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救護車上,人還在發燒,整條右腿動彈不得,手臂掛著點滴,身邊有護士陪伴,隨時為他做緊急護理。
今天是爸爸出殯的日子,醫生特地讓他回家祭拜。
當他被推下救護車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立刻從推床坐了起來。
入目便是黃白菊花綴成的靈堂,還有放在盡頭一張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見的爸爸,他心頭大慟,放聲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來了啊」
無人回應他,爸爸笑容依舊,好像在告訴他:回來啦?去把手腳洗乾淨,媽媽煮好飯了,準備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飛快地在腦海旋轉──第一次釣到苦花的喜悅、第一次騎上腳踏車的興奮、第一次學會狗爬式游泳的驚奇,所有的場景裡,都有一個帶他成長的爸爸。
可是現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種種快樂了。
「爸爸!」他淚眼模糊,心臟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著眼淚,幫他推推床,來到爸爸停靈的地方。
他們已經移開冰櫃,爸爸靜靜地躺在那裡,準備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覺,是不是?」
他淚流不止。盡心救他的爸爸怎麼不動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會兒,忘了今天要帶他去釣魚?
他傾過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來呀!」他的雙手被姊夫抓住了。他們為什麼不讓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們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來,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車,抱住爸爸粗壯的腰,他們父子倆還要去找野溪、釣大魚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淚水流了又流,爸爸還是帶著安詳的睡容,靜靜地不動。
「阿廷,你身體不好,不要激動。」大姊夫好言相勸。
「爸爸都死了,我還」
他說什麼?他自己說了什麼蠢話,他怎能說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為了救他,拼著老命爬上山路,又跑來跑去找車子,後來又爬下山谷陪他,腦內出血就不會一直擴散,說不定還有救,他們父子倆還可以一起活下來,將來再一起出去釣魚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傷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開了,想要撲到爸爸身上,跟著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開了,他離爸爸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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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變得安靜。
汽車教練場結束一天的課程,所有的車子停放妥當,把教練場照耀得如同白晝的水銀燈也滅了。
他們坐在黑暗裡,只有附近的路燈投射過來微弱的光芒。
他從小時候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爸爸的葬禮。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滯的死水,流啊流,流到無盡的夜空裡,將過往化作風中微塵,輕輕一吹,飄飛而去。
一隻小手在按摩他劇跳的心臟,好輕好柔,像是怕碰壞他似地,溫溫柔柔地輕撫。
他閉上眼,低下頭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在彼此暖和的接觸裡,他的心跳漸漸平緩。
彷彿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滑過他的臉,滲進了嘴裡──是鹹的。
「雨潔,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紅紅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輕綻微笑,以手心幫他抹抹大臉上的淚水。
「還想聽我再說下去嗎?」
「嗯。」她點點頭,撥開黏在他額上的白髮。
感受到小人兒的體貼,他又摟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別式,我完全崩潰,我想跪,卻跪不下來,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連火葬場都沒去,再醒來時已經回到醫院。
「我沒辦法接受爸爸就這樣走了。我自責,我後悔,每天睜開眼睛,就想死掉,什麼話也不想說。醫生問我身體狀況,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說話,我沒反應;媽媽來了,叫我醒過來,我不想醒。我覺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們一定會怪我,我更不能原諒自己,就當作我已經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學期都過了一大半,大姊幫我辦休學,要我在家裡好好休養,隔年再去念。」
「你沒去念?」
「我念不下去,雖然休息了一年,身體好了,也可以丟掉枴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裡,腦袋一片空白,老師同學叫我我完全沒聽到,就只是看著外面發呆,媽媽和姊姊帶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給我開抗憂鬱的藥。
「我那種情形是沒辦法上學了,所以我又休學了。我不想講話,吃藥也沒用,大姊幫我安排心理輔導,但那些老師講的話,我左耳進,右耳出,心裡還是空空的,每天就是發呆,就算看電視,也是在發呆,奇怪的是,我不那麼想爸爸了,可我還是什麼事也不想做,什麼話也不說,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這樣會讓你媽媽傷心。」
「大姊二姊也這麼說我,大嬸婆勸我好幾個月,後來也罵我了,可是我看媽媽很好啊,她照常煮飯,照常出去運動,照常看連續劇,我覺得媽媽怎能這樣?她應該氣我、恨我,不該煮飯給我吃,不該問我冷不冷,不該半夜起來幫我關燈蓋被子,我愈來愈糊塗,愈來愈自閉,愈來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兇手,我應該死掉,她們怎能對我這麼好啊」
他呼吸變得劇烈,身體顫抖,不自覺地出力抱緊了她。
「奇廷,你媽媽和姊姊是愛你呀。」她的聲音微哽咽。
「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有一個冬夜,我媽媽過來叫我吃藥,幫我墊毛毯,我忽然生氣了,大哭大吼說,我不吃藥了,我去死掉算了,還把杯子、棉被、枕頭到處亂摔,結果,媽媽打了我一個巴掌。」
他抬起頭來,抓住她的右手,很認真地說:「雨潔,你打我一巴掌。」
「幹嘛?」她心驚地問。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潔,拜託。」
微風吹動他額前的白髮,他的眼裡閃動淚光,並沒有平日開玩笑的神情。
她靜靜地看他。如果,這一個巴掌可以喚起他某些記憶,從而讓他再度站起來,那麼,她是應該使盡全力幫助他。
她咬緊唇,揚起手,用力揮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個失去父親而極度悲傷的小男孩啊!
她撲進他的懷裡,忍不住痛哭失聲。
「雨潔,對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輕輕拍撫她的身子,親吻她的頭髮,「你打得好,就是這種感覺。我媽媽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說,我不配當爸爸的兒子,要是爸爸知道我這麼墮落,也要從寶塔爬回來打我一頓。」
他的淚緩緩流下,滴落她的發心。
「我是老么,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歲,一向就是比較被疼愛的,也比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讓自己面對現實,媽媽本來還以為我聰明,應該會自己明白道理,沒想到我讓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媽媽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個人為爸爸流淚,可是我不能因為我而讓媽媽、大姊、二姊她們流淚啊還有你,雨潔。」
「我?」她的心一陣輕顫。
「我想讓你開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來,所以我要學開車,從腳踏車、機車一關關克服過來;可是我一坐到汽車駕駛座,就會想到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竟然在山區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把我們撞了下去,他的車子就像殺人的刀,我沒辦法踩下油門,我怕一踩,會飆出去,會害爸爸頭痛死去」他的聲音漸漸沙啞。
心裡有一股動力要他說出來,原先害怕她會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軟弱,甚至排斥他的憂鬱症,但在她的淚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擔憂。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這部車並不是那部撞到我們的車,而且我是我,車子是車子,我應該學會駕馭車子,而不是讓車來影響我。」
「奇廷,其實你頭腦還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聽到他這麼說,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幫他抹淚,揉揉剛才打他的地方,很專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負面、悲觀思想會一直跑上來,好像氣泡噗噗噗冒出來,告訴我,張奇廷,你不行的,你不應該開車,你可能會害死別人」
「你的憂鬱症不是好了嗎?」她握住他的大手,覺得有些冰涼。
「我不確定。」他回握她,輕輕摩挲著,低下了頭,「我不再去想那場車禍,回去學校上高一後,很快恢復以前一樣的活潑,媽媽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關的東西,我看到了會哭,就像有一次你提到我爸爸,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媽媽把爸爸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連照片也掛在她的房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們以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著,不然就是半夜醒來發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著就吃安眠藥,我室友以為我喜歡熬夜看漫畫,其實是根本睡不著,我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這樣才比較好入睡。」
「你沒有讓你媽媽知道?」
「我不能再讓她擔心。」
「還在吃藥?」
「睡不著、想哭的時候就吃。」他聲音十分低沉,「還有你車禍受傷的那陣子,我很明顯感覺到憂鬱症復發,明明知道你沒事,可是我還是會非常非常的擔心你,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亂想,害怕你又會發生意外,害怕自己又會失去所愛的人」
「奇廷」原來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經質,而是他心底最深層的恐懼啊。
「我叫醫生幫我開抗憂鬱的藥,我盡量不吃,但我還是吃過兩次。」
「你應該早說的。」她哽咽。
「我怕會嚇到你」
「我不怕,我會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溫柔言語就是他的百憂解,瞬間修復他受傷過的神經。
他也握緊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頰邊親吻摩攣。
「奇廷,把藥給我。」
「我把藥給你,我睡不好,可是真的會長出熊貓眼喔。」他故作輕鬆地說。
她也笑了,「你呀,本來就是一隻熊貓,長出來的毛都是黑白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的頭髮,是那時候白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每天白一點、白一點,一年多下來就白成這樣了。」
「你媽媽看了一定很心疼。」
「所以我去染金頭髮,別讓她看到難過。」
原來,他染頭髮不是愛漂亮,而是體貼媽媽的心。
她輕輕撫弄他的白頭髮,心裡也是不捨,這是怎樣不堪回首的少年白呀!
她自小在溫暖優渥的家庭長大,偶爾有一些不順心的事,她總是將其放大,以為那就是世界末日,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難過的挫折了。
當沒人注意的小蘑菇算什麼?兩度退稿算什麼?小腿輕微骨折算什麼?這些發生在她生活裡的小插曲,充其量只能算是不順利,但絕對不是作為她使性子、心情不好的借口。
人,是不是要經歷一些事故,才懂得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願以至親至愛的家人生命作為成長的代價。
對於仍在憂鬱邊緣掙扎的他,她當然是義不容辭地伸出援手。
「奇廷。」她繼續撥弄他的白髮,微笑說:「你應該瞭解,我要你學開車,絕對不是要你討我開心,以前是我不知道你這段過去,但即使現在知道了,我還是要你繼續學下去。」
「我明白。」
「有很多話,我想,你媽媽和姊姊應該都跟你說過了。」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想跟你說,你從小就有一個志願,要買一部車載爸爸媽媽到處玩,現在你一樣可以實現這個志願,方向盤掌握在你的手裡,油門和煞車也是由你控制,只有你才是車子的主人;我如果坐在你的車上,生命是交給你的,你說過,要保護我的安全;還有,你將來也會載著你媽媽、你的小孩,我們全然信任你,你是不是要為這份信任而努力?
「你的車子一直在往前走,也許你爸爸在半路下車了,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釣魚,但他一定會跟你揮揮手,祝你一路順風,鼓勵你繼繼開下去;他絕對不想看到你開到半路就停下來,他會希望看到你充滿朝氣、快快樂樂地載著全家出去玩,這樣他才可以很安心離開。因為,他最疼愛的兒子阿廷長大了。」
他愣愣地流下淚,好像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著交代遺言。
他在外貌體形上是長大了,可是心裡的那個小男孩還沒長大。
他仍膩著爸爸,想要爸爸回來帶他去釣魚、爸爸可以騎機車載他,他不必認得路,爸爸是萬能的,會帶領他、保護他,讓他安穩快樂地長大。
但爸爸不能永遠陪伴他──總有一天,他要長大,真正變成像爸爸那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學習承擔生命中的風風雨雨。
長大的路程很艱困,但他必須為所有愛他的人長大。
「雨潔」
千言萬語,心裡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盡情流淚。
「大黑熊,乖乖喔。」她與他相擁,與他一起流淚。
春天的夜裡,吹過溫柔的東風,綠草初生,互擁的人兒也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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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鄭大升把筆電搬到餐桌上,照樣佝僂著背,一指一指地敲鍵盤。
「爸,你這個姿勢會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鄭大升直起腰桿,抬頭看女兒。
「爸,是不是你的眼鏡度數不夠?所以靠螢幕那麼近?」鄭雨潔又同。
「我也不清楚。」對於女兒的主動親近談話,鄭大升有點受寵若驚,不自在地拿下眼鏡,眨眨眼睛,「近視散光老花混在一起,螢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鄭雨潔走到爸爸身邊,將螢幕面板扳動一下,「爸爸,你看這樣還會反光嗎?」
「不會了。」鄭大升覺得很新奇,一雙手將螢幕面板扳來扳去,「原來是這樣啊,我只知道把電腦打開,不知道還可以扳角度。」
「爸,你看這裡還可以調整螢幕的亮度和對比,你覺得太亮還是太暗都可以自己調整。」
「這樣啊」想不到一部電腦的學問真多。
「爸,我再幫你把字體放大要不要我教你呀?以後你自己就會了。」鄭雨潔本來去摸滑鼠,又放開手,直接坐在爸爸的身邊。
「喔,好啊。」鄭大升覺得女兒實在不一樣了。
「爸,我慢慢說,你慢慢找喔。按左下角的開始設定控制台來,往下拉,下面這個顯示器」
鄭雨潔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解說,她看著爸爸吃力而緩慢地尋找程式,她沒有不耐煩,因為電腦對爸爸而言是一個新機器,沒有人一開始就能上手,她更不能因為爸爸「年紀大了」,就懶得教他學習新的事物。
從小,爸媽不也慢慢教她說話、走路、吃飯、認識事物?今天她教爸爸一點電腦小技巧,比起爸媽養育她所付出的心力,實在是微不足道。
而且她長這麼大了,還能讓爸媽照顧關心,她深深體認到這份從來沒有發現過的幸福。
鄭大升忙著完成步驟,又記下筆記,依照電腦指示,重新開機。
「咦?字全部變大了?!」他又是感覺驚喜。
「爸,那你以後要保持正確姿勢,不然關節肌肉會有一堆毛病喔。」
「喔。」面對女兒的關心,鄭大升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翻來覆去也是那幾句話,「時間不早了,不要太晚睡。」
「好的。」鄭雨潔露出笑容,她終於明白媽媽說爸爸木頭的原因了,「爸,媽媽不在家,你也要早點睡。」媽媽到日本出差了。
「好吧,差不多時間了,明天得早一點到辦公室,下午才能提早下班到機場接媽媽。」鄭大升準備關機,又問:「你跟張奇廷一起來嗎?」
「好啊,明天晚上奇廷不必學開車,我叫他一起到機場幫忙搬行李。」
「他開車學得怎樣了?」
「前面幾堂課有些耽擱了,現在學到上坡起步,還算順利吧。」
「嗯。」鄭大升看到女兒談到男朋友時的神采,很快做了決定,「你叫他禮拜六、禮拜天過來,我的車子可以借他練習。」
「爸?!」鄭雨潔很驚訝,「在教練場應該夠」
「你不是說他耽擱了?開車這種東西是熟能生巧,能多練習就多練習,會在教練場開,不代表他就能上路,他想開車出去,就得花時間練習。」
「謝謝爸爸!」鄭雨潔感到很開心。
鄭大升不置可否地點個頭,「你跟那小子說,他敢不來練習的話,以後就別踏進我們家了。」
「喔。」
鄭雨潔掩著微笑回到房間,今晚她第一次發現──其實,她這位不苟舌口笑的老爸還是很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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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微感炎熱的上午,是張奇廷汽車路考的日子。
鄭雨潔也顧不得蹺課被點名了,陪他來到路考場地,忙著跟他複習駕駛的「公式」,比他還緊張。
「奇廷,倒車入庫怎麼做?」
「看左邊後視鏡第三條刻度,方向盤向左打兩圈哎呀!你這樣問,我不會講,我要摸到方向盤,自然就會開了。」張奇廷雙手抓著看不到的方向盤,有模有樣地駕駛。
鄭雨潔有點懷疑,之前他在教練場也是這麼「隨興」開車,老是壓線,又被教練罵到臭頭。
「不然你說說S型好了,你這項比較危險。」
「方向盤向右邊打,看到線時轉到底噯,你好囉嗦。」
「大黑熊!」她擺出氣嘟嘟的表情。
他笑著摟摟她的身子,把她按到懷裡,「相信我,好嗎?」
「討厭!這裡這麼多人,給人看免費的親熱戲啊?」
「當然不了。」他放開她,按按她的頭,笑說:「萬一被人偷拍,拿去燒光碟在網路上賣,我們就出名了。」
「你自己去出名,我可不奉陪。」她收起小抄,不想理他了。
「雨潔,待會兒輪到我了,你到終點等我。」
「嗯!」
她用力點頭,他們說好了,他要一路通過考驗,不能中途被主考官請下車,否則讓在終點「癡癡等待」的她失望,回去就會停止他的約會權。
「張奇廷!」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有!」他跑向前,不忘回頭向她咧出一個大笑容。
看到他的大笑容,她就放心了──其實她並不在意他的路考是否一次過關,如今他肯面對車子,有心學習駕馭這部機械,她已覺得進步了。
自從她拿走他的藥包後,沒聽他說睡不著,也沒見他長出熊貓眼,她拿了幾張照片給他,要他睡不著的時候想她──可是照片的下場很慘,不是被吻到爛掉,就是被他壓得處處皺褶。
算了,自己不也老被她揉得到處瘀青?
正在胡思亂想,主考官把車子開回來了,原來他前面的考生壓線,一扣三十二分,直接趕下車,不用再考了。
她看著他坐上駕駛座,立刻心情緊繃,瞪大眼睛看他倒車入庫。
很順,滑溜地進去,再滑溜地出來。
接下來路邊停車,他伸出頭,張望一下。
她心裡喊糟,教練沒教這個步驟啊?!頓時一顆心懸得老高,深怕聽到壓線的鈐聲。咦?怎麼才一眨眼,他一下子停好,又溜出去了?
接下來她看不到了,尖起兩隻耳朵,忐忑不安地站到終點線。
不知等了多久,耳邊只聽到嗡嗡的人聲,忽然前面一部車直直朝她開來。
他來了!最後再過個「平交道」,他就回來了。
短短的一圈路考場地,對他而言,是走了好幾年才走完的啊!
她的心在激盪,看著大黑熊打開車門,像個男人似地神氣活現走了出來。
「雨潔,我過關了!」
「嗯,過關了!」她熱淚盈眶,他戰勝自己了。
張奇廷本身何嘗不是心情激動?別人學開車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卻是爬過山谷和陡坡,這才能掌控自己的方向。
從今天起,他也能像爸爸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大男人了。
一切都要感謝這個貼心的小人兒啊。
他也不管眾目睽睽,忘了被偷拍的風險,擁住她暖暖的小身子,趁她還被感動得迷迷糊糊時,深深地吻了下去。
「哇──」旁邊的人發出驚歎聲,紛紛鼓掌。
站在人群最外邊,遮遮掩掩的鄭大升卻是變了臉色。
「那只熊貓在做什麼?!」鄭大升好久沒抓狂了,「我們雨潔還要嫁人,他、他、他怎能在公共場所做這種事?!」
楊秋蘭忙拉住他,笑說:「爸爸,小聲點,看樣子雨潔就嫁他了。」
「不行!他還沒經濟基礎,前途茫茫,沒有定性,像個大傻瓜一樣,雨潔怎麼可以嫁這種人!」
「又不是說現在就嫁他,將來的路,也得他們自己走呀。」
「雨潔嫁給他會吃苦,他沒房子、沒車子、不知道要奮鬥幾年才買得起。」
「怕蜻蜓買不起房子?那你買一棟送他們好了,還是叫他們跟我們一起住?」楊秋蘭很熱心地提供意見。
「不行!年輕人要讓他學習吃苦,才能長進。」鄭大升悍然拒絕,又說:「而且大熊貓是獨子,他應該要奉養母親,如果他都不懂得這個人子的基本道理,我一定打從心底鄙視他。」
「咦?這下子又要雨潔嫁他了?」
「我哪有這樣說!」鄭大升不放心地探頭看,一口氣又岔住了,「還在親嘴?又不是接吻比賽,沒有獎金的,吻這麼久幹嘛?又白白讓人看戲,虧他唸經濟的,不懂得成本效益分析嗎?我看他都白念了,混得這麼凶」
「好了好了,親完了。」楊秋蘭忙拉開碎碎念的老公,閃到牆邊,「他們要走了,別讓他們看到。」
鄭大升倒是很聽話地閉嘴,瞪眼看女兒讓那隻大熊貓挾持出去。
「我們好像是作賊的,見不得人。」他又叨念了。
「不要給他們年輕人壓力嘛,有時候知道我們在關心,他們反而不自在。」
「哼!大熊貓練腳踏車那段時間,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要不是你拉住我,我早就跑出去踹他兩腳了。」
「爸爸,你要是踹他,雨潔就不理你了。」
「唉!」鄭大升頓感挫折,「媽媽,我問你,我該怎麼關心雨潔?除了偷偷去買她的小說,叫大熊貓過來練車,還能做什麼?」
「你只要擺出威嚴,當一個爸爸就好了。」楊秋蘭笑得很開心。
「我不想當嚴父,你都扮白臉,我就扮黑臉?」
「憑你這個長相和個性,就是不苟言笑的,要是哪天突然變慈祥了,我會第一個被你嚇跑。」
「我就是嚇不走那隻大熊貓。」
「好了,我看再來幾隻熊貓、北極熊、馬來熊、還是台灣黑熊、美洲棕熊,照樣被你嫌得變成狗熊。」楊秋蘭最近心血來潮,研究了熊的種類。
「開玩笑!想追我的女兒,各項條件都要符合我的標準才行。」
「還有喔,熊貓不是熊,也不是貓,它自己屬於熊貓科,所以爸爸呀,你說蜻蜓特不特別?」
「我管他是蜻蜓還是熊貓,至少要給我人模人樣,不能成天傻呼呼的。」
「其實爸爸呀,你有沒有發現,咱們雨潔和蜻蜓在一起後,變得比較開朗,也比較漂亮了。」
「女兒長大了,本來就會變漂亮。」
「這不一樣。就如同當初我和你談戀愛,你不也寫詩說我很漂亮?」楊秋蘭笑著挽起老公的手,「爸爸,你說二十幾年過去了,我還漂亮嗎?」
鄭大升轉頭瞧了老婆,仔細端詳,神情突然變得很認真。
「怎麼這樣子看我?」楊秋蘭不解地問。
「都老夫老妻了,說什麼肉麻話。」鄭大升直接拖了老婆往前走,「走,我們去喝咖啡。」
「咦?我沒聽錯吧?一板一眼的你還要繼續蹺班下去?」
「反正都出來了,現在十點多了,回去正好午休,乾脆蹺到底。」
「再來個午餐約會?」楊秋蘭興奮地問。
「你要就去嘍。」
考照場地依然人聲鼎沸,不時有車子壓線的鈐聲響起,夾雜眾人的惋惜和哀號,但也有努力過關的,正準備拿了駕照,從此享受更加海闊天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