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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21號公主 第八章 作者:蘋果鳥
    「不傻,我咒過誓,不管貧富貴賤,胖瘦美醜,我都會守著晴雅一輩子的。」

    「痛,不需要用眼淚計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這3年來,恆峰學會許多事,懂得如何在身體裡安置好傷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覺就好。」恆峰對火添這樣說,笑的嘴角呼出歎息的氣。

    「嫁給我。」我一上車節成拿出預藏好的婚戒向我求婚。「好啊!等我告訴你一些事,你還願意娶我,我就嫁你。」我對節成說著。

    如果我告訴你,一個身高167公分50公斤的男生,能揮出160磅的重拳,而當時他才16歲,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訴你,他面貌清秀,才德兼備,雙手能織羽衣,能調羹湯,還能搖一桿文采洋溢的好筆,你一定不相信。如果我告訴你,他高一時,在黑板上寫下相當博士班程度高等微積分、線性代數、實變分析,考倒全校的數學老師,熟讀史記、資治通監,逼瘋歷史老師,不敢上台教書。而他的父親不過是個殺豬的肉販,他的名字是「游火添」,打死你一定不相信。

    但如果我告訴你,他是GAY,那麼你一定會相信,剛剛我所說,可能都是真的。

    「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火添說,這是洛夫的詩,是記載他本命的文字。恆峰從火添口中聽到這句詩時,他的表情是茫然一片。

    「我不認識這個日本人。」在恆峰的認知裡,名字有個「夫」字的大多都是日本人,而火添手上又總抱著三島由紀夫的書,《假面的告白》、《潮騷》、《吾友希特勒,奔馬》。讓恆峰反射的聯想,這個火添喜愛的詩人,肯定是歷史課本裡所記載的倭寇一族。

    「可是他哥哥你一定很熟?」火添把剛點燃的煙遞到恆峰的指縫間,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根煙。「誰啊?」恆峰興奮地連煙也忘了夾好,火紅的煙頭掉在地面上,濺出幾點的橘色火星。

    「原哲夫。」火添不疾不徐地,以蹲姿為體,右手為用,撿起地上的香煙,淺淺地吸了—口,然後將這個人名和跟煙氣送到恆峰面前。「北斗神拳的作者。真好,哥哥是漫畫家,弟弟是詩人。」恆峰以未曾變過的敬佩眼神望向火添。「果然火添就是與眾不同,如此的博學多聞。」重點是,恆峰相信火添不會騙他。

    終於等到恆峰在監獄裡完成高中學業,考上成大機械系,獲得假釋出獄,在大二時走進書店的純文學區時,恆峰才發現,洛夫是中國人,而暗弦不是啞吧。火添沒有騙他,火添只是耍他,這一耍就是四年。

    同一年火添介紹他的「真命天子」,給恆峰認識,恆峰才知道原來在那整整四年裡,他都是火添的「風」,決定火添的炙盛與消融。火添是GAY,是恆峰最好的朋友,那份友情無關情愛,始終存在。

    高一因為打架被記兩大兩小過的恆蜂,是班導口中的小霸王。第—個受害者,是住在恆峰家隔壁巷子的何建良。原因?何建良跟他同學說,恆峰的爸爸在外面討細姨。恆峰高壯,何建良瘦小嘴賤,恆峰覺得打他剛好而已。結果,一大過。不過何建良的爸爸卻帶著一瓶洋酒來恆峰家登門謝罪,當場教訓何建良給里長伯看。「所以我沒錯。」恆峰這麼認為。

    第二個受害者,是替何建良抱不平的學長以及同學不知名君兩位。原因?自衛。結果,又一大過。恆峰這時發現他很能打,同學開始怕他,沒有人敢再對他指指點點。因此武力能帶來尊重,恆峰那樣堅信。

    第三個受害者,是路人甲乙……原因?里長伯給恆峰的羞辱,他有宣洩不完的精力,嘗到以強凌弱的快感。結果,學校舉行評議會議,討論是否要將恆峰勒令退學。在市議員、督學陸續趕到關切後,恆峰被裁決留校察看。恆蜂得到一個教訓、一個體認:人都有個價碼,賤價者命賤。體認到讓里長伯幫他善後,比要他死還難受。

    「像你這種人渣敗類,要不是靠老爸庇蔭,早就被人大卸八塊。」恆峰的班導不滿自己投下同意票的退學提議遭否決,決定以言語宣洩憤怒。

    當恆峰激動地揮舞著拳頭往台上衝去時,火添攔住了他。命中恆峰腰際的一拳,讓他頓時腿軟倒地,就像恆峰欺負別人般,他被劇烈的痛楚嚇呆了神智,然後,任由火添拉著他走出教室。班導和同學紛紛訝然失聲,噤若寒蟬。

    「把眼淚擦乾,丟不丟臉啊!」他們坐在二胡同好會的社辦裡,火添拿著面紙交到恆峰手上,火添是創社社長,但是社員只有他一個(其他都是被動員的人頭社員),所以他們蹺課整天,也沒有半個人會走進來。「痛啊!」恆峰抱怨著。

    「你打別人時,就沒想到人家會痛?」火添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包煙,順著玻璃表面,咻地把白長壽滑到恆峰手還。「抽吧!你應該自己有打火機。」「我只抽進口煙。」話剛說完,恆峰的額頭又被一顆千輝牌打火機擊中。「有得的抽就好了還嫌,難怪人家說你是狗仗人勢,溫室花朵。」火添話罵得更凶,但是人卻走出社辦。一會兒,他丟了紅色Marlboro到恆峰手上,「算你命好,管樂社剛好還有半包。」

    「剛剛幹嘛打我?」抽著菸,腰不再感覺那麼疼,恆峰開始對眼前這個全校最資優,卻跟他最扯不上關係的同學產生好奇。

    「你那一拳下去,百分百退學。」火添還是抽著自己的白長壽,在椅子上轉啊轉地說。「我不怕。」

    「是啊!因為你有個好老爸。」「找他,我寧可死。」「不管你願不願意,都是你給他機會出面啊!」火添的話一矢中的,恆峰無言以對。

    他們談了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恆峰在說。」想不到你力氣這麼大?」「我家是賣豬肉的,我扛兩頭豬都臉紅不紅氣不喘,何況是你。」火添提到他分解豬肉的技巧,小時候他爸拿屠刀追著他滿市場跑的趣事,把幾分鐘前還沉浸在童年傷痛的恆峰,逗笑的不可開交。「為什麼要幫我?」感激之餘,恆峰也想知道原委。

    「你幫我照顧我的盆栽。」「什麼?那個不是班上的娘娘腔種的嗎?」恆峰只記得教室外面有幾盆的黃色小花,跟幾團紅色的圓球花,都沒人理會,一副快渴死的模樣。恆峰看它們可憐,閒來沒事就去澆澆水,摘摘爛葉子。

    「我就是他們說的娘娘腔。」火添用歹毒無比的眼神掃射恆峰。「那些是金毛菊和火球花,其中幾盆是銅錢草。」但一說到花草,火添的眼神又溫和了起來。「你?我靠,乾脆說藍波是衣索比亞難民算了。」想起2小時前,讓恆峰痛到骨髓,昏昏欲吐的那記重拳,他還心有餘悸。要恆峰相信火添是娘娘腔,門兒都沒有!

    「你不懂的?」「我是不懂,你隨便在班上找一個來開刀,就跟打我一樣,看誰還敢半句閒話。」從火添的哀怨表情,恆峰想,可能是真有其事。不管火添忍耐的理由為何,恆峰決定不會讓那些長舌公婆再說他半句。

    「總歸一句,人言可畏啊。」火添笑了笑,站了起來,伸手向恆峰要了根.Marlboro。「想的美,今天只能准抽長壽啦!」恆峰把煙收在褲袋裡,在桌上拉了兩根煙出來。一起咬在嘴裡點燃,「沒我想像中的難抽。」恆峰遞了一根給火添,火添接了過去然後說了些他聽不懂的東西。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火添說,這是一個叫暗弦的人,在一首題目是《濡歌的行板》詩裡說的。他念的原因,是恆峰讓他感受到「溫柔的必要」。

    「一個啞巴說的話夠炫吧!」聽火添一說,雖然恆峰不知道搞這麼多「必要」要幹嘛?但恆峰覺得暗弦真的很了不起,殘而不屈。16歲的那一年,恆峰很快樂,因為他認識了一個勇敢的啞巴,和火添這樣一個好朋友。

    雷跟電是樓下班的一對兄弟檔,雖然同年級但不是雙胞胎。他們是附近一帶小角頭的兒子。凶狠殘暴?不,他們很爆笑。

    打架?有人可以烙,穩贏的為什麼不打。不小心踢到鐵板?落跑再說,他們老爸說:「千金難買腳底油,溜為上策。」

    風火雷電怎麼認識結盟的?恆峰和火添常在走廊大笑,雷電兩兄弟看了很不爽,說他們太囂張。經過權衡雙方調動的人數後,雙方學長們決定讓他們四個分別一對一單挑以平息糾紛。第一場火添對雷。第二場?看過鱷魚撕裂兔子後,猴子還會自己送入熊口嗎?

    有趣的是,電在當場還嘲笑他的親大哥:「不是說自己多強,連個矮子都打不過。」之後在幾罐啤酒下肚後,他們四個變成了好朋友。很怪,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恆峰說:「當時我們都很無聊,無聊到忘了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把羨慕和嫉妒搞混在一起,分不清楚誰是朋友敵人,我們像是隔著牆在互罵對方不是東西,當牆打掉看清楚後,就會發現沒有什麼好爭的。因為我們都是學生,制服上編著一小條槓槓,槓槓說我們是高一,除了教官外,我們都應該相親相愛。」

    於是火添的二胡同好會,又多了兩個完全不會拉琴的社員。校方樂於見到問題學生不再滿校園遊走,只要他們四個不惹事生非,學校就盡量放任他們自由。在學校找到容身之處的雷電更是脾氣丕變,甚至安分地跟火添學起二胡。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這首《如歌的行板》成了他們的鎮社之詩。

    他們偷開工廠的小發財車,用社費到附近的園藝店買了兩株木樨花,放在社辦裡。社費?雷電從自己家開的電子遊藝場,每個月輪流開一台小瑪莉的錢箱來充作。收杜費的當晚,他們會集體到雷電家開讀書會,等他爸媽興奮過頭失去防備時再伺機下手。恆峰則從家裡搬了一堆洋酒、香煙。而社長負責在背後操盤計劃玩樂等相關事宜。

    監於溫柔與肯定他們暫時還找不到(火添被他們三個同化,變得髒話不斷、學著凶狠,不再忍別人的蜚言蜚語),所以他們決議要取得「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這很難,因為只要好看的女性同胞從他們身旁經過,除了猛嘯口哨和鬼吼鬼叫外,他們啥都不敢做(有色無膽的匪類,指的就是他們)。遇到女中的學生他們更是把頭逃竄不敢正視。

    那一年,他們騎著摩托車逛遍台南縣的每一個角落,去七股吃鹹冰棒,到四草等擱淺的鯨魚,在海邊烤肉架營火,還在赤島樓鑿了一塊百年老磚回學校。

    教官斥責他們:「你們錯過了生命中的黃金時期。」火添回了一句讓師長都傻眼的話:「但是,你卻錯過了我們。」頓時訓導處肅靜無聲,一位女老師還掉下了眼淚,走到火添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用不屑的態度瞪了主任教官一眼才離開。

    「超吊!」恆峰跟雷電三人的共同心聲,「原來被人肯定的滋味那麼棒。」

    恆峰說:「但,記住如果您還是學生,想要嘗試有理行遍天下的感覺,請您做好至少一支大過的準備再說。高一下學期末,火添被記了一大二小過,我們一人一支警告。理由:目無師長。因為教官比天還大。」

    高二,一種恆峰等待已久的「必要」,終於降臨到他身邊。高三六班的轉學生林晴雅,那就是我,他學姐。恆峰說:「你是逼著我得目不轉睛注視的發光物體。像是螢火蟲,微弱卻耀眼。你搬來我家隔壁的那晚,從搬家公司的卡車前座走下時,我被電到了。不是你帶電,而是你就是電。」

    午休期間,我總會一個人躲在後操場的司令台邊的椅子上吃中飯。蘇打餅乾,小罐悅式礦泉水,一本畫巷肌肉男與胸部半裸長裙女的書。這樣就當作一餐,三個禮拜以來始終未變。而恆峰常常到我的身邊附近遊蕩。

    火添說:「那個叫做羅曼史,是女生看的A書,男生A書的瓊瑤版。」我不承認,駁斥火添的說法,他不懂,那是離我們女生最近的浪漫。

    「那個又扁又瘦的女生哪裡好?」從恆峰開始源源不絕地念著我的好,火添就在我身上挑三撿四,嫌我長相苦,身材爛,態度傲。直到恆蜂拗起脾氣,把臉扳僵,他才願意改口。「好好好,不生氣喔,她最棒了好不好。」跟哄小孩似的對話,在他們班上已經屢見不鮮,反正恆峰與火添已經是班上同學的絕緣體,注定要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根本不理會同學對他們舉動與對話有何看法。

    火添建議,對付我這種苦情女,就是要讓我得到依靠的感覺,「堅強意志所包裹的,必然是顆脆弱的心。」銅牆鐵壁不過是等著被刺穿,勝負單憑誰有耐心罷了。

    在學校幫我訂便當送汽水,在家替我倒垃圾。學著安靜地傾聽我的遭遇,再慘也不能跟我一起哭,要保持男子漢的從容不迫。不管我說什麼話題,聽不懂的就自然的傻笑點頭即可,火添教導恆峰如何接近我。我必須坦承火添真的聰明。

    「這個簡單,傻笑可算是我的本能之一。」恆峰笑著說。其實就算是再難上百倍,跳樓,自焚什麼的,依他單細胞的思考回路,對火添的信任,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

    果然如火添所料,不久恆峰追到我,不僅如此還賺到我的初吻。我們發展的很順利,里長伯、里長太太媽都喜歡上我。

    「什麼,你為了她跟你爸下跪?」「你秀斗嗎?為了她,你決定不考大學?」

    火添對恆峰發了這二次脾氣。因為恆峰喪失原則跟棄他而去。

    「我們要一起上大學。」那是一天無聊午後,恆峰突然萌生找個大學念也不錯的想法後,火添對恆峰做出的承諾。「我頭腦不好,很難吧!」大話可以隨意說,但是自己重幾斤幾兩,恆峰是秤過的。

    「不過是高中題目大雜燴,有公式和規則。頂多浪費幾年,不然考大學不難。」火添言之鑿鑿,恆峰也就相信,有一天他也能上大學。因為如此,無論恆峰再怎麼討厭那個老當他是白癡的成大物理系家教,他也會耐著性子聽完幾小時的課。

    「YouGoIGo,YouStayIStay。」恆峰當火添純粹開玩笑,火添是閉著眼睛都能考上台大的高材生,難道要他陪自己重考嗎?

    「為她犧牲這麼多,你不後悔?」火添向恆峰分析距離與環境,以及會導致我變心的所有外部因素。「我像會抱怨的人嗎?」對這恆峰倒是很有自信。舉例來說,恆峰恨里長伯卻從不怨他。

    「就是因為你壓根子不會才糟糕。」火添歎著氣,揉扁空煙包,撿起剛剛抽半截就扔掉的煙,用手指稍微拉直,點了火又繼續抽著。五官所散佈的,儘是無奈。「我生命唯一的遺憾,是晴雅幫我填補的。」恆峰說光這一點,為我付出再多,他都覺得值得。

    「怕她最後會成為你唯一的缺憾。」火添看著表,該是恆峰回工廠接晴雅的時間,他把桌上的牌搗亂,催著雷電交出欠的牌錢,然後將他整晚所贏的通通塞到恆峰的口袋裡,「帶你的水某去好好吃頓宵夜吧!」。火添打牌很少輸,他說:「算好機率,記牢52張牌,想輸都難。」只有恆峰他們三個才會笨到屢敗屢戰。付完飲料和茶點的費用後,火添從來就沒留下一毛錢。目送恆峰離開前,他不忘笑,「補別人,也別忘了自己。」話千篇一律,但,火添卻永不嫌煩。

    「誰叫我是娘娘腔。」每當恆峰嫌他囉唆時,這是火添的制式閃躲方法之一。「女人啊,刀子當嘴,豆腐填心。」火添還是笑,好像身體燒著一鍋的上揚嘴角,滾了笑容自然噗噗地從喉嚨噴溢出來。

    有人告訴恆峰,火添的笑容裡,總藏著些東西讓人看不透。但恆峰覺得,火添的笑容,像一杯溫熱的開水,可以直接飲用,不需擔心燙舌。最重要的是火添和我的笑容一樣,都有一種專屬於恆峰的特別,他很依賴。

    恆峰殺人了。當恆峰意識到死亡的存在,一具氣絕的身體已經橫躺在他面前,它不冰冷,甚至滾燙。「它」還有人類的柔軟,皮膚依舊濕潤,手指指尖還微微抽動著,除了停止的呼吸外,「它」應該還是他,我的親生父親。

    恆峰拼了命的想搖醒「它」,但是它卻不為所動。腹部上巴掌長指節寬的傷口,潺潺地滑出血液。渾身血紅的恆峰,顧不得雙手的粘稠,跑到樓下抓起話筒,急忙按下119,這或許能救「它」也能救恆峰自己的號碼。

    救護車很快趕到,警車幾乎也是同時抵達。沒有讓恆峰有解釋辯駁的機會,半舉著雙手的他,右手腕被反轉至背後,整個身體貼地無法動彈,卡喀地一聲,恆峰的雙手被手銬禁錮,瞬間的劇痛讓恆峰頭上仰背脊也高高供起。

    「通知刑事組,派員到現場支援。對,殺人,凶器和屍體都還在現場。」透過無線電,一名警察跟勤務中心回報情況,另一名較為壯碩的員警,陪恆峰坐在沙發旁,警察從恆峰背後拉撐著鏈條,確保恆峰的行動繼續受制。

    不久恆峰被帶到派出所二樓,等著送交刑事組。派出所的人很快聯絡里長伯趕到。因為考慮里長伯的感受,且恆峰行兇的動機在他們看來還算正當,恆峰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刁難。茶水、香煙樣樣不缺,甚至做完采證後,還給他一條冰毛巾擦臉。恆峰喝著熱水,抽著煙,心裡卻是恐懼不已。恆峰第一次自覺自己的怯懦,他不只手被銬住,連呼吸都一併遭到團鎖。恆峰的嘴唇發著冷顫,煙頭來回上下的抖動就是證明。

    「找到她了嗎?」恆峰問著坐他對面的警察大哥,距離他被帶到派出所來已經足足兩個小時有餘,但是仍然沒聽見他們說找到我。

    「管好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你殺人了,要坐牢的。」頭髮微禿的中年警察,出言恫嚇恆峰。但是看著恆峰硬是不退的懇求目光,他搖了搖頭,放下手上的泡麵,轉手撥了通電話。「還沒找到。放心啦!不會有事的,真是多情人失敗。」搖頭歎息的他,似乎在數落恆峰的少不更事。

    恆峰當然害怕自己將要面對的牢獄之災,但他更擔心我的處境。我該是安全了,為何不見蹤影。數不盡的擔憂在恆峰腦裡落下,裡頭卻找不到關於他自己的一句。

    里長夫婦都到了。陪在里長身邊的,是個階級較高的警官。在他向看管恆峰的警員交代幾句後,里長太太被允許走到恆峰身邊。「你這不孝的孩子。」從小就沒動手打過恆峰的里長太太,隨著淚揮在他肩上的,是一陣沉重的拳雨。「換做你也會這樣保護我的。」在里長太太的懷裡恆峰才能放聲地哭。恆峰沒辦法說服自己做錯了事,如果要非得用殺戮來保全他的家人,恆峰不會有所猶豫。

    「你可以先跑走找人來幫忙啊?」里長太太的問題充滿著自私矛盾,里長伯斥責她,「事情都發生了,你不要在那說些有的沒有的。」話說的果決乾脆,但里長伯心中何嘗沒有和她一樣的想法。從進來之後,里長伯就不斷地跟警官交頭接耳,一通通的電話陸續撥出又掛上,臉上的神情卻一次比一次的沮喪。「傻孩子,你闖下大禍了。」握著恆峰的手,里長伯的無力與難過逐漸加深。

    「別怪晴雅好嗎?」這請求不近人情卻是恆峰衷心的盼望。「你就不管爸媽了嗎?」恆峰發誓他沒有,只是他覺得我孤苦,我唯一的親人死在他手裡,我只剩下他。

    我在女警的攙扶下終於出現在恆峰面前。一身狼狽的我,低泣的嘴角抽動著不安,臉上變換著猜不透的思緒。「恆峰。」見到他平安時,我笑。「你……」發現他繚銬加身,我懼。

    我蹙緊眉頭,深咬著下唇,那幾近要刺穿恆峰的呼喚眼神,讓他必須不計一切的起身回應。鬆動的嘴,再也含不住燃燒已到盡頭的煙,煙蒂翻轉,煙灰瀰漫在我們之間,薄薄的一層,卻是天涯海角。—

    鏈條的拖動聲尖銳削耳,手銬的鋸齒凶狠地咬進恆峰右手腕裡,皮膚被刮出血痕,痛楚隨著他向前的步伐一寸寸地加劇。但我知道恆峰不在乎,如果疼痛可以拉近他和我的距離,讓他執握住我的手,他不惜被手銬一口氣咬斷手腕。

    「晴雅,我終於親手保護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都是我害了你。」這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像是悲劇最後的收尾,卻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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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防衛的行使不以自己的權利為限,因此恆峰可以行使防衛我的身體和貞操權。但是致人於死,顯然「防衛過當」,所以恆峰只能減輕刑責而不能免刑。未成年以及基於義憤而殺人也可以減刑。於是在律師的建議下,恆峰迅速認罪請求法官原諒他其情可憫,從輕量刑。法官對恆峰宣判6年的徒刑,里長太太當庭暈倒,里長黯然不語。但律師說這已經是仁慈的裁決了。

    恆峰說,忘了一到六歲他在作些什麼;六歲到十二歲他在懵懵懂懂中度過;十二歲到十七歲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命的重心,準備享受他的人生。而法官簡單的幾句話,就奪走他六年的自由。這是仁慈兩個字的解釋嗎?恆峰沒有說出他的疑問,因為他知道說出來,最難過的不會是他,是他那一夜蒼老的父母親。人可以錯,但不能不孝,不可以傷害,會寬恕你所有錯誤的人,因為他們生下無罪的你,會一生無罪的待你。

    「晴雅好嗎?她願意說話了嗎?」從里長太太口中得知我住院與病情後,恆峰迫不及待地問我的近況。「很不好,還是不吃不喝,已經開始強迫進食了。」里長太太說阿姨從台北趕來照顧我,在阿姨的要求下,爸媽無法再接觸我,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聽說要轉到台北的大醫院。」這還是里長伯拜託熟識的醫生,才獲知的。

    「爸呢?」來會面恆峰的人裡,里長夫婦和火添是從不缺席的。「你爸說,見到你,他又會忍不住哭,只是多讓你煩心而已,就不進來了。」里長太太說,里長伯正和一個朋友去拜託這裡的長官,麻煩他們多關照恆峰一點。里長太太又說,結果她比里長伯堅強,更能面對事實。

    「還你。」火添在恆峰面前使力摑了自己一掌,「我不該打你心愛的女人。」火添承認衝動,但是不後悔。「好好照顧自己,不管多少年,大家都會等你。」火添握著恆峰的手,又馬上急著放開。他將頭重重甩到一旁,靜靜地聽著恆峰與里長太太的對話。

    之前里長太太帶來了不少飯菜,恆峰卻沒有食慾,總是隨便動了幾筷,就推說沒胃口。知道那都是里長太太的一番苦心,不好辜負,但總覺得我在醫院餓著,他就不該飽足。

    「媽煮了晴雅常做的廣東粥,你多少吃一點吧!」熱滾滾的粥從保溫瓶中慢慢倒入碗中,味道和材料都是里長太太刻意模仿我煮的。恆峰用湯匙舀了一口,剛送進嘴裡,不爭氣的眼淚就慌慌張張地灑落在碗中。

    「味道不對嗎?我跟你爸都試過,應該有個八成像。」里長太太緊張地說著,怕是自己弄巧成拙,反倒使恆峰更難過。「沒有,很好吃,和晴雅煮的一樣好吃,只是有點鹹。」不嫌燙舌的恆峰,幾大湯匙的把粥喝光,意猶未盡的夾光小碟子放著的醬瓜,里長太太幫恆峰擦乾眼淚,又添了一碗粥給他。

    「不鹹才怪。」火添說,這是全天下最鹹的一碗粥,除了恆峰誰都煮不出來,那叫「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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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恆峰被送進台南少年觀護所。很熟悉的地方,國中時恆峰常到旁邊的市體育公園打球跑步,在凌晨的大林路上飆車,路過看守所大門時,他們風火雷電還對著裡頭大叫:「我們是自由的!」心裡還帶著幾分的得意。

    現在恆峰正式成為觀護所戒護的少年犯之一,他們都是法律上泛稱的罪人。但是監獄的所長說,這裡沒有犯人,只有行為偏差需要矯治的人,長官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輔導他們。監獄的科長說,他們的身份還是學生,只是來學習正確的社會規範。科長還幽默地說,不必害怕,當觀護所是他們換的新學校,包吃包住還包打工的公立學校。

    這裡是學校沒錯,監獄的所長是校長,科長是訓導主任,其他的長官呢?個個都是教官,就是沒有老師。校規羅列得整齊有序,簡單易懂,因為每個獄所人員的話都是校規。

    叫你住嘴,你最好別開口,否則賞你兩大巴子,小則嘴角滲血,大則噴牙倒地。叫你別動,你最好當石雕,否則用愛心木棒敲你兩下,輕則皮開肉綻,重則暈倒送醫。叫你一百公尺8秒跑完,你最好別懷疑反抗,否則你會有跑不完的馬拉松。「快的不行那就慢慢來。」他們科長的名言,不停地緞鏈強健的體魄,就無力滋後犯罪的慾望。

    嫌菜爛,在國家編列出更多的預算前,就先別吃了。衛生差,用消毒水洗澡就不怕。同學愛,大可不必,你幫助別人,只會惹禍上身。順此「乖乖服從」原則則生,逆此原則則度日如年。舉發?當然有效,長官們絕對不會再碰你,但多的是學長和同學,會為了一包煙跟幾顆檳榔,「替官行道」收拾你。當然以上所有的情況都只會發生在你是善良受刑人的前提下。

    替大哥坐牢的,幫派背景雄大的,家有恆產,上下打點過的,真正喪心病狂凶狠的人,相對是比較安全的。只要不搗亂生事,長官也會識實務地當個睜眼瞎子,大伙心裡有數便是。

    就跟外面的學校有瘋狗教官一樣,這裡也有以虐待受刑人為樂的長官,恆峰就遇到一個,他叫「黑猴」。人不如其名,黑猴不但不黑,還白的嚇人,太陽再烈,也沒辦法在他身上沉澱一點黑色素。因為太白,身體濃密的體毛就會顯的特別明顯,特別是他毛茸茸的手腳,夏天的時候,露出的四肢,像是無數的黑色蟯蟲在他手腳上蠕動。他吃檳榔,卻是唇紅齒白的。他的笑是猴子的笑,翻著兩片厚厚的嘴唇,兩排大牙齒嗤裂開,很賤。叫他「黑猴」是因為他有顆漆黑的心,像在日蝕的天空再潑上整桶墨汁那樣的黑,陰森又冰冷的顏色。

    他訂的校規更簡單,就是「爽」、「不爽」。他爽,少玩你一點,「不爽」,多玩你一點。只可惜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爽,因為他爛賭,而且十賭九輸。輸的精光,隔天恆峰他們的日子會失去光明。他一開始躲債,就會24小時待在監獄,拿受刑人發拽情緒。穿上制服,配上戒護棍,宛如起亂一般,在監獄裡,他就似神靈附身,無所不能,左右恆峰他們的生死。黑猴最厲害的絕招就是逼受刑人動手毆打他,不但可以讓受刑人拉長刑期,等到進禁閉室後,他立刻恢復猙獰的嘴臉,讓所有人見識他的手段。灰暗的禁閉室裡,會讓受刑人知道人權是怎麼消失的。身體和尊嚴會告訴所有人,「人權是給人的」,關在籠裡的鳥,連摸都沒有資格。

    恆峰說:「這是台灣,那是監獄,我是賴恆峰,我的她叫林晴雅。我們異地而處卻同樣遭囚。」

    阿泰的罪名是重傷害,與朋友發生口角,想不到意外一腳踢倒朋友,朋友撞在欄杆上,從此半身殘廢。因為之前已有多次傷害前科,法官不再容情,3年半的徒刑判得乾脆。阿泰比恆峰早進來一年,算是他的學長。

    阿泰入獄前是刺青店的學徒,他常在白紙上繪製新的圖形,不管是多年後才漸漸流行的英式籐蔓,還是日式緊復華麗的技法,都難不倒阿泰。他能用半截鉛筆畫出整個世界,包括恆峰的我。阿泰說:「等我服完刑,我就要上台北當全台灣最偉大的刺青師傅。」台南師傅所教的「龍虎風鷹」早已不能滿足阿泰的手藝,他說:「台北是不是更好,我不知道,我只想走出去。」阿泰喜歡在放風時抬頭看著天空,他會默默著說:「我要有雲般的顏料,我的刺法要似風。」國中都沒畢業的阿泰,竟然能道出和火添一樣雅潔饒富深意的言語,恆峰真心佩服著他,並希望他能如願。「我好後悔,再給我一次機會,打死我都不願意犯錯。」阿泰看完短短三行的家書,他捶胸頓足哭著說。

    「聽說你為了女人才殺人?」那是恆峰進到囚房第一天晚上,阿泰隔著床板問他的問題。「嗯!」原來新人消息流通的很快,罪名,關係背景,大家都已有耳聞。因為科長早先交代要善待恆峰,所以他才能如此安穩地跟阿泰聊天。

    「你馬子很正吧?長什麼樣子啊?」阿泰好奇地探出頭看著恆峰,在黑暗中他的光頭分外顯眼。「很美,真要說,我可以談上整夜。」平時恆峰是不樂意對別人談起我的。火添不愛聽,其他人他不願說。但是那晚恆峰卻滔滔不絕,而阿泰似乎也不覺得厭,就連房長和寶哥出聲抱怨,阿泰寧可替恆峰向他們賠罪,也要恆峰繼續說下去。

    恆峰的喉嚨如刀。以1:1的比例,仔仔細細地雕刻出我的所有。「跟一尊活的菩薩似地。」聽完恆峰的描述,阿泰這樣說。很貼切,恆峰一直相信我有著人身法相,觀音樣的慈笑。

    「拿去,收好。」第二天晚上,阿泰交給恆峰半張十行紙,背面上居然有我的模樣,說不上維妙維肖,但輪廓眼神竟無二致。「我……」恆峰連感激都沒法順利的說出,哽在口裡的謝意活生生被嚥下。

    「睡覺啦!只有度過一天才是最需要感謝的。其他的不必了。」翻進棉被裡的阿泰,很快地睡著了。燈接著熄滅,「好好睡,不要給我找麻煩。」黑猴在鐵門外一間跟著一間咆哮著。不久之前,他剛拉了一個學長到緊閉室,阿泰說:「學長白拿黑猴的煙,卻沒幫他教訓人,現在要被教訓了。」熄燈後的監牢寂靜無聲,連咳嗽聲都聽不到,是他們都睡的沉,還是因為黑猴在呢?黑猴的腳步重又快,皎白帶著局斗的臉,是恆峰僅能看到的月光,暗弦而沁寒。

    「不要以為有科長罩,我就不敢動你。」恆峰幫阿泰藏煙被逮到,和黑猴首次短兵相接。「賴恆峰,名字取的好啊,祝你女朋友永遠瘋下去。」黑猴專程去打探恆峰的事,利用發信時刻薄他。「我們都要忍耐,等我。」黑猴會念著我信的內容,刺激恆峰,等他發作動手。

    「你想牢坐不完啊。」阿泰和寶哥一人一邊地拉住恆峰。「忍,在這裡逞英雄是笨蛋。」寶哥吃過黑猴的虧,白白增加了一個月的刑期。「等我出去以後,黑猴他死定了。」寶哥是替幫裡大哥來坐牢的,再等幾個月出獄後,會有幹部的位置等著他坐。寶哥誤入黑社會,在牢裡決定將錯就錯,「有煙毒案底還能回頭嗎?」因為頂替販賣毒品罪入獄的他,沒有一技之長,認清了現實,寶哥決意踏上不歸路。「阿峰、你家境好,還有老婆在等你,出去好好唸書,好好做人,知道嗎?」寶哥從不認為恆峰腦袋不好,他認為恆峰只是無心在課業上。

    里長伯死了。消息是科長在辦公室親口對恆峰說的,恆峰被獲准請喪假三天。

    「贊喔!死的好,有你這種犯人兒子,瘋子媳婦,要我也想早死早超生。」黑猴將臉湊到恆峰耳邊,聲音細小卻像根針似地直鑽入他心底。「靠!」恆峰還來不及出手,阿泰已經揮出一拳擊中黑猴的左臉,站在遠處的看守員,見狀馬上吹起戒護哨,恆峰、阿泰,和圍觀的同學被喝令蹲下。黑猴故按重施倒地哀嚎,不久三四個看守員從外頭趕來,架走阿泰,驅散他們繼續工作。

    「要忍,你還要去送你爸爸。」阿泰合作地被帶走,臨走前笑著要恆峰別辜負他的一番好意。黑猴站起來,輕鬆愉快地拍著身上的木屑,他也笑著,雙唇緊閉的他,卻笑得比任何人都更開心。

    「有人要幫你墊背喔,沒關係,總有一天等到你。希望你老媽跟你爸一樣夠力。」黑猴抽出木棍,反覆拍打自己的手心,再度靠近恆峰的耳邊說。寶哥跟幾個朋友見狀從磨沙機走來,寶哥握著釘槍,拖著長長的橘色瓦斯汽管,殺氣騰騰瞪著黑猴,黑猴立刻退到門邊,挨在另一個高壯的看守員旁。

    「阿寶,你剩不到10天就移監,移監不到一個禮拜就能畢業,你考慮清楚。還有在我值班的時候鬧事,你真當我死了。」這個看守員,恆峰他們都叫他雄哥,不苟言笑,卻很公平的對待他們。黑猴的所作所為,他雖然清楚,礙於黑猴是前輩,和維持所內人員的威嚴,他大多選擇冷眼旁觀。

    「學長,你先離開,這裡我們發落就好。」雄哥把黑猴推出門,點個頭示意寶哥帶著兄弟回去。

    「你們這樣不是更害了阿泰嗎?何必呢?」雄哥歎著氣,看著表計算離自己下班的時間還有多久。他的任務只是確保當班時一切安然無恙,他的權利和義務面貌相同,兩個字「自保」,對恆峰他們的種種惋惜,只是不經意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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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禮寒傖的令人難以置信。短窄的竹棚,三兩零落的弔喪者,披麻帶孝的竟然只有里長太太和恆峰的幾個姑姑,里長伯的幾個兄弟全都不見蹤影。「誰都不願意惹禍上身。」恆峰的二姑丈能體諒爸爸兄弟們的想法。「嫁出去的人就不怕,帶把的倒是縮了。」聽著丈夫的話,恆峰的二姑火氣更大。里長伯生前對兄弟姐妹的照顧不在話下,落得這般田地,她替里長伯大呼不值。

    里長太太說,家裡現在一貧如洗,殯葬費是用她所剩的最後積蓄。里長伯離開,兩千萬的保險金足以賠償生意上的損失,與擺脫地下線莊的糾纏,卻補償不了里長太太的喪夫之痛。

    里長伯的棺材邊蹲著一個小女孩,她正用手上的石塊,來回丟著棺壁,那自得其樂的神情,好像待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角落,遠比跟外面親人相處來的安全有趣。

    她是恆婷,恆峰素未謀面的妹妹。恆峰以前恨過她,但看到她後,恆峰卻找不出埋怨的必要。她的眼神映著困惑,和幾年前的恆峰一樣。他們都曾擁有一半卻完整的父愛,出於同病相憐,基於現實的血緣關係,恆峰有著接近她的衝動。恆婷帶著恐懼瞧著恆峰,他上前想要抱起她,卻被她一口咬住臂膀。

    「恆婷放開。」不管親戚們如何向恆婷表示恆峰是她的哥哥,她就是不肯松牙。里長太太抓起旁邊的掃把,一傢伙就往恆婷頭頂擊落,恆峰轉過身護著她,「阿姑仔,帶我媽出去。」等到大家都離開停柩處,恆婷才慢慢地把咬實的牙放軟,恆峰肩窩的壓力方頓減。

    「都沒有人疼我。」恆婷的眼淚像八月雨,滂沱濕熱。她用指面輕輕拂過恆峰上臂的牙印,「對不起,很痛對不對?」恆婷含糊不清又布著沉重鼻音說著。「你跟誰說對不起?」恆峰彈著恆婷的小鼻子,希望能聽到她叫恆峰一聲哥哥。

    「你真的是我哥?」恆婷拉著恆峰的手指,目不轉睛望著指尖,似笑帶淚的說。「當然啊!」恆峰把手指往回收,將恆婷小小身體貼到他的胸膛裡,緊緊抱著她說:「等哥哥過幾年回家,接恆婷的大嫂回來,哥哥有信心給你們一個家。」恆峰要求恆婷聽話,體諒里長太太的心情。恆婷不懂大人間的糾葛,但她說,她相信恆峰。「我等你回來喔!」恆峰想和恆婷勾勾指頭做約定,卻被她拒絕,「爸爸跟恆婷勾了十幾次手指頭說會回家,都騙人。」恆峰想是他們家的圓滿,造成了她的破碎和缺憾。

    「那恆婷為什麼相信我?」「因為恆婷已經沒有人可以相信了。」小孩子說的誠實,恆峰聽的辛酸。恆峰是飄到她身邊的木板,她僅能抓牢的依靠。但在遼闊無邊的海上,恆峰和她的沉浮,全都不由自主。

    阿姨不高,簡單的穿著,一雙平底的涼鞋,背著一個大包包,一頂漁夫帽,標準的導遊打扮。很樸實的臉,和隨處可見的街邊買菜大嬸一般樣,笑容有點僵,看人不怎麼專心,說到心虛處會有點結巴,感覺的出來,是個世故不完全的人。恆峰很高興,這樣的人比較真,我有這樣的阿姨在身邊照顧,他放心多了。

    捻過香後,里長太太領著阿姨來見恆峰。阿姨透過朋友想要去探監,到台南卻發現恆峰父喪外出,她連忙的趕來,里長夫婦對我的疼愛,阿姨銘記在心,不敢忘懷。她的奠儀上簽署著她和我母親的名字,「我姐如果還在世上,一定會親自來下跪請罪的。」恆峰的處境與家中發生的變故,都讓阿姨心生愧疚。

    阿姨對他說,我考上政大,等出院後,就是大學生了。阿姨對他說,這11個月以來我暴增超過一倍的體重。阿姨對他說,我不再寫信給他,徹底地厭棄自己。阿姨對他說,我最近常忘情地大笑,她們夫婦聽得毛骨悚然。

    阿姨求恆峰,不管他何時能出獄,請他遠遠地離開我。這個請求,阿姨說的結結巴巴,臉紅汗流。「她沒有你才活得下去。」阿姨堅決的相信,一旦讓我以目前的長相與恆峰重逢,我必定會羞愧至死。

    「嗯!那可以給我機會等嗎?」經過十幾分鐘的沉默後,恆峰向後退了一大步,卻期待有繼續向前的機會。

    「你太傻了,你能不嫌棄晴雅的外表嗎?你母親能再接受晴雅嗎?依晴雅的個性,能不活在害你家破人亡的陰影下,如以往無愧地待你嗎?」阿姨話說的激昂又連貫,阿姨的問題有太多恆峰都從未想過,卻發現那些都需要被認真思考。但是恆峰自認能回答第一個問題。

    「不傻,我咒過誓,不管貧富貴賤,胖瘦美醜,我都會守著晴雅一輩子的。」「不相信你去問火添、雷電,我媽也知道,我向來說話算話。」恆峰忘了阿姨並不認識火雷電他們。阿姨垮著臉看著恆峰逐漸失控的情緒,拉高的音調,她握著恆峰的手說:「你年輕,人又好。忘了晴雅吧!她遠比你想像中的可怕。」年長的她,語重心長,嘴底似乎藏著許多能傷人的武器,只是不願輕啟。終於在阿姨的千請萬托下,恆峰被說服了。

    恆峰和阿姨達成了一個協議,在他死心前,阿姨必須不間斷地當他的信使,幫他傳遞我的消息,而恆峰會遵守諾言,不會出現在我面前。「晴雅自動願意見我,或恢復的那一天,你不能再阻撓我。」阿姨答應了恆峰的條件,只屬於他們兩個的秘密契約成立了。那一天恆峰送走了父親和我,他哭了,出於孝心也是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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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泰住院了。進禁閉室的第二晚,阿泰突然發了狂似地用手去捶擊牆壁,導致雙手手指骨折。這是官方說法,阿泰的家人不相信,恆峰他們也一樣。

    兩個星期後,阿泰出院卻意外地轉房,寶哥按照原訂計劃在幾天前轉到台南監獄。原來的牢房成員被拆散,新住進來的三個同學最小才15歲,傲慢狂妄,聽說個個都是頗有來歷的狠角色。他們不太愛說話,恆峰也樂得相應不理。

    送衣服到洗衣廠時,恆峰才又見到阿泰。獄方竟然讓手傷初癒的阿泰,做接觸水的勞動。「這樣不會傷到骨頭嗎?」道謝之餘,恆峰更擔心阿泰的傷勢,把手當作比生命還重要的阿泰,究竟恢復的如何?而受傷的真相又是什麼?

    「傷早就好了。恆峰,我有機會假釋了,所長答應大力幫忙。」阿泰在恆峰面前波浪似地輪流擺動手指,向他展示手傷的無礙。阿泰急著轉移話題更讓恆峰心生疑竇,而且阿泰才剛動手打過長官,沒有被懲處加重刑責已經是萬幸,怎麼可能獲得假釋的機會呢?但阿泰儘是嘻皮笑臉地閃躲恆峰的追問,他也無可奈何。

    「阿泰,他的手是沒大礙,但是想當刺青師傅的話,恐怕等下輩子羅。」花了4支煙恆峰才從阿泰的新房友小B口中得知,黑猴為了報復恆峰和寶哥給他的難堪,天天找阿泰出氣,偏偏阿泰又是硬底子,不肯裝死向黑猴示弱。一晚,黑猴喝醉,趁自己當班的時間下了重手。阿泰的手指似乎傷到了神經,能提能握,但是永久性的顫抖,必然會斷送阿泰的夢想。

    「阿泰的哀嚎,整晚不散。」小B形容當晚的情景,臉不自禁地皺縮起來,他摸著自己的指關節,就像是感染到阿泰的疼痛。喀喀作響的牙顫聲,左右張望的緊張態度,可想而知阿泰發生的事,對他們造成的壓力與影響。

    「聽說,他們先把阿泰痛打一頓,再壓到地上,攤開阿泰的手掌,黑猴一陣亂棍敲下……」小B說的活靈活現,如同他親臨現場。「散開!」聚集聽小B說話的受刑人越來越多,小B也不自覺放大了音量,一個看守員連忙把他們驅走,似乎不願意這個話題被蔓延開。

    阿泰是因禍得福,事情鬧的太大,阿泰的父母找上民代前來興師問罪。所長和科長怕影響陞遷,以不告阿泰毆打長官和幫助阿泰假釋為誘因(他們會修改阿泰的監所成績為甲,動用內部關係保證假釋成功),加上黑猴拿出20萬和解金,阿泰的父母同意不再予以追究,但條件之一是,黑猴必須調離所內。

    「我賺到了啊!要不是我幫了你,還得不到自由呢?」所長安排阿泰移監,免得黑猴的同事挾怨報復。阿泰說假釋程序辦得相當順利,他很快就能出獄了。「可是你的手?」看著阿泰晃動的煙、顫抖的手,恆峰眼眶慢慢紅了起來。

    「待在這的人,誰不認為自由最可貴呢?反正我注定成不了大器。」阿泰安慰恆峰,不想再加深他的內咎。但阿泰的眼神迷濛,瞳孔裝著前方無路的困惑。恆峰知道,真能選擇阿泰寧可放棄自由,也不願喪失希望,如果靈魂有心,那跳動的該是希望。

    「你要真的覺得對不起我,那等我們都出獄時,你當我的畫布吧!我先警告你;我只能再刺很俗的圖案,而且會很醜。」阿泰扯著恆峰衣服的下擺,頭頂在恆峰肚子上,終於掉下了眼淚。

    「那有什麼問題。」恆峰點了頭,拍著阿泰的背。那天太陽很大,他們像是被曬乾的兩具枯屍,恆峰覺得好渴,明明才掉幾滴的眼淚,卻感覺身上的水分在一瞬間被全部抽乾。

    阿泰離開了,黑猴卻沒有依約調走。受刑人間傳聞著,所長認為監所人員的權威不可失,怕阿泰事件造成連鎖反應,他們會從此不服管教,所以留下了黑猴,但從此只讓他負責裝備器材,考績給了他一個大丙,還讓他損失年終獎金以示薄懲。

    沒有人不知道黑猴把一切都怪罪到恆峰身上,包括科長也視恆峰為問題人物,特別警告恆峰不要再聚眾生事。恆峰沒忘記阿泰臨走前的再三交代,要他為了明日的海闊天空忍耐。但恆峰不惹事,事卻會沾上他,他想躲也躲不掉。

    「算你倒楣。」該是黑猴用了什麼作為交換。一晚,新的房友把恆峰拖下床就是一陣毒打,也不用忍,因為恆峰根本就沒有還手的餘地。然後恆峰也住進了醫院,幸好他們手下留情,除了輕微的腦震盪外,其餘的都是皮肉傷。

    「賴恆峰,你是要故意和我作對是吧!」科長來看恆峰,沒有慰問,劈頭就是斥責他。「再有下次,別怪我不顧你死去老爸的面子。」話說的很重,是最後的通牒。

    換了一批房友,都是熟面孔,他們安慰著恆峰,要他撐下去。一個叫阿華的學長,總是迴避大家的話題,恆峰發現阿華的怪異,卻為時已晚。例行的安檢中,恆峰的床板夾層被找出有藏「冰」。茲事體大,恆峰馬上被送進禁閉室,科長下令嚴辦他,所有受刑人望著恆峰的樣子,如同陪審團宣告他有罪時的殘酷。恆峰還是沒有忍,因為依舊不需要忍。恆峰是待宰的羔羊,只能承受屠夫無情的虐殺。

    「賴恆峰給我起來。」強烈的探照燈,凶恨的呼喊聲,從恆峰進禁閉室以來,受黑猴拜託的看守員,不停地採取疲勞轟炸對付他,就是不讓他睡。整整四天恆峰沒合過眼。

    「很行嘛!外面兄弟很多喔。」寶哥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修理了黑猴和他的狐群狗黨。而這些新仇舊恨現在都轉移到恆峰身上。

    「栽髒嫁禍老伎倆了。」那天是雄哥值大夜班,他挨到門邊和恆峰說話,「放心,我們怕事的所長,不會移送你的。所裡能被送進毒品,他也要連帶受罰。不過,恐怕你活罪難逃。」雄哥極不滿意黑猴的惡行,「就當被瘋狗咬了吧。」雄哥的安慰老套卻中肯,除此之外恆峰又能怎樣呢?「睡吧,以後我值班,你就放心睡。」對雄哥來說,這是他唯一能幫恆峰的。

    「雄哥,可以幫我帶信來嗎?」恆峰的要求讓雄哥傻眼。「別人睡都來不及了,你還想看信。」但雄哥還是答應恆峰,明天會完成他的請托。「不過是個女人。」眼見恆峰犧牲睡眠,也要看我寄來的信件,雄哥不解地說。「沒有她我就撐不下去了。」恆峰居然還有體力可以笑。雄哥欽佩他的樂觀,祝福我們能有好的結局。

    「100公斤?」雄哥聽到恆峰描述我的身材時,差點沒打開門送恆峰去醫護室。「腦子撞壞?」雄哥把恆峰的樂觀換成瘋狂來形容,「你還是睡一下,我幫你,你可不要出事來害我。」雄哥收回恆峰的信,關上手電筒離開。「可憐,又關瘋一個。」恆峰很正常,若身上真的有瘋狂之處,那就是「思念」吧!和我一模一樣。

    果真如雄哥所說,關了恆峰10天後,他被送了出來。在醫護室托了兩瓶的點滴及葡萄糖後,恆峰恢復了以往的生活(這次黑猴真的被調走了)。雖然直到恆峰離開監獄前,他都被禁止會面,不過總算是安全的逃過一劫。恆峰很開心,沒有這樣斷送了他和我的牽連,因為他所剩的刑期沒有停止縮短。

    總算移監了。雄哥在恆峰16歲的生日時,幫火添和里長太太偷渡了一塊小蛋糕給他,有蠟燭有鮮奶油,以及兩封信。火添放棄台大機械,念了成大機械系。我的病情漸有起色,但體重未減。一壞(火添)一好(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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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上國立大學,假釋一定沒問題。」台南監獄附設樹德進修學校的老師,鼓勵受刑人要爭取自己的前途。憑著這一點,恆峰拼了命地準備聯考。寶哥和阿泰的朋友,都很照顧恆峰,讓他全心的衝刺,可惜第一年恆峰落榜。火添常來看恆峰,但里長太太好像身體不好,只托火添帶來口訊。

    阿姨來了兩次,一次告訴恆峰我出院了,一次錄了一卷錄有我練習鋼琴的帶子;「其實晴雅才剛跟節成學沒多久。」阿姨瓶恆峰說著我的生活近況,也議恆峰認識了雅達、神魚、菜包、節成,尤其是節成,阿姨最為賞識的房客。阿姨再三強調節成是對我最好的人。

    「真希望我有機會能親口謝謝他們。」我上大學的第一堂,節成表現的溫柔與老成穩重,萊包和神魚陪伴的無畏支持,在阿姨口中道來,像是一場有驚無險的光榮戰役。恆峰銘記在心,由衷地感謝他們。

    「很難聽吧!不過因為是晴雅主動想學,我覺得很有意義,等不到她有所小成,就迫不及待錄了下來。」阿姨說的興奮,就像跟旁人分享自己小女兒成長的每一步般,充滿著母愛的驕傲。

    「是很好笑。」恆峰雖然不懂鋼琴,但是要聽出不成調的琴鍵雜踏聲,還是沒問題的。

    「你瘦了不少。」和半年前的恆峰比較,阿姨不捨的說。「嗯!」禁閉室短短十天的功夫,好像削去恆峰長肉的能力,加上日夜兼程地補足高中三年份的讀書量,恆峰不變瘦才是奇怪。

    「吃苦了?」「哪有,裡頭好吃好睡,爸爸的朋友很照顧我。」恆峰刻意說了個謊,不是很高明,但他盼望能瞞過阿姨。

    「有什麼要說的嗎?」阿姨的意思,該是要恆峰好好宣洩對我的思念。「幫我告訴晴雅,在她破碎的琴聲裡,我聽的到她完整的心。」阿姨震住似的無語,只是笑,過了一會兒才結巴地說:「嗯,我會轉達她。」恆峰知道他要給我的話,又要石沉大海。他沒猜錯,阿姨一句話都沒帶給我。

    監獄的佈告欄上貼著火紅的喜訊,恆峰他們這一屆的成績斐然,台、政、清、交無一漏掛。恆峰也沾了點光,成大機械陪在一旁。自然組的他,成績足夠,沒忘記和火添的約定,這是當然的結果。

    如監獄的老師所說,在台灣的監獄裡考上公立大學,就等於拿到假釋的頭等艙機票。大學開學前,恆峰他們這群符合假釋門檻的學生,被集體放了出來。出獄的那一天,眾多的親友都在門外等待,而等待恆峰的——卻是里長太太的死訊。

    「別回頭。」典獄長照例在門外大喊著。理著三分頭的恆峰一群人,沒有人舉起手來道別,就連一句珍重的祝福也沒有,他們有默契的在這時刻保持陌生,各分東西。

    火添、雷電、阿泰、寶哥,連雄哥都帶著老婆小孩來了。「你多少哭一點吧!」對於恆峰過於坦然接受自己母親的死訊,他們異常地憂心。

    「痛,不需要用眼淚計算吧!」痛如水,冷暖自知。這3年來,恆峰學會許多事,懂得如何在身體裡安置好傷口。「只要不忘了痛的感覺就好。」恆峰對火添這樣說,笑的嘴角呼出歎息的氣。

    「慘了,你懂了說愁,你這輩子算毀了一半。」火添的回答,恆峰能理解。這一晚他們決定喝的爛醉,也真的喝的爛醉。恆峰像沱泥似地癱倒在KTV的包廂裡,把男人的脊椎和必須挺起的腰桿,通通放軟一晚。

    恆峰的二姑同意收留他,但是二姑丈反對,其他的親戚對恆峰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恆峰要接恆婷回家,「那你就別怪阿姑無情。」對恆婷和她母親的怨念,根植在恆峰的二姑心中。連里長太太最後也是死在自己濃烈的報復心中。

    「考上不去念,要養小孩?」恆峰好像常常讓火添失控。「承諾不能變。」

    「懶得跟你爭,隨你便。」火添放棄的太快,讓恆峰吃驚。「拿去!」火添交給他一張繳費單的收據,那是他們大家幫恆峰湊錢繳的。

    「雄哥說,家裡的三樓大嫂幫你整理好了,你什麼時候要接恆婷回來都行。房租是1萬,押金免、水電免,還有24小時警方連線系統。」火添揉滅煙頭繼續說:「工作,雷電他爸開了家有大夜班可以做的車行,底薪3萬,拆的越多領的越多。」恆峰從高中就知道,那是家收賊贓的工廠。但除了這工作,他要到哪裡找錢養活自己和恆婷呢?

    「還有你媽留下一件東西,等你進大學我就交給你。」火添用心計較,說穿了,不過是要逼恆峰好好念完大學。開學的當天,恆峰才知道里長太太偷偷留了一百萬的存款給他。「越清楚人情的冷暖,越捨不得放下你走。」一封交給火添的遺書,攤在恆峰眼前,上面有藍色的字跡,飄著黑色的恨,對恆婷的媽、恆婷、還有我。

    半工半讀的大一生活,恆峰發現幾件事。首先,他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沒有天分,聯考的高分,是恆峰一生在課業上的最高極限。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他深深地自歎不如。別說專業科目,就連通識的國文、英文,都是靠恆峰同學們多方援助才得以過關。

    恆峰是同學口中背上紋著神秘圖騰的「龍虎大叔」,而機械系遠比恆峰想像來的人性化。打球也罷,跑步也好,繫上同學對於掛著阿泰刺青的恆峰,不但不心生畏懼,還常常用行動鼓勵他。具體的表現,是照相時爭先恐後地跟恆峰的裸背合照,在上面簽名,拉著恆峰去搶球場。「大叔,跟我們去聯誼啦!」恆峰的同學說,女人最抗拒不了危險的誘惑、回頭的浪子。他們會忍痛把最火辣的女生,讓給他來追求。

    「記住處女都是大叔的。」從台北再興高中來的阿寬,在聯誼籌備會議裡,提出這樣的主張。他們相信沒有男人可以抗拒這樣的聯誼條件,一定可以成功讓恆峰點頭同意出席。

    「怎麼才知道是處女?」竹中的宏達,代表他們客家青年,提出這千古不變的疑問。「笨,通通交給我試就知道了啊!」誠實的阿寬,最後在台灣客家(回轉式背部身體撲擊)、外省(延髓回馬踢)、原住民(蝦子固定式)、福佬(德式後腰橋)聯合軍團使出四式合一連續組合技的攻擊下,靜靜地躺在原地,掉出懺悔的一滴淚。恆峰的同學利用阿寬,再次證明了力學原理真的無所不在。「力用對地方,就可以無堅不催。」還有人類的抗撞和耐磨係數實在低的可憐。

    「他被老情人閹割了。」身為所上首席研究生的火添,勸學弟妹們及早放棄!他說,恆峰是從海王星飛來的隕石,聽不懂地球語,所以永遠沒有開竅點頭的那天。於是恆峰和我的故事又漏了底,機械系又吹過一陣惋惜之風。

    考上大學的幾個月後,阿姨約恆峰到台北,著實地招待他吃了一頓大餐。我的大一生活,同學朋友間的相處,練琴的程度,不需要恆峰問,阿姨照約定細述著,還交了3卷練琴的錄音帶給他。

    「晴雅不願意拍照,所以沒辦法讓你看她的近況。」阿姨不知道,恆峰早巳透過同住在木柵的阿寬,打聽到我的課表,瞞著眾人開車北上,幾次坐在車裡,守在我上課的必經之路。我的身材長相並沒有嚇壞恆峰。「晴雅的穿著,是為了掩飾住院時自殘的痕跡吧?在同學的笑語環繞下,晴雅越發的耀眼。不像我,根本沒有一點學生的模樣。」恆峰自嘲地說。

    「這是?」阿姨看著恆峰交給她的牛皮紙袋裡裝滿現金,不解又困惑地說。「晴雅四年的學費與生活費,一百萬是少了點,但對阿姨不無小補。」親戚為錢反目,恆峰親身經歷過。恆峰不樂見,疼愛我的阿姨最後因為錢而虧待我。「畢竟不是親生的,就逃不了現實的考驗。」恆婷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恆峰的親戚們居然無一伸出援手,任由恆婷飄零。

    「那就當作我送給雅達和晴雅蓋琴房的禮物吧。」新房客的抱怨,我不可能坐視不理。為了不讓阿姨增加困擾,我一定會停止練琴,而這不是恆峰樂見的。

    「你哪來這麼多的錢?」阿姨問。「我媽生前留了500萬給我,我衣食無慮。」恆峰不喜歡撒謊,但為了讓阿姨收下這筆錢,他只能如此。「就麻煩阿姨,拜託那位節成大哥幫忙吧!」恆峰和阿姨討論的結果,即使以阿姨的名義,我也不願意接受,多金又寵愛雅達的節成,自然是出面的最佳人選。而基於私心,恆峰做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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