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夜晚,照例又是他來練騎腳踏車的時候,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都回家了,她居住的這條巷道也不是主要道路,來往車輛不多,很適合練習騎車。
可大黑熊四個星期以來,一跨上腳踏車就不動了。對他來說,腳踏車踏板似乎有幾千斤重,怎麼樣也踏不出去。
「你踩出去就好,我在後面扶著。」她再次鼓勵。
「我不想騎。」張奇廷神情頹喪,好像比開戰鬥機還困難。
「很簡單的。你想一想,小時候學騎車的時候,你怎麼踩出第一步?」
「隨便踏踏就出去了。」
「這就是了。你現在腳更長了,踏出去不穩,另外一隻腳再踩穩就好了。」
「我們去吃宵夜。」
「好吃懶做!才八點半吃什麼宵夜!」鄭雨潔氣嘟嘟地坐到大門口的小板凳,他還可以坐在腳踏車上,她可沒辦法兩、三個小時都站著跟他耗。
「天氣愈來愈冷了,我肚子餓嘛!」他賴皮地撒嬌。
「就是天氣冷了,才希望你趕快學好,接下來冷颼颼的,我絕對不會陪你在這邊吹風了!」
她這回不是使性子,而是真的發脾氣了。
「虧你長得虎背熊腰,如果資質魯鈍,學不來騎車也就算了,可你連踏出第一步的勇氣都沒有,真是有夠不中用!外強中乾!虛有其表!是你自己說的,你說要學會騎腳踏車,然後騎機車、開汽車,你可以接送我、保護我,讓我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不知怎麼搞的,她眼睛有點酸澀,喉頭有點哽咽,「可是現在呢,你連腳踏車都騎不來,那我還是去搭別人的順風車好了。半夜沒車時,我自己叫計程車回家,反正你只顧著自己的感覺,說什麼要保護我,只是在哄我、欺騙我的感情而已。你整天把我愛你掛在嘴邊,根本就是空口說白話!我告訴你,你現在的分數是負三百分!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
她從來沒這麼生氣過,不知不覺就迸出眼淚。
她氣得把臉孔埋在手掌裡,不想讓他看到莫名其妙的淚水。他不在乎她,那她又何必在乎他?幹嘛讓他來影響自己的情緒?
學騎車只是小事,以後若是遇上大事,他還如此懦弱無能,這種男人哪能依靠啊?虧她差點以為愛上他了!
「我放棄你算了,反正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們在一起只是習慣成自然,我又沒什麼可愛的地方,不必你為我花心思逗我開心、學騎車什麼的!」
「雨潔!雨潔!」
張奇廷慌了,他起初以為她只是和他鬥嘴,說說氣話,沒想到愈說愈急,還餾出了眼淚,連放棄他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他們在一起時,她是害羞的、開心的、嬉笑的、興奮的,偶爾發點小脾氣,就算車禍受傷,也沒掉過一滴淚,怎麼現在為了他,哭得那麼傷心?
他絕對不是要惹她生氣,他也很想騎車載她到處逛,看她開心的模樣。
對了,就是她,才是讓他踏出第一步的最大動力!
「雨潔,雨潔,你過來我這邊。」他柔聲喚她。
「不要!」他不過來哄她抱她,還命令她過去?!
「你可別讓我下腳踏車,我一下來,就回去睡大覺了。」
「你回去睡成豬好了,又沒人逼你騎車!」
「來啦!」他跨出左腳,將腳踏車稍微傾斜,伸長手將她從小板凳拉了起來,直接攬入他的懷抱裡。
「幹嘛啦!」她伸手擋住他的唇,不讓他親。
看樣子他是惹惱她了,他一手用力抱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為我哭,我很心疼。」他望進她的淚眼。
「我才不會為一隻提早進入冬眠的大笨熊哭,浪費我的眼淚!」她不要看他「深情款款」的大眼,那也是他做表面功夫罷了。
「你哭了。」他掬起她一滴淚珠,將濡濕的指頭給她看。
「外頭風大,砂子吹進我的眼睛,不行嗎?」
「當然行了,可是,我會捨不得。」他輕吻她的眼皮。
捨不得三個字又讓她掉下淚,明明是他愛說的陳腔濫調,了無新意,可她今天為何這麼脆弱?
「雨潔,坐這裡。」
他仍坐在腳踏車座墊上,雙手用力一提,將她整個身子往上抱,讓她坐在前面的橫槓上。
「哇!痛!」鄭雨潔第一個反應就是想下車。
「坐好。」張奇廷才不讓她下來,雙臂緊緊箍住她蠢蠢欲動的身體。
「你自己來坐看看,嘗嘗坐在單槓上面的感覺!」
「我會吊單槓,但不會坐在單槓上面。」
「屁股顛在這裡,很痛的耶!」
「你屁股有那麼大嗎?放心啦,撐得住的。」
鄭雨潔是坐得渾身不舒服,以前她看情侶單車共騎,男生騎車,女生坐在前頭,奔馳在椰林大道上,有說有笑,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的表情,此情此景總是令她神往不已,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出現在這般浪漫的場景裡。
如今她終於坐到腳踏車的前面了,但一根橫槓絕對不是一個舒適的座位。
「我要起來啦,你又不會騎,我坐這邊有什麼用?!」
「來,把你的重心放在我的胸部,靠上來,不要放在屁股上面。」
張奇廷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抱近些,趁機在她頰邊覬一記。
「你很有載女生的經驗哦?」她抬頭瞪他一眼。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客倌,你是我第一個客人,算你免費吧。」
「你去當牛郎啦!」
她坐在上頭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會重心不穩跌下去,唯一的支撐就是他的懷抱,不用他說,她也自然而然地將整個人靠在他的臂彎裡。
「牛車出發嘍!」張奇廷大喊一聲。
「咦?」
動了!腳踏車真的動了?鄭雨潔再眨眨眼──沒錯,他沒有踏在地面,他的兩隻大腳都踩在踏板上,以緩慢而不穩的速度前進。
身邊的景物在動,他們在前進,速度帶起微風,吹拂她哭得腫熱的眼睛。
「奇廷,你可以的!你做到了!」她開心地抓住把手。
「喂喂!不要亂動,待會兒我把你摔下去。」
「好棒喔!」她也不管屁股痛了,他愈騎愈穩,好像帶著她一起迎風奔馳。
「我技術很好吧?喜不喜歡我騎車載你?」
「喜歡!」
她抬起頭,綻露笑容,正好迎上他俯下的一吻。
真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他一邊瞇眼看路面,一邊又捨不得離開她軟嫩的小嘴,很貪婪地吸吮著。
從今天起,腳踏車對他有了不同的意義;那是兩人共載時的甜蜜,也是他對她說不出來的依賴,而他更願意讓她依賴著他,就像她此刻完完全全倚在他的懷抱裡,他已經有能力保護她了
在夜風的擁抱裡,他們無言相偎一起,在巷子裡騎過來、騎過去。
涼涼的天,溫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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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學期即將結束,張奇廷拿掉他的頭巾,校園裡出現一個黑白郎君。
「喂,張奇廷,你怎麼染白色了?」同學見了他,總要這麼問。
「天生的啦!」他一定會撥撥他那頭黑白分明的頭髮。
「哪有人天生成這個樣子?一綹白,一綹黑,頭頂又是白的,染得好像怪醫黑傑克,還是學電視裡的楊過,故意染得白白的裝性格?」
「嘿嘿,我真的很性格?」
鄭雨潔不得不承認,他那頭斑馬也似的頭髮,實在非常特別;而額頭披下一大撮白髮,簡直頹廢到極點;若再給他一把劍,兩天不刮鬍子,喝上三杯酒,就是落拓江湖的大俠了。
人家的少年白是黑白參差,像是灰髮,哪有人像他黑白分明,簡直是外太空來的怪胎,不知道以後他的兒子會不會遺傳這個毛病啊?
他兒子?她心頭一跳!一隻肥滋滋、圓滾滾的小黑熊?!還是小熊貓?!
「雨潔,雨潔,你怎麼臉紅紅的?」張奇廷和同學哈啦結束,走過來捏捏她的臉頰。
「好痛!被你捏紅的啦!」她抓下他的熊掌,「我忽然想到,你當初剃光頭,不是討我開心,而是染髮染到髮質受損,乾脆剃光重來。」
「沒有啊,我用的是很好的染髮劑,染了三年,頭髮一樣柔柔亮亮閃閃動人。」他抓了抓一頭新生的黑白頭髮,抓著抓著,動作停了下來。
「你本來染成金色,目的就是要遮住白頭髮,現在不怕讓人看見白髮了?」
「我是想重頭開始。」他很認真地看她。
「喔,我知道了,你交一個女朋友,就換一個新髮型?」
「對啊!」他咧開笑臉。
「就不怕我嫌棄你?」
「你已經愈來愈愛我了,如果嫌我,就是你的眼光有問題嘍!」
「誰愛你了?愛哭擱愛兌路!」她自顧自地往前走。
「等等啊,他們說環經的成績公佈了,我們去系館瞧瞧。」他追上前,握住她的手。她說對了,他就是愛跟著她走。
「喔,前天才考完,這麼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國賓拿電風扇一吹,哇呵,最遠的那一張拿起來,哦,是鄭雨潔的,就當這個吧!」
「喂,你不要烏鴉嘴,我上大學到現在,每科都八十分以上,只有跟你修環經,修得膽戰心驚,老叫你不要在課堂亂問,你就愛激得曹國賓蹦蹦跳。」
「我是天生好奇寶寶嘛,不管什麼課,我都會問的,有的老師很好啊,就算答不出來,他也會說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給我答案,哪像曹國賓,一問間題就板了臉孔,好像我是來鬧事的。」
兩人很快來到系館,一看到成績表,臉色都變了。
「那個三十九分的是你嗎?學號沒錯吧?」
「你怎麼才六十一分?」
「加起來剛好一百分,唉!」兩人同聲歎氣。
再看其他同學的成續,最高的也不過七十九分,給分給得有夠嚴苛了。
兩人好像對著公佈欄面壁思過,好一會兒,鄭雨潔笑了出來。
「你不是很愛哭嗎?被死當了,還不大哭特哭?」
「那你怎麼又不難過了?你一向很在意分數,一點小事就會想不開。」張奇廷也笑著交握住她的小手。
「你笑得很白癡喔,我看你是不是傷心過度,頭殼壞掉了?」她伸出手去按他的額頭,測試一下溫度。
「那你為什麼笑呢?」
「看開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前就聽學姐說曹國賓專門開當誧的,就算不被當,分數也很低,所以要出國申請學校的人,就不選他的課了。」
「只怕會影響你研究所甄試的分數。」他倒是替她擔心。
「不能甄試,就用考的嘍,反正又不考環經。」
「你頓悟得很快。」
「自從你剃光頭當和尚以後,我忽然有了悟道的靈性。也明明知道你得罪曹國賓,還不怕死的跟你一起選,這叫自尋死路。」
「你跟我一起跳懸崖了?」他興奮地摟住她的腰。
「傻瓜才跟你跳,是你自己不用功。」
其實她有些心疼大黑熊。他對環境經濟學很用心,搜集很多資料寫報告,偏偏兩次考試出了特別刁鑽冷僻的題目,一考出來,大家就哀鴻遍野。
「被死當不難過?不找老師問問?」她又追問一句。
「算了,反正是選修課,我下學期再補一門課就好。」
「不過你這個死當分數實在很難看,以後出去找工作,面試的人看你成績單,問你這科怎麼只有三十九分,你怎麼說?」
「我說啊,我考試那天發燒了,變得呆呆的,老師又不給補考,只好被當了,不過,我學得很好,我可以提出環境和經濟之間的關聯,我也可以讓你們看我的學期報告」
「好了,再說下去,人家就叫你閉嘴。」鄭雨潔想到他那滔滔不絕的畫面,相信他絕對有能力說服別人,「你以後做行銷工作,一定很厲害。」
「嘿,這正是我的專長,主動、積極、能言善道,本來客戶要買一萬元的產品,我就有辦法叫他買十萬。」張奇廷很熱烈地述說自己的優點。
「你呀,是專門耍嘴皮子唬人的。」唉,她就是被唬得愈來愈喜歡他。
「聽說現在有一種工作叫理財專員,專門騙人家來存錢、買基金、做投資組合,看樣子好像很有趣。」
「你喜歡去騙錢,從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有空念點書,多考幾張證照,也算是你以後工作上的資產。」
張奇廷點點頭。他不打算念研究所,雖說大學還有一年半加當兵兩年,但很多事也該從長規劃了,若想找到一份能夠發揮長才的工作,他一定得增強戰備能力。
然後努力存錢嘻!很快就能實現天天抱著小人兒睡覺的心願了。
「雨潔,那你念完研究所,想做什麼?寫小說?」
「不寫了。」鄭雨潔有些氣餒。
「你換一家出版社,第二本稿子不是過稿了嗎?我等著看你的新小說封面呢。」他摟住她的小身子,讓她靠上他的胸膛,算是安慰鼓勵。
「沒什麼鬥志了,我沒有寫小說的天分。」她愈說愈無力。
「要振作,別給自己壓力。來,我問你,你寫小說是興趣?還是非寫不可,不然就沒錢吃飯了?」
「只是興趣而已,也不一定拿來謀生。」
「這就是了嘛!」他按住她的肩膀,低頭看她黯然的眸子,「像我的興趣是看漫畫,看到了很開心,有時候借不到我想看的漫畫,會有些懊惱,但換一家租書店就好了呀。再借不到,我排隊總可以吧。我看漫畫是一件快樂的事,你寫小說也是快樂的事,為什麼要把快樂的事情變成痛苦呢?」
她抬頭看他閃閃發亮的黑眼珠,窒悶的心情好像被那亮光融化了。
「其實我寫的時候是很開心,被退稿就不開心了。」
「誰說你會被退稿?你不是說換了這家出版社,比較符合你的風格和故事走向嗎?而且還沒發生的事,千萬別悲觀,要是還沒投稿出去,就想說一定被退稿,那我們也不用唸書考試了,反正一定會當掉。」
「你什麼時候這麼會安慰人?」尤其他才剛看過死當的成績。
「我不要你不開心。」他很專注地看她,幫她抹抹頭髮。
「可是你不開心的時候,我就不會安慰你了。」
「你會的。」他也不知道被她安慰多少次了,那是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真性情,也是他想永遠擁有的溫暖。
「我不會,我拿枴杖的那陣子,你簡直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害我心情也跟著不好,更別說安慰你了。其實後來我想,你是真的擔心我。」她朝他一笑。
「知道我的用心就好啦!」他握住她的手,很開心地說:「你呀,才說悟道,千萬不要再鑽牛角尖想不開了。」
「你不當和尚,我就沒靈性了,尤其看到你這個熊貓頭髮,想到我以後的人生都是黑白的,就好沮喪。」
「以後的人生?」他抓到她的話頭,喜孜孜地說:「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肝哪好,人生就是彩色的,我也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塊肝更好」
「噁心啦!」
「好了,別想東想西了,我帶你去騎腳踏車?」
「好啊!」她已經期待靠在他懷抱裡的舒適感了。
跟他在一起,真好!她可以恣意跟他笑鬧、發脾氣、吐苦水──不知不覺,她變得想天天看到他,想要握住他那厚厚的熊掌。
她已經很有談戀愛的感覺了。
張奇廷擁住心愛的小人兒,看到她再度展露甜美的笑靨,他也笑了。
望向冬天的陽光,他油然升起幸福感,他想讓這份幸福延續下去。
可是心底深處有一塊陰影,那是他灰暗的一面,總是揮之不去,他怕她知道以後,會因此畏懼而不再愛他。
腳步不覺變得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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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熄火?」鄭雨潔抓著電話,叫了一聲。
「火『花』了。」張奇廷又說一遍。
「你筆試考一百分,路考騎到平交道,熄火了?!」
「我油門沒抓穩,一個空檔,就熄火了,當場被主考官趕出去。」
「你媽媽、姊姊、姊夫一定很失望了?」
「我大姊夫比較失望,他覺得是他摩托車的問題,牽去機車行檢查了。」
「唉!還要再考一次了?」
「如果你來幫我加油就好了,你站在終點等我,我一定會努力地騎到你身邊,絕對不會熄火。」
「你技術不好,別牽拖到我這裡,這邊的駕訓班,我還是幫你報名了?」
「好吧。」他的聲音有點平淡。
講完電話,鄭雨潔拿起汽車駕訓班的廣告單,決定幫他報名夜間班。
大黑熊利用寒假回家學騎機車──他們說好了,他寒假拿機車駕照,開學後再去學開車,拿汽車駕照,可是他練了一個寒假,機車路考還是沒有過關。
她不禁有些擔心,他是真的不小心熄火,還是對車子仍有排斥感?
但他已經克服腳踏車的心理障礙了,難道還要叫她坐到機車前面,讓他抱著學騎車,他才能學好嗎?
下學期開學,張奇廷的汽車駕駛課程也開始了。
「左腳離合器踩下,再踩油門。」教練很權威地教導。
「喔。」張奇廷抓緊方向盤,有點遲疑地踩了下去。
鄭雨潔坐在後座,雖然她拿到駕照後再也沒開過車,但她也看得出來,大黑熊大腳一踩,踩的不是油門。
「你踩到煞車了!」教練大吼一聲。
張奇廷突然放開腳,老舊的教練車震動一下,發出解體前的哀號。
「退檔,重新再來!」教練很凶地說。
張奇廷去抓排檔,也不知道心思放在哪裡,竟然拉起手煞車。
教練又吼了,「喂!我第一天就跟你說了,這是手煞車,這是排檔,兩個很近,但是長得不一樣,不要搞錯好嗎?要是你應該換檔前進時,卻去拉了手煞車,後面的車子就跟你撞成一團了!」
張奇廷手心冒汗,就是沒辦法集中精神。
教練說:「重頭來!從鑰匙打開電源開始。」
鄭雨潔輕輕拍了張奇廷的肩頭,要他鎮定。
他察覺她的關心,點了點頭,轉開汽車鑰匙。
他告訴自己,為了學開車,他從腳踏車、機車一步步適應,上星期機車路考重考,他終於拿到駕照了;接下來,他一定得接受駕駛汽車的考驗。
開車不難,最難駕馭的是自己的心。
教練教過的步驟一一出現在腦海裡,手腳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配合,這次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門,車子開始移動。
強烈的燈光打在夜晚的教練場上,週遭的景物像幽靈一樣地移動,場內有其他教練車在練習爬坡、走S型,有的快速地從他旁邊超車,輪胎摩擦聲音顯得十分刺耳。
他猛然鬆開油門,車子跳了一下,熄火了。
「我不教了啦!」教練幾乎抓狂地說:「別人第一堂課就可以開了,你學了三堂,還開不出去,接下來你也別學了!」
張奇廷沒有說話,神情十分頹喪。
「你自己練習練習,下次還是開不出去的話,我請會計退你錢,你學不來,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學費!」
教練劈哩啪啦說了一堆,氣沖沖開了車門跳下車。
「奇廷,奇廷。」鄭雨潔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著:「你休息一下,還有半個鐘頭可以練習。」
「我沒辦法。」
「可以的,你腳踏車、機車都這樣學過來了,汽車也可以。」
「我不喜歡車子。」張奇廷乾脆下車,把車子拋在場中央。
「喂!大黑熊!」鄭雨潔也趕忙下車,追著他的大腳步,「你等一下,要去哪裡?連我也不理了?」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直接在場外的斜坡坐了下來。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沉鬱眼神。
這個時候,她寧可他大哭,至少她還能知道他難過,可是他什麼話都不說,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說,你想學開車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你也繳了學費,就要認真學。」
「教練說可以退費。」
「奇廷!」
她有些生氣了,把手拿開,他卻立刻抓了回來,用兩隻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顫抖,輕輕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覺得到。
他絕對不是一個會退縮的大男孩,他被死當、被嘲笑髮型和特立獨行都無所謂了,怎麼會輕易敗給一部沒有生命的車子?
她不要他變得這麼沉默,她要把他從那場車禍夢魔拉出來。
「奇廷。」她再輕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訴我怎麼了嗎?」
「我不想碰車子。」他低下頭,幾絲白髮垂到額前,彷彿添上幾許滄桑。
「這年頭大家都要碰車子啊,你搭公車、回嘉義搭火車,都是車子。」
「我不喜歡轎車。」
「我知道,你的車禍很嚴重,你會怕」
「我爸爸在車禍時過世了。」
他維持僵硬的低頭姿勢,沒有眼淚,沒有表情。
她終於瞭解這場車禍和他爸爸的關係了。一場撞死他爸爸、撞傷他的車禍,這是怎樣難以磨滅的悲傷印象啊。
她該如何安慰他?如果他總是在同學面前表現活潑開朗的一面,又有誰能瞭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誰深談過這個變故?
午夜夢迴時,當他想到父親,是否像個小男孩般躲在被窩哭了?
過去她老是笑他愛哭,哭得難看,可是他現在不哭了,她的心卻疼了起來,好疼──為還沒走出陰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動偎進他的懷抱,她知道,讓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張開雙臂,將她用力擁住,臉頰深深埋進她的肩窩裡。
教練場的車子仍是來來往往奔馳,倒退,起步,發出各種尖銳的噪音。
她忽然感覺脖子濕濕的,心裡一揪,是他掉淚了。
「奇廷」她輕撫他的背,輕輕喚他。
「雨潔,你愛我嗎?」他低聲地問。
「愛。」她為自己毫不遲疑的答案嚇了一跳。
「我有憂鬱症,你還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