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淡淡笑意,坐在仲春庭院裡的春衫男子看著眼前來勢洶洶的少女。
她來時,他正撫琴,琴聲還未撩動人心,就教突然闖入的她給打斷了。
冉驚蟄剛回家門,身上青色官服還未及換下,一聽說鄰家長男在家,立馬殺了過來。
「我不是想賄賂你,我只是想問清楚,我家小雪是不是真的寄放了個男人在你家供養著?」
家人捎信告知她這個消息時,她差一點在上司面前失態地嚷出聲。
新帝已順利登基,公務暫時不那麼繁忙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值,她借了匹馬奔回家來,一入門就聽說他已回到家……
「你就想問這個?」
春衫男子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石几上的琴弦。
「只為求一個答案,你願意將你素來寶貴的時間分給我一刻鐘,這難道不是賄賂?不,我不以為。」
平時她躲他都來不及,幾曾像今天這樣自投羅網,還慈悲地允許他一刻鐘的時間把話說清楚。
那斷斷續續的弦聲十分惹人心煩,冉驚蟄倏地上前,袖中雙手用力壓住石几上的烏桐琴,豎起眉峰道:「不要曲解我的話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小雪是不是在你家東廂房裡養著一個男人?」
猛然對上男子有若春水的眸子,冉驚蟄先是兩眼圓睜,隨即又匆匆別開臉去。
他這張臉,看不得、看不得啊……
男子將她舉止盡數納入眼底,他身上一襲春衫春色撩人,讓這春日的庭院也暈染著撩人春息。
「且不論我家東廂房裡是否養著誰似乎都沒有違法行;更甭說東廂那頭是尉蘭的住所,屋裡養著男人這樣的話若傳揚出去,想必有損她的閨譽,所以,你怎能問我這種問題呢,驚蟄?」
「紀繚綾,你別跟我打哈哈,誰不知道你妹妹跟我妹妹交好,我只怕我家小雪做了蠢事,而你家尉蘭還幫著她引火!」
起初她也不相信有這種事,但許多風聲傳至耳中,說得繪聲繪影,甚至還傳出小雪與一名年輕男子同乘一輛馬車的傳聞……無風不起浪,想來這些閒話未必全是空穴來風。
就算是為了安撫家人吧!
她得比其他冉氏先走一趟紀家,問清楚實際情況才行;否則以其他人對小雪超乎想像的保護欲,只怕等冉氏大軍一到,紀家被夷為平地,到時善後的工作還不是落到她肩頭上!
「小雪很蠢麼?」紀繚綾忽問。
「當然不!」驚蟄反駁。
「可我從你語氣裡感覺,你心中是這麼認定的。」
「小雪她只是不諳世故了一點,她可不蠢!」
「既然不蠢,那你何以認為她會做出愚蠢的事情來呢?」
「我……這……」驚蟄被一路反問到答不出話來。
「說穿了,驚蟄其實打心底認為,小雪是個令人煩惱的蠢蛋吧。」
「紀繚綾你胡說什麼!」
「我是胡說麼?」拂開曳地長袍站了起來,一襲撩人春日桃色衫的秀美男子不僅面若桃花,就連身上也透著若有似無的桃香。
那股伴著風吹來的隱約香氣,教冉驚蟄微訝。「你用了薰香?」
會認得這氣味,是因為前陣子才收到一小盒紀家香坊的薰香。她雖然沒有拿來用,卻在打開香盒時,就自動記住了這特殊的氣味。
紀繚綾聞言,眉眼微微挑起,卻沒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是香坊主人。」
彷彿這句話就足以道盡一切。
「上回讓人給你送去的那盒香,合用麼?」他狀似不經心地隨口問起。
「我沒拿來用。」明知道是他送的,她怎麼可能還拿來用。
「為什麼不用?驚蟄不喜歡那香的氣味?」
「我是個官人!」倘若在衣上或發上用了薰香,光是在春官府裡走動就會引來側目。再說,她若用了紀家香坊的薰香,豈不等於昭告全天下她冉驚蟄與他紀繚綾之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糾葛麼?
「官人不能用薰香?」紀繚綾挑眉詢問。「我記得咱們皇朝冉氏應該沒有制訂出一條,為官者不可薰香的禮文。」
「這跟禮文沒關係。」冉驚蟄解釋:「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成天問我身上的香味是什麼味道。」
雖然跟她原本來意無關,但既然他提起了,那麼趁現在說清楚也好。
「順道請你別再送我一些,對我而言根本沒用處的東西了。上回把你那盒香轉送給一位同僚,他用了之後還問我哪裡有得買,我告訴他那是紀家香坊的薰香,結果他後來回我說,紀家香坊根本沒賣那種香。」
她蹙著眉又說:「還有上上回你送來的那塊布料,太花了,我轉送給另一同僚,結果她也問我哪裡有得買,我回她說紀家絲坊有,結果她跑遍了全京城的紀家絲坊,偏偏就沒見到跟那塊布料一模一樣的質地花色,弄得後來我這些同僚以為我在戲弄他們,實際上紀家旗下商坊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還有上上上回……」
冉驚蟄細數紀繚綾歷年來的不當贈物,越說越氣悶,更覺得這男人沒事找事,專會給他添麻煩!
在一旁靜心聽著一連串抱怨的男子,原本聽見她將他的饋贈全轉送別人時,是有一點惱的;可到後來沒發現她居然能將他歷年來的贈物如數家珍,心裡惱意也就平消許多。
就這麼聽著她抱怨他、以及他送她的東西,不知不覺過了許久。紀繚綾不知該不該提醒冉驚蟄,起初,她允他的一刻鐘早已結束了。
他有耐心地等她抱怨完畢,結束後,還奉上一杯透香熱茶。
正覺口渴,冉驚蟄順手接過那杯茶飲了一口,茶汁入喉,只覺無比甘甜,毫無苦澀;再一口飲完熱茶,她竟不知自己是想問他這茶哪裡有得買,或者是該問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她的「勸告」?
「說完了?」紀繚綾眼帶笑意地問。
她略一點頭。將杯子放回石几上。
只見紀繚綾不知何時已命人將烏桐琴收起,石几上改放了一隻棋盤、一副茶具。
為她重新斟上一杯茶,紀繚綾說道:「這是紀家茶坊今春剛摘取的新茶,驚蟄可是第一個品嚐到的人。滋味如何?」
「呃……還可以。」她嘴硬,不肯說那杯茶又香又甘甜。
「還可以?嗯。」那就是很不錯嘍。他理解地笑說:「對於你方纔的要求,老實說,我做不到。」
不待她反應過來,他又說:「一來,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未婚夫妻之間的饋贈本屬尋常,我沒有理由不送東西給你。」這話倒有幾分霸氣,與他眉間春水柔波迥然不同。
「再者,你同僚無法在紀家商坊裡找到同我送給你的物品,是因為本來就沒有賣。」
「咦!沒有賣?」冉驚蟄詫異了。
紀繚綾美好的唇微微往上彎起。「是的,沒有。」
冉驚蟄怔了一怔。「為什麼?」雖然她不愛用,但不代表那是不好的……事實上,就是因為東西太好了,才沒辦法用啊。
「為什麼?」紀繚綾忍不住自嘲一笑。「僅只一件的物品,怎能販售。」
那原是特地訂製來送給她的,當然不能賣給其他人;然而這背後原因,他不想告訴她。
「只有一件?」為這理由,冉驚蟄再次愣住,半晌,她回神過來,隨即告訴自己不可能……紀繚綾怎麼可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不可能……
見此,紀繚綾只是無奈一笑。
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啦!
「冉驚蟄,」他柔聲喚她。「什麼時候你準備好嫁給我,我隨傳隨到。」
然後,轟地一聲雷,原本戰力還不算太弱的冉氏之一,居然落荒而逃了。
甚至連他們原本爭執的問題,之一:冉小雪到底有沒有養男人?之二:冉小雪到底是不是個蠢蛋?諸如此類的事情都在紀繚綾的「柔情攻勢」下,無聲崩潰。
「繚綾大哥果然厲害。」始作俑者冉小雪躲在一旁觀看,從而得出此一結論。
紀尉蘭好笑地問:「頭一回是驚蟄出馬,下一回呢?」要是冉氏接二連三派人過來探查「姦情」,怕是很難再為小雪掩飾的吧。
許是明白了這一點,紀繚綾略揚聲喊道:「小雪、尉蘭,來我這裡。」
兩名少女趕緊移步到紀氏家主面前,不敢稍有怠慢。
一站定,冉小雪不待紀繚綾開口,便搶先說道:「繚綾大哥無須擔心,小雪有分寸的。」
前陣子紀繚綾到外州巡視商行,不在家中,紀家主子只剩尉蘭一人,凡事好說好辦,沒想到他會提早回來,才入門就發現了石履霜的事情。
本以為紀繚綾身為家主,必定會反對家裡無端住進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但紀繚綾回家後這幾日卻沒有讓人將石履霜攆走,甚至也沒去會一會家裡頭那個陌生人,可算是極有耐性。
雖說是好友尉蘭的大哥,可冉小雪不敢自認為夠瞭解這位未來的姐夫。光看自家姐姐老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就知道什麼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眼前這面若春風的含笑男子,不簡單,不簡單呀。
紀繚綾臉上果然沒有半點惱怒或憂心,只是看著小雪,帶趣地問:「聽尉蘭說,小雪替客人付了伙食費?」
冉小雪趕緊點頭。「嗯。石公子不是白吃白喝的,請繚綾大哥放心。」
紀繚綾當然知道這件事。早在知曉家裡頭多了個陌生人的當下,他已命人前去調查此人的身家背景。
石履霜原籍所在的青州,距離帝京甚是遙遠,短時間內,他派去的人還無法立即傳回訊息,但多少已打聽到此人在帝京裡的活動情況,知道他是一名落難舉子,這才容許他暫時住下的。
多此一問,不過是為了提醒。
修長的手指撫了撫袖上的折痕,他溫聲道:「小雪有權決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會干涉。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雖說是「請求」,語氣也是溫和的,但聽入耳者,卻會忍不住應允他的所有請求,冉小雪也不例外。
「繚綾大哥請說。」
紀繚綾這才說道:「小雪支付給尉蘭的伙食費,往後改支付給我。」
「咦?」大商人紀繚綾會在乎這點小錢?
「從今天起,石履霜遷往西廂。此人吃我的、住我的,你知道我不隨便幫助人,一旦做了好事,必定要求回報。」
確實是紀繚綾的行事風格。冉小雪只能點頭應諾。
「所以,小雪可以繼續替石履霜付伙食費,而他在我紀家庇護下,有朝一日登第,也得還我一個人情。」看準石履霜前程可期,紀繚綾下此盤算。
「官商勾結這種事,我不做。」
不知何時被請來後院的客人一聽見紀繚綾的話,便直言拒絕。
兩名小姐幾乎是同時轉過身去,看著身著布衣、卻有一身才學的石履霜倨傲地站在花園入口。
紀繚綾特地讓家僕請客人過來,可不是為了請他來賞早春花朵的。
也不動怒,他微笑。「不願官商勾結也是可以。但石公子住在我未出閣妹妹的苑落裡,有損她閨譽——」
「哥,如果你是要他以身相許,我可不允!」意會到紀繚綾想說什麼的紀尉蘭趕緊出聲阻止。
但紀繚綾只是對妹妹搖搖頭,笑著把話說完。
「尉蘭的意願我自是尊重,但你既已選擇不仕,此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如意郎君。」他轉向石履霜。「石公子,你家世寒微,想晉身,唯有出仕。如今朝廷因新帝初即位,朝綱尚在整頓,但最晚不出三年,朝廷必會重新開科,屆時你是官,我是商,我要你記得今日我紀繚綾的恩惠,總有一天,你得回報我。」
「包括為尉蘭小姐的終身大事負責?」石履霜諷刺一問。
「不必然是你。你入仕後,身邊必有不少優秀同僚可以介紹給尉蘭。」紀繚綾給的彈性頗大。「希望石公子能承我們兄妹這一份情。」
這麼光明正大的索取恩惠,大抵也只有商人出身的紀繚綾說得出口了,難怪姐姐從不曾在口頭上贏過他。
正當冉小雪如是想著,紀尉蘭已經忍不住抗議:「哥!你把我當成銷不出去的貨品啊?」
冉小雪噗哧一笑。說道:「不是的,尉蘭,繚綾大哥是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一般凡夫俗子,所以才為你預作打算吧。」
否則以紀家雄厚的家產,尉蘭早就已經許人,哪還等得到今天。皇朝固然以十八歲為成年之齡,但民間早婚者不在少數。
「是這樣麼?」紀尉蘭質疑地瞪著自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