠綠的茶樹和那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的四合院之外,我一個人影也沒看到。我以為……我以為你丟下我,自己先走了……」
溫溫的淚水染濕他胸前的衣服,熨燙了他的心。
她不是不能靠自己走下山的溫室花朵,而是恐懼感讓她失去了判斷力。
於立飛愣住了,沒料到自己不過離開幾分鐘,她竟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他伸出右手揉揉她的頭,輕聲安慰道:「不會,我永遠都不會丟下你。」他在無意中道出了真情意,但左手就是殺風景地舉在半空中,不知該擺哪裡好。
別怪他,因為從來沒有女人像她這樣對他「投懷送抱」,加上她的淚水惹得他心情有些浮動,所以一時之間也有些無措。
涼亭這方,女生哭得傷心,男生被哭得胸口泛疼。紅屋那方,幾顆人頭在紅色的磚牆後面躲躲藏藏,輪流冒上冒下。
「抱下去……抱下去啦!立飛怎麼那麼笨?!這麼好的機會是不會抱喔!」人頭甲冒上磚牆,緊盯著涼亭。
「就親下去呀!親親親親親……嘴嘟起來,就一直親啊!」人頭乙壓下人頭甲,冒上磚牆,看著前方那笨拙的男生,碎碎念著。
「喂喂喂,人家皇帝都不急了,你們這些小太監在急什麼?慢慢來,正所謂慢工出細活,懂不懂呀?」人頭丙把人頭乙從磚牆上方拉下,自己冒上去。說是這樣說啦,他也是巴不得見到纏綿悱惻的畫面。
紅屋這方,幾顆人頭依舊偷窺著。涼亭那方,女生似乎比較平靜了。
於立飛的話,像是有安定人心的效果,穩住了梅芷綠的心。
她停止落淚,自他懷中抬起瞼,孩子氣地問:「以後……我是說以後還有這種一起出來的機會的話,可不可以不要一聲不響地就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他俯下臉,伸出拇指抹去她頰上未干的淚。「好,我答應你。」然後那只自剛才就舉在半空中不動,像是被點了穴的左手,終於落下,落在她細細的腰上,收緊。
或許平日的他偶爾吵鬧、偶爾無賴,但現在擁著她的他,卻又是個穩重到可以讓她全心依賴的人。她的鼻間竄進的除了茶香之外,就是他的氣息了。款,這樣枕在他的胸前,她覺得好滿足。
不過……他們這樣,到底算什麼關係?
雖然他常嚷嚷著喜歡她之類的話,但到底也只是隨口說說,逗逗她而已,也不見他有過認真的態度。可就算隨口說說,他對她也是真的好啊,而那種好又是情人間才有的舉動,所以他們到底算什麼關係?
同樣的心思,也在他的腦海裡翻攪。從早上貿然出現在她的住處,直到現在為止,對於他的行為和偶有的肢體觸碰,她都沒有抗拒之意,甚至剛才他不過離開幾分鐘,她便這般不安地撲到他身上……她是在乎他的吧?像情人那般的在乎吧?
所以現在這個時刻對她說明自己的心意,應該是最恰當的。
於立飛深吸一口氣,決定現在表白。
「小綠,我……」
「上菜!上菜!」殺風景的男性嗓音自他身後冒出,打斷了他的話。
一名長相神似於立飛的男子,端了兩盤茶料理和餐具,擺在原木桌上。
於立飛挫敗地歎口氣,鬆開環在梅芷綠腰上的手。「小綠,我們先吃飯吧!」他招呼她坐下,對於來者視而不見。
知道自己上菜的時機不太對,來者只能在心底嘀咕著,唉,見色忘兄啊!
「好。」她乖乖的坐下,卻又覺得怪異。「為什麼……」若這真是餐廳,為什麼不見服務員來招呼他們?而且他們也沒點餐,那桌上的菜是怎麼回事?
彷彿聽見她的心音,他主動解釋,「我剛剛離開,就是去四合院那裡點餐。」
哦,懂了、懂了。
「你常來這裡?」他對這裡的環境好熟悉,應該是常來吧?!
「算……算是。」他回答,但也沒忘記有多餘的第三者在場,輕咳一聲,暗示第三者該離開了。
接收到暗示,第三者悶悶地開口,「請慢用。」嘔死了,憑什麼他要聽立飛的指示?他可是他的三哥耶。但是嘔歸嘔,離去前,他不忘再看一眼梅芷綠……唔,原來立飛喜歡這型的呀!
他別具深意的眼光,讓梅芷綠有些疑惑。她望著轉身欲離去的背影,問身側的男人:「立飛,他為什麼那樣看我?」
於立飛夾了一塊肥美的茶油雞肉,放進她的碗裡,冷冷的說:「喔,大概是思春期到了,一見美女就眼巴巴的望著,所以你別靠他太近,免得有危險。」
邁出步伐,正要走下涼亭的階梯的於立揚,一聽身後的對話,差點往前滾落階梯。雖然只有三階,但仍是險象環生。
什麼跟什麼?思春期到了?立飛有必要這樣說他嗎?不過是小時候喜歡逼迫他幫他洗內褲而已,不需要長大後每一次見到他就拚命損他這個哥哥吧?
眼見有人差點跌得四腳朝天,於立飛憋著笑意。而一旁的梅芷綠雖仍感疑惑,卻也沒再開口,安靜地咬了一口雞肉。
「好吃嗎?這茶油雞肉是用烏龍茶的茶籽油,加入薑片,和雞肉一起下去快炒的。」他一面解釋,一面夾起一隻吧美的老茶蝦子,慢慢地剝去蝦殼。
「嗯,雞肉不老不澀,炒得好好吃。」
當然,那可是他老媽炒的耶,於家幾十年的煮飯婆,怎麼可能不好吃?!
「那再試試這老茶蝦子,是用活海蝦浸泡茶水去腥後,再用陳年茶葉一同烹煮的。」他把剝好的蝦子放進她的碗裡。
「對對對,小姐一定要試試老茶蝦子,老茶口感比較不澀,所以蝦子吃起來的口感很清脆爽口。」一道清亮的女性嗓音響起,接著,她把手中的美食送上。「這是綠茶面和清蒸黃魚,趁熱吃。」然後拿著托盤離開。
乾脆,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他二姊於立溱的作風。於立飛感激地看了一眼剛離開的背影,不過詭異的是,剛才他進屋去找老媽時,明明只見三哥和老媽在家而已,二姊是哪時候回來的?
他一邊狐疑地望著紅屋,一邊認真地為梅芷綠添滿一碗綠茶面。「這面是用烏龍茶葉粉和入麵團做成的,下水煮熟後拌上茶籽油,很簡單清爽,我想你們女生應該都會喜歡這種料理吧!」
他一直放東西在她的碗裡要她吃,為何不見他自己動筷子?
「你不吃一點嗎?」看看他乾淨的碗,她問。
「喔,要要要,我很餓了。」他也為自己裝滿一碗綠茶面。唉,若不是害怕老媽和三哥跑出來亂,他也想安穩地吃一頓飯呀。即便剛才他進屋時,已有「警告」他們不要驚動他的「朋友」,也不要洩漏身份,但多年的相處經驗告訴他,事情不會真如他所願。
他只要想起大哥當年第一次帶大嫂回家的情況,就頭皮發麻。大姊、二姊、三哥輪流在當時還只是大哥女朋友的大嫂面前,極盡可能地破壞大哥的形象,好險大嫂後來還是嫁進來,否則大哥恐怕會怨死他們。呃,那個……當年小小年紀的他,好像也有參與破壞行動……
他夾起麵條,唏哩呼嚕吞下肚後,想再抬眼看看紅屋那方的動靜,一個身形矮胖,頂著一頭短鬈發的婦人捧著托盤站定在他們眼前。
「少年耶,女朋友很漂亮喔。」婦人和藹的笑著,流利的閩南語更顯得親切。
「噗……」老媽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他差點把剛才嚥下肚的麵條全數噴出。狼狽地輕咳一聲後,他尷尬的笑了笑,「謝謝,湯放在那裡就好。」他指指桌上的某一處,而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吞面。
「嘿嘿,小姐,這少年也不錯喔。」婦人開心地嘿嘿笑,離去前不忘推薦一下自己的寶貝兒子。
梅芷綠心底的疑惑更深,看著埋頭苦吃的於立飛,「你好像和這家餐廳的人很熟?」
「啊?」他抬起臉,「熟熟熟,對,我和他們很熟,因為我是常客呀!」
「咦?對喔,你剛剛有說你常來這裡。」於是她不再追問。
「小綠?」吞下碗裡最後一口麵條,他拿起一個湯碗,盛了碗茶樹香菇雞湯,放在她眼前。疊泛樣的料理還吃得習慣吧?」
夾了一口黃魚,細細品味後,她彎著眼,笑說:「雖然是第一次嘗到這樣的菜色,不過我很喜歡喔。」對做菜有興趣的她,其實還在想著有機會也要學著做做看。
「既然喜歡,不妨常來這裡坐坐。」淡淡的語調,有些冷卻不失溫和的聲音,來自於立昏。「我送綠茶凍過來。」然後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轉身離開。
二……二哥?於立飛一見到於立昏出現,驚訝得差點合不攏嘴。要知道,全家上上下下,他最尊重的人就是二哥。
二哥很小就獨自離家在外,也很少回來,而自他離家後,整個人也變得不大一樣,不太有笑容,顯得很冷傲。不是難相處,但就是感覺有些距離。現在連他都回來了,可想而知,這一切準是老媽做的好事。
依老媽的個性,她八成在昨天接到他告訴她要帶朋友回家的電話後,一一打電話要兄姊們回來,否則哪會這麼巧啊?!
還有,平時明明有請個小妹幫忙的,今日卻不見那個小妹,反倒是幾個兄姊端菜出來,這也太不合常理了。所以一定是老媽的傑作啦!待會兒會不會連大姊和老爸也跟著「粉墨登場」?
乍見於立昏的梅芷綠,有一會兒的恍神。那個人的長相……和立飛的大哥好像啊,簡直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大哥看起來是溫和有禮的,而那男人感覺是冷傲的。
於立飛的大哥和大嫂就住在咖啡店樓上,她見過幾次,也跟著喊大哥大嫂。所以一見到於立昏時,她自然是對他的相貌感到意外不已。
「立飛,這是不是你家?」從他對環境的熟悉度,還有剛才那幾個人有些古怪的對話與神情來看,她會這麼聯想不是沒道理的。
正走下階梯的於立昏聽見身後女孩的疑問,微勾唇角。好一個聰穎的女孩,希望立飛真能在她身上找到幸福!
肩膀垮了下來,於立飛無奈的點頭。
誒,就說了,老媽和三哥果然靠不住。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