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中出來一位鶴髮童顏的外國老人,老人看了林寧一眼,歎了口氣,扶起旁邊還在嘔吐的聶修,幸虧自己堅持跟著他,他無言地將聶修扶上汽車,也不理會林寧,直接關上車門。
看著汽車急速離開,林寧這才緩過神,整個人還在發抖,她無助地蹲坐下來,口中喃喃自語:「他不是那個心臟科權威嗎?」她在方若琪那裡見到過他不止一次。
「你是說Dr.Smith嗎?他是我在英國讀醫學院時的教授,是心臟科的權威,你也見過幾次,怎麼了?」方若琪從厚厚的《臨床醫學》中抬起頭。
「他怎麼會來中國?」這樣的人不是應該待在英國,授課,治病嗎?為什麼跑來這裡?林寧倒了杯水,眼睛望著窗外,失神。
「我也不太清楚,」看著她的樣子,方若琪聳聳肩,「聽他說是在中國有重要的病人。」
「病人?」
「對啊,他上次提過一句。」
「會是什麼樣的病人?」林寧不自覺地想起聶修蒼白的臉和過於瘦弱的身子,心裡一驚。
「我也不清楚,應該會是很重要的病人,因為Dr.Smith是很少為哪個病人離開英國的,他一直宣稱自己是個顧家男人,你怎麼了?為什麼問這些?」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瞎問。」林寧裝作無所謂地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腦中卻還是想著Dr.Smith扶聶修上車的情景,他們為什麼會在一起?現在想想,她忽然覺得聶修的樣子像極了病人,有哪個正常人會這麼脆弱?她一直以為這是他的體質,但又有誰會在一個月之間瘦成這樣?
想到這裡她不由一陣心慌,但馬上又覺得自己太多心,更何況……她吐了口氣,輕輕地笑,更何況他和她已沒有什麼關係了,一個自己恨著的人又何必太在意呢?
手機在這時毫無預兆地響起來,是方若琪的,林寧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她。
「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做原告,就不會食言。」方若琪玩著長長的手機鏈,對著手機道,「你說幾點?哪裡?」
她停下來,聽著話筒裡說了幾句,不住點頭,然後又道:「我會去的,你放心,聶先生。」
不用猜也知道是什麼事,林寧吃驚地看著她,「你答應做原告人了?」
「嗯。」方若琪點頭。
「為什麼?」
「因為我欠他的情。」
「什麼情?」
「是……」方若琪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他幫助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須還他的情。」
她說得認真,林寧怔住,最後他還是找到原告人了嗎?很奇怪,除了吃驚,她居然不感氣憤,相反,在聽到她同意做原告人時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為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
雨,淅淅瀝瀝的雨,陰濕冰冷得無孔不入,飄進人的眼成為眼淚,滲進心臟成為揮不去的痛。
離上次開庭已一個星期了,今天就是第二次開庭的時間。
「案子贏定了,雖然沒有宣判,但勝敗已分,政銘公司敗訴的命運無法改變。」專程來看明天宣判的幾個原A區老鄰居,趁還沒有開庭,與林媽媽圍在一起議論個不停。
「那個聶律師可真有本事,好人啊!」以前對門的趙阿姨感歎道。
「是啊,是啊。」幾個人馬上附和,連林媽媽也在旁邊拍手叫好。
林寧再也看不下去,人站起來,陰沉沉地走了出去。
人都是那麼現實?那麼容易忘記過去嗎?站在法庭外的屋簷下,看著外面的細雨,林寧有些心酸,想起一年前的法庭上,想起哭喊叫罵的A區人,想起因此而病死的父親,他們都忘了嗎?什麼好人?他分明就是仇人,難道一戶一套的住房真的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的恨嗎?
她乾脆走出去,淋著細雨,不管此時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第一次開庭時,聶修清晰的思路,勝於常人的臨場反應,令政銘公司方的律師毫無招架之力,節節敗退。那是與孫仲愚截然不同的辯護方式,有些殘忍,不留餘地,卻比任何方式更有效,而就是這樣的方式曾經讓政銘公司在一年多前勝訴。
這或許有些諷刺,一年多前的致勝法寶現在卻倒戈相向,勝與負全由他一人掌控,而他在庭上那種君臨天下,勝券在握的自信,令政銘公司幾個高層恨得咬牙切齒。
如果是在一年多前,林寧一定會像屋裡幾個人一樣拍手叫好,但現在,她卻連一點笑的衝動也沒有,因為政銘公司現在的寫照,不就是一年前的自己嗎?此一時彼一時,他們兩方只不過是聶修手中的棋子,又有什麼可高興的呢?
用力地甩甩頭,她想擺脫心裡那層深深的陰霾,哀傷卻趁機湧上,討厭這種感覺,人開始在雨中茫目奔跑。
直到跑不動,才停下來,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天空喘氣,雨水嗆進鼻腔裡,她開始咳嗽,用力的,伴著無法停止的急促喘氣,狼狽不已。
其實最可恨的人該是自己吧?說過不想再看到他,說過恨他,卻還是跑來,只是因為昨天方若琪對她說的那句:聶修希望你去看宣判。自己就真的傻傻跑來,恨他嗎?或許更該恨自己吧。
人默默地站在雨中,一輛轎車自她身旁駛過,濺起無數水花,林寧看著車子在法院門口停下,一把傘先從打開的車門裡伸出來,然後是一身西裝的聶修。
聶修從車裡出來,站定,並不進法院,而是回頭看身後雨中的林寧,林寧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人未動,雨自兩人間不斷下落,朦朧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時間好似過去了萬年,聶修終於僵硬地轉回頭,走進法院,不再看她。
林寧站著,依然未動,呆呆地看著原來的方向,她看到有人從法院裡跑也來,手裡多拿了把傘走向她。
「天氣冷,別著涼。」來人把傘塞給她,轉身便走了。
傘上滴著水,林寧認出它是剛才聶修撐的那把。
第二次開庭只不過是履行著固定的程序,重頭是最後的宣判,聶修卻並沒有一點放鬆,辯詞中透著無法招架的咄咄逼人。第一次開庭,林寧並沒有參加,法庭中的一切,她都是聽方若琪口頭描述,現在親眼所見,才知聶修的可怕,不留餘地的可怕。
林寧手裡一直握著那把傘,她看著聶修有些吃力地一次次站起來,並不像對方律師那樣走到審判席前面,而是手扶著椅背,站在原來的位置進行辯護,語氣雖然咄咄逼人,聲音卻很輕。Dr.Smith坐在離聶修最近的位置上,他的腳邊竟有一個急救箱,她盯著那個急救箱,抓住傘的手握得更緊。
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起來,她嚇了一跳,卻沒有動,手機卻鍥而不捨,她只好放下手中的傘,拿出手機。
是歐陽宣的電話。
沒有來由地,心裡猛然跳了下,她拿著手機急匆匆走出法庭。
手機裡是個男人的聲音,「我是陸向天。」聲音很沙啞。
「宣姐呢?」沒有問聲「你好」,林寧急不可耐地問歐陽宣的下落。
「她……」陸向天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絕望。
林寧毫無理由地心慌,「她,怎麼了?」
手機那頭沉默好久。
「陸大哥,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太瞭解宣姐的脾氣,上次她忽然跑來抱著自己哭,這次陸向天又用她的手機打電話過來,肯定出什麼事了。
「她……」手機裡終於說話,「她自殺了。」
「什麼?!」猶如晴天霹靂,林寧一下子呆了,怎麼會?宣姐自殺?怎麼會?
「那她現在人呢?怎麼樣?是不是……」說「是不是」時她竟哭出來。
「她已經脫離危險了,你能過來嗎?」
「好,好,我現在就趕過去,」林寧邊說邊往法庭外沖,「你告訴我她在哪個醫院?」
她已經顧不得裡面的開庭還未結束,顧不得聶修那句:希望你來看宣判,她必須馬上趕去歐陽宣那裡。
與此同時。
法庭裡,終於做完最後的總結陳詞,所有人都緊張地等待最後的宣判。
當審判長宣讀審判結果時,法庭裡鴉雀無聲。
「現在宣判:原告人方若琪代表原A區66戶居民狀告政銘公司,方若琪勝訴……」
審判長的聲音響徹整個法庭,同樣的案子,同樣的法庭,一年多前的哭喊聲此時變成了歡呼聲,更有人抱頭痛哭,政銘公司的幾個高層憤憤離去,留下一室的歡笑。
聶修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他做到了,還林寧一個家,還A區66戶居民一個家,他真的做到了。
轉過身,回頭去看林寧,想看到她臉上的笑容,然而看到的卻是空無一人的座位,只有那把傘倒在地上,他心中一急,趕忙環顧四周,沒有,哪裡也沒有!
為什麼?她不是來了嗎?自己親眼看到她坐在那個位置上的,可她現在人呢?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她看到這一幕,她人呢?人呢?呼吸忽然間急促起來,手抓住胸口,人不穩地向後退了一步,當Dr.Smith發現不對勁衝過去時,聶修人已倒了下來。
林寧,你為什麼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