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蘭是那種眼光挑剔的女子。雖然他交遊廣闊,官商兩界都有人脈,但若要找到適婚的青年才俊,卻未必能稱妹妹心意。
趁著紀家兄妹聯絡感情之際。冉小雪偷偷往石履霜瞥去一眼。
又一陣子沒見面了,如今她總算不必再入宮執事,返回家中來,卻聽說驚蟄已殺了過來,嚇得她趕緊過來找尉蘭,想預先套好說詞。
沒想到繚綾大哥也在,還輕輕鬆鬆就將姐姐打發回去,真是有如天助。
噯,忍不住又瞅了石履霜一眼。
每回見他,都覺得此人十分風骨。明明尉蘭就替他準備了不少舒適保暖的華服供他替換,他雖寄人籬下,可卻始終穿著自己的布衫。若說石履霜是個趨炎附勢之徒,她是不太同意的;但若說他這個人一身矛盾,她會點頭稱是。
佇立一旁的石履霜冷然看著一切,發現冉小雪目色不時飄來偷覷他,他心裡正不高興,故意不理會她。
注意力回到紀繚綾身上來,石履霜見過不少官商勾結的人虛偽的面貌,獨獨沒見過像紀繚綾這種將「官商勾結」四個字說得如此擲地有聲、俯仰無愧的人。
住進紀家已有一段時日,紀氏、紀氏……這時他才猛然明白何以對這姓氏如此耳熟。帝京市街上不是到處懸掛著紀家的商徽麼?
看來紀繚綾是一名極富有的商人。皇朝重視商業,並不抑商,倘若他能娶紀尉蘭為妻,等於有了一個雄厚的後盾。
石履霜不是那種天真到以為登科後就能從此一帆風順的人,他有野心、有目的,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一個徒有抱負,卻無身家背景的士子要想在官途上順遂,得有很好的機緣。
紀繚綾提議了一項只要是男人都難以抗拒的選擇。
如果他拒絕,只消轉身走出紀家大門,回到帝京市街上,想辦法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但難保不會再發生先前那樣的慘劇;如果他接受了……
為什麼不呢?紀尉蘭是個美麗的女子,又有雄厚身家……娶了她,一輩子不愁吃穿,當官也能當得輕鬆逍遙,不必煩惱是否該為五斗米折腰……
「石公子,你怎麼說呢?」紀繚綾凝著笑眼詢問,一雙春水般的明眸裡,似有照見人心的能力。
石履霜很清楚紀繚綾是怎麼看他的,說不得也早已探過他的底細。今日若易地而處,他也會這麼做。薄唇微微抿起,他不無嘲弄地道:「石某雖然不是聖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今日受人一杯水,來日必定湧泉以報。」
紀繚綾眼底激起一瞬欣賞,頷首。「好極。繚綾從不和聖人打交道的。」
此時冉小雪忍不住低聲問:「尉蘭,他們這是在做什麼?講話這麼玄?」
紀尉蘭回答:「哥哥談生意時,都是這樣子的。」
也就是說,紀繚綾根本把留不留石履霜這個食客當成一樁生意在談,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那麼,你要什麼?」兩名少女交頭接耳之際,石履霜忽道。
「呃?」冉小雪怔了半晌,才意會到石履霜這句話是在對她說的。
「履霜是問我麼?」先確定一下,免得弄錯了。
「可不是?雖然小雪幫我是因為要負起責任,但你為我做的,已超過尋常人太多,我回報你也是應當的。」所以他再問了一次,似想確認。
「你要什麼?」
石履霜不相信有人幫助別人卻不求回報。如果能先知道以後該怎麼還她這份人情,他心裡會踏實許多。
她要什麼?嗯,滿值得深思的問題。
這值得深思的問題,令冉小雪想了許久……
久到一旁的紀尉蘭推了推她的肩膀。「小雪,你睡著了麼?」
好友素來就有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說不定此刻境界更高,已練就睜著眼睛也能睡的功夫了,喏,這會兒不會是入定了吧?
紀繚綾呵呵一笑,打起扇子帶趣地看著自家妻妹。
冉小雪的遲疑教石履霜心裡忍不住湧起一股失望。
一個恩惠,卻盤算這麼久,該不會是在想要怎麼獅子大開口,希望他掏心掏肺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報她的,但如果因此證明她跟其他人一樣貪婪……
要財?還是要名、要利?雖然這些東西他目前都沒有,但總有一天,權勢與財富在他而言,將會成為無足輕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這些,那麼,他可以輕易給她。
而除卻這些,他什麼都沒有。她總不會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慮了許久許久。末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起,看著一臉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現在的你應該給不起。」
初初聽到那句「不用了」時,石履霜還以為是客套話,可聽到最後,她卻說,她要的,他給不起?
是看輕他麼?她看輕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認為他無法回報她萬分之一?
微微惱怒之際,她忽地走向他來,兩隻溫暖的手以掌心撫上他緊繃面頰,溫聲道:「現在的履霜,表情太嚴肅了。」
他瞪看著她。
但冉小雪不為所動,已轉身向紀家兄妹拱手告別。
「繚綾大哥、尉蘭,我不能待太久,後會有期。」一如她來時那樣突兀地自他面前離開。
她救了他,卻把他丟在紀家寄養;雖然曾在興致來時拉著他去園丘看帝登基,說了一些動聽的話,但其實鮮少聞問,偶爾方來探視,對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個可憐淪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氾濫時,對他回眸一顧——這算什麼?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話說清楚,再走。
何謂「表情太嚴肅」?表情嚴肅何錯之有?
冉小雪驀地頓足,回眸看他。
「再會,履霜,下個月初我會再送伙食費來。」
家裡人已經盯上她,天天跑到紀家探視石履霜不是明智之舉。為免給人家添麻煩,還是少來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擾,今天來的人是姐姐驚蟄,改天勢必還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繚綾大哥既然已經願意攬事了,她自然沒有再多事的道理。
一句話,在冉小雪口中道來,是善體人意。
同樣一句話,聽入石履霜耳中,卻是憐憫與同情。
紀尉蘭將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誤解了小雪的話意,卻不怎麼想澄清。
就誤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閨中密友,這陣子卻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蘭……老毛病別又犯了。」當客人陸續離開院落,花園裡只剩兄妹倆獨處時,紀繚綾輕聲道。
「哥光會說我,我只是不樂意與人分享啊。」
畢竟是紀家唯一的小姐,紀尉蘭任性得有理。
打從石履霜倒在馬車前方那一夜起,她與小雪的兩人世界從此變成擁擠的三人同行,有時她甚至還會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馬車,就是為了帶石履霜去園丘看新帝登基!
這樣有趣的事情卻沒她份,紀尉蘭是怎麼想怎麼嘔。
「尉蘭看不上石履霜麼?」紀繚綾忽移轉話鋒道。
紀尉蘭怔了一怔,聽哥哥又道:「他可是個狀元才喔。」
現在說不要,以後若人人搶著要,可能會搶輸別人。萬一屆時小雪發現她也要,那尉蘭不就得拱手讓人。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妻妹,紀繚綾衡量著,倘若兩個小妹愛上同一個男子時,他該幫誰?或者,直接將那男子丟進河裡餵魚,然後叫她們各自重選一個比較乾脆?希望不會發生這種兩難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準確,紀尉蘭何嘗不識石履霜是個人才。光瞧他能隨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物。如今他時運不濟,流落京城,困居紀家門下,不過是暫時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復科考,他一飛沖天,前程難以限量。
問題在於……
「正如小雪所說,」紀尉蘭說:「現在的他,表情太嚴肅了。」
必定是因為急於跳脫身後的陰影,對於未來抱持相當的覺悟,才會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人很少會停下腳步來關注身旁事物,特別是女人。
娶妻生子應該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標裡,可偏她非常想當一位賢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臉的吧。」紀繚綾笑著指出。
「不見得。」紀尉蘭看著自家美麗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為了某些特殊癖好,會將笑臉習以為常地掛在臉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話,那麼我,欣然承認。」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換個表情?」
「哦?」
「驚蟄姐可能是看膩了哥哥笑臉,才會遲遲不肯承認兩家的婚姻。」
「是麼?呵。」紀繚綾忍俊不住,笑了出聲。「若真是這樣,那我下回見她時,試試看換個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許根本與表情無關哪。但兩兄妹倒是津津樂道起該換什麼表情來博取冉驚蟄的歡心……這種事情。
剛躲回家中,正在畫符收驚的冉驚蟄渾不知自己成為紀家兄妹的話題核心。
適逢婢女蒔草端了一盆水來,她趕緊將人形紙化入水中去厄,週身忍不住惡寒起來。
到底是誰在陰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