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落賴在他家不走,也才一個多月,一點也不算長,但一個月的溫存,已經足夠讓詹落完全融入他的生活裡了,每次他遲一些回家,開門的時候總會有些遲疑,隱約害怕著,怕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並不在屋子裡。
幸好他的擔憂沒有一次成真,每一天都能繼續用冷漠的表情,偷偷認真地享受著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每一點時間。
「溫律師,有人找你。」
「嗯,讓他進來。」他差點在事務所裡打瞌睡。
沒錯,晚上有詹落陪著他,是會睡得很安穩,問題是,縱慾過度很容易精神委靡的,當然詹落那種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怪物,不屬於正常範疇之內。
「溫律師!」
溫庭域呆呆望著推門進來的高高瘦瘦、笑容有點靦腆的少年。黑色短髮,乾淨清麗的臉,眼睛很亮,配上簡單俐落的天藍色薄毛衣,和米色長褲,英俊又朝氣。
「呃,你好。」是新的委託人嗎?「請問有什麼事?」
「溫律師,是我啊。」少年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然後笑起來,「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一向引以為傲的記憶力在這種關鍵時刻,居然不替他爭氣。
「我是小舞,顏舞,你真的不記得了?」
眼前馬上閃出那張化著濃妝、脂粉味很重的臉,溫庭域一陣暈眩,突然覺得實在應該推薦他去參加變臉,或者世界大驚奇之類的節目。
「你、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嘛。」溫庭域有點抱怨,「我怎麼認得出來。」
「哦,」顏舞聽到他的評價似乎很高興,「快要畢業了,所以得穿得正式一點。」
「咦?」溫庭域張大嘴,「畢……業?」
「是啊,溫律師,我有在念大學的啊,詹律師沒告訴過你嗎?」
溫庭域吃驚地搖搖頭,果真人不可貌相,他還以為顏舞就只在PUB跳舞而已。
「不過,本來學校是要開除我的,」顏舞吐了吐舌頭,樣子說不出的俏皮,「幸好看律師幫忙,我才能保住學籍,現在學分都修滿了,很快就可以拿到學位證書。」
「恭喜啊!」溫庭域真心地微笑了一下。他對顏舞頗有些好感,顏舞很坦率可愛,任誰都不會討厭。
「而且也找到工作了,」顏舞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那個……前陣子在家住了一段時間,所以都沒再和你們聯絡……」
「和家裡和解了?」溫庭域記得之前他是和家裡鬧翻了,幾乎鬧到決裂,那個也算頗有地位的父親,怎麼都不能容忍自己有個在PUB跳鋼管的、性向不正常的兒子。
「嗯……還好啦……都是詹律師的功勞啦,那次被趕得沒地方去,還是他收留我呢,」顏舞害羞地抓抓頭,「呃,就是他買了好正式的衣服送我,陪我回家去和他們談,要不然我爸看我穿成以前那樣,早就氣死了。」
溫庭域笑起來,「這麼說,現在你是一切都好嘍?恭喜你啦!」顏舞靦腆的樣子實在很可愛。「對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呃……」顏舞一掃方纔的爽朗,開始吞吞吐吐,「那個……」
「吃過午餐了嗎?」他看看表,休息時間快到了,「我請你吃飯吧,有事的話邊吃邊談。」
「好。」顏舞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笑容很是有趣。
他站起來才發現顏舞其實個子也很高,而且年輕,搞不好以後會比他和詹落都更挺拔一些。
溫庭域選了附近常去的餐廳,兩人剛坐下來點了東西,他就接到電話。
那邊的詹落開口就肉麻兮兮,「學長,你在哪裡?居然不等我就先跑掉,你又偷跑唷——」
溫庭域端整的臉上一紅,馬上正色,「你少無聊,在吃午飯呢!」
偷什麼跑,變態色情狂!他當然記得自己常常都是被那傢伙一句「不可以偷跑哦!」整得叫都叫不出來。
「約會嗎?」詹落居然有點悻悻的,「和誰啊?」
「小舞。」
「哈?」詹落似乎停了一下,「等下,你們在哪?我也要去。」
他那麼急匆匆的語氣,讓溫庭域心裡微微動了動。
詹落果然很快就趕過來了,一在溫庭域旁邊坐下來,就瞪著對面的顏舞,「臭小子,你回來不先來跟我報個到,居然先偷跑來找他?」
顏舞笑了兩聲:「嗯,順路嘛……」
一起吃著飯,零零碎碎說著閒話,挺安穩和樂的氣氛,但溫庭域總有點心神不定,屑落和顏舞兩個人不時朝對方使的眼色太明顯了,顯然他們有些事不能當著他的面談,這讓他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多餘的障礙物。
「學長,你不要老吃那麼清淡啦,」詹落望著他盤子裡的沙拉忍不住抱怨,「蘑菇、青菜的,說什麼健康,你都不長肉。」
「我的胃不該吃太油膩的。」溫庭域回答得自然而然,沒注意到顏舞正用怪異的眼光看他們倆。
「話是這麼說,但你不能總吃素,晚上我給你煲養胃的湯吧,你想喝什麼?」詹落完全是愛妻的口氣。
「都好,對我來說沒差,淡一點就好。」溫庭域專心把沙拉又拌了拌,抬頭正對上顏舞張大的眼睛,「嗯?」
「溫律師……」顏舞一副吃驚的表情,「你們倆……你們倆……」
「在交往啊。」詹落坦然地說。
「什麼?」顏舞一下子放下手裡的刀叉,似乎很憤怒,「詹律師,你那時候明明跟我說你們根本不是的……你騙我!」
「小鬼,」詹落溫文的笑容稍微有點狼狽,「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才沒騙過你……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是和學長在一起,你別搗亂了。」
顏舞居然紅了眼圈,「你騙人……你明明說……早知道我就不該信你……」
溫庭域只覺得吞下去的東西梗在喉嚨裡,有點難受。
事情想一想其實很簡單,早些時候,詹落應該是和顏舞在交往吧,現在不過是詹大少爺在舊愛新歡之間的左右為難而已。
「小鬼,乖乖吃飯啦!」詹落注意到旁邊男人的沉默,尷尬地敲敲叉子,「別胡說了。」
「我吃完了,」溫庭域站起來,「還有點事,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他轉身的時候,聽到顏舞有些委屈地在叫:「溫律師……」然後是詹落低聲的恐嚇,「給我閉嘴!」
溫庭域皺著眉頭走出餐廳,暗暗歎了口氣。
現在的處境,他不僅覺得不適,而且不安。
這次見面之後,詹落不怎麼在他面前提顏舞,雖然一再對他強調,「我和小舞沒什麼,你別亂想。」
但對於他和顏舞之間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的解釋,又顯得閃爍其辭而且敷衍,溫庭域也不追問,只是有點兒灰心。
他只大概知道,詹落努力不讓他有和顏舞獨處的機會,似乎怕顏舞會亂說什麼似的,一想到自己是個取代了顏舞舊日地位的「新歡」,他就覺得隱約的厭惡。
這天晚了些回到家,開門進去,早該先回來的詹落卻不在。
溫庭域愣了愣,茫然了半天,本能地想去樓上看看。
他有詹落那裡的鑰匙,是詹落後來給他的,雖然用不著,好歹也作為某種特別的證明。
門輕易打開,客廳裡果然坐著詹落,還有顏舞。
兩人只是坐著,並沒有什麼出軌的舉止,但看到他卻吃了一驚,顏舞更是當場漲紅了臉。
溫庭域本來只想隨意問一句「要不要一起吃晚飯」之類,見顏舞垂著頭,一副被撞破真相的羞澀,卻讓他也尷尬起來。
「呃……我只是看看你在不在……你們慢慢聊。」他忙轉身快速離開,突然覺得打擾了他們的自己,比他們還要不堪!
一個人隨便吃過晚飯,就到書房裡關上門開始工作,天氣已經轉暖了,就算沒有詹落陪著,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庭域?」詹落回來,對著他缺乏表情的冷淡面孔,有些心慌,忙伸手抱緊他,「怎麼了?你不高興?」
「沒有。」
「因為小舞?你不要誤會,他只是來拿走以前借住—我家時寄放的東西而已,我跟他沒什麼的。」那顏舞臉紅什麼?
溫庭域突然覺得有點疲憊,「哦」了一聲表示明白,就不再做聲了。
就當只是自己多心好了,疑神疑鬼地吃醋,實在不像個男人,他也不想這樣。幸而工作很忙碌,詹落看起來對他也還是不錯,就不再花時間胡思亂想、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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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律師。」
「嗯?」他看到助手的表情,就猜得出又要有事可做,索性忙到死算了。
「李議員的大公子又提出申請,要你當他的辯護律師。」
「嗯。」再正常不過,李威是他老客戶,一年到頭,大大小小不知道要光顧他多少次。
先不說替這種人辯護只會讓他聲名狼藉,光是要對著那個氣焰囂張的大少爺,他也覺得心煩,但他以後需要李議員幫一些忙,現在撒手的話,以前辛苦鋪好的人際關係,就全白費了。
「這回是什麼事?」溫庭域端起剛沖好的咖啡,喝了一口。
「和人發生糾紛,他錯手把那人當場捅死了。」
溫庭域皺了皺眉毛,他其實對命案有種本能的排斥,「誰?」
「就是梁教授,他女兒被人分屍的那個,你還記不記得?」
溫庭域手一抖,小半杯咖啡都潑在身上。
「呀!溫律師!」
「沒事,不小心手滑……」忙抽了兩張紙巾,狼狽地擦拭著西裝外套上開始慢慢擴散開來的污漬,手卻有些僵硬。
隱約似乎又聽到老人歇斯底里的聲音。
「溫律師,你看清楚,我女兒死得有多慘!她是冤枉的!
「她今年才十九歲!她才剛考上大學,我們全家都還來不及為她慶祝!
「溫律師,你看看這些照片!她多漂亮,聰明又可愛,她可以有很好的前途的,溫律師……
「她是個好孩子,可是她死了!溫律師!」
那個一夜間剩下的頭髮全變白了的老教授,當時他並不放在心上,現在想起來,一夜白頭,其實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那個死了女兒的父親……現在也已經……
「溫律師,這個委託你準備接受嗎?」
溫庭域定了定神,「把具體情況告訴我。」
「李威堅持否認自己故意殺人,他說是粱教授潛入他的住宅,發生口角以後就持刀行兇,他正當防衛才錯手把對方殺死,不過從現場情況看來……」
等助手匯報完了退出去,溫庭域有些茫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發生爭執是沒錯,梁教授先動手也有可能。
只不過,一個二十歲體格健壯的年輕人,對五十多歲身體虛弱的老人進行正當防衛……其實一拳也就夠了。
真的,完全沒必要捅他那麼多刀……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溫庭域正握著杯子發呆,他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鎮定了一下才提起話筒:「你好……是我,你好,李先生。」溫庭域垂下眼睛,漠然地把玩著舉在手裡的咖啡杯。
「嗯……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咖啡又灑了兩滴在衣服上,不過這回他懶得擦,反正都已經弄髒了,再髒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嗯……好……」
奇怪自己的聲音稍微有點遲疑,是狀態不好的緣故嗎?
和那個人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覺就變得軟弱了吧。別傻了,溫庭域,你……照著自己的路走就好了,那個人遲早就要離開你的。
別讓他影響你。
可是好像……來不及了,已經被他影響了。
溫庭域回到家有些躲躲藏藏的,害怕詹落知道這件事,雖然他遲早會知道,但目前兩人之間毫無爭吵的平靜與融洽,他還是希望能盡量維持久一點。
「學長,你回來啦,」詹落在臥室裡收拾著東西,「明天是週末……」
「嗯,是啊。」他們約好週末要兩個人出去海邊,天氣的確是轉暖了。
「明天我不能陪你了,另外有事,你別介意哦!」詹落裝好東西,過來很親密地親著他的額頭,「不過晚上之前一定會回來,你要等我一起共進晚餐。」
「咦,你是要去衝浪?」溫庭域看了一眼他行李包裡的東西,詫異地說,「這麼有興致網。」
「是啊,偶爾運動一下嘛。」詹落笑笑,又摟他的腰,「我技術很好的,只是你不知道。」
「是嘛?」溫庭域嘟噥著,「那也不帶我去看。」
「嗯,這次是和事務所的幾個同事一起去,你不是和王SIR他們合不來嘛。」詹落的表情總是那麼優雅恬淡,親吻滿是安慰的意味,「以後再和你去,只有我們兩個人哦。」
溫庭域發現自己真是越來越依賴這個男人,在他懷裡,整個人再剛硬也都會軟化下來,跟他在一起,想起那以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復仇的次數,就會少到幾乎沒有,大概一個人太認真在愛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忘記要去恨。
突然很厭惡再和李議員打交道。
真有點想停下來,不再打那些讓自己不舒服的官司,一切齷齪的東西都到此結束,只和詹落兩個人輕鬆愜意地在一起,詹落說過喜歡他,說過不會離開他,現在總覺得,對舒昂也沒恨得那麼厲害,只要有詹落他就夠了。
是不是陷在愛情裡的人,都會變得這麼軟弱、這麼沒出息呢?不能這樣的吧?
溫庭域又暗自歎了口氣,任由詹落把他壓在沙發上,「喂,我們還沒吃晚飯呢。」
「我現在比較想吃你嘛……一次就好,好不好?乖哦,學長……我最喜歡你了……」
溫庭域翻了個白眼,卻不推開那沒完沒了親吻他的男人。也許……明天要打個電話給李議員……那樣好嗎?
週末,溫庭域一個人在家稍微有些寂寞,就出趟門,去書店買些新進的原文書,抱著選好的書走出來的時候,不經意地看到那個他討厭的禿頂肥肚王律師,也正在收銀台拿著兩本書等結帳。
一開始他還沒什麼反應,直到坐進車裡發動車子的時候,才想起來,王律師……不是該和詹落在……衝浪嗎?
心神不寧地回到家,忍耐了半天,還是自取其辱地撥了顏舞住處的電話。
「小舞?他不在呀,一早就出去了。」接電話的是一直和小舞台租房子的J,很八卦的一個男人,嘰裡呱啦的就像關不上的話匣子。
「啊,他上哪裡去?我聽他說是要去衝浪,對啊,哪知道他突然這麼好的興致……一個人?當然不是啦,坐公車沒有直達的,很麻煩呢,是詹律師開車來接他去的……是啊,我當然沒弄錯了,詹律師在樓下按喇叭的時候,我才被吵醒的……」
溫庭域掛上電話,突然又很想笑。何必花力氣騙他?對顏舞念念不忘的話,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難道他會有什麼意見?難道他會死賴著不放手?
在客廳裡一個人坐著,胃又一陣陣痙攣。詹落第一次抱著他說「我喜歡你」的情景,離他越來越遠了,偏偏他還牢記得剛聽到的時候那種心情。
真是夠了!他自嘲地躺在沙發上等抽痛過去,覺得自己真是一團傻氣。詹落以前明明對他那麼厭惡到極致,他怎麼會以為,詹落現在真的就會像他自己隨口說過的那樣喜歡他,一直陪著他?
等喘過氣來,他就開始收拾東西,把所有屬於詹落的東西全部找出來,連一本便條紙都不漏過,免得屋子裡還留下半點和那個男人有關的痕跡。
本來想當成垃圾一樣丟在門外,但覺得實在太難看了,也不想那麼矯情,就乾脆辛苦點全搬到樓上,扔回那個男人的房間裡,鎖上門以後,再把鑰匙從底下門縫裡塞進去。
好了,乾乾淨淨。也不用再和詹落說什麼,他自己回來看到就該明白的。
這次胃痛得久了一點,他忍耐著開始專心看李威這個案子的資料,也沒法把那種痛楚完全忽略,一直到門口傳來急促敲門的聲音,他才深吸口氣站起來。
他剛剛把門堵死了。
「學長?你在裡面吧?怎麼了,你沒事吧?」詹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惶急。
「把鑰匙還我,詹先生,」溫庭域隔著門冷淡地開口,「你的房間在樓上,請不要弄錯了。」
「什麼啊,」詹落開始笑,「我累了一天耶,不讓我好好休息,還趕我走?你很不體貼哦,學長。」
溫庭域聽著那人輕鬆的語氣,只覺得更疲憊,「累了一天,就回你自己家休息啊,賴在我這裡幹什麼?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詹落在門外靜默了一會兒,疑惑地拍了拍門,「學長?」
實在不想再和這個人糾纏下去了,溫庭域簡單地說:「你的東西,我都已經給你搬回去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麻煩你走開。」
門外長時間的安靜,然後是遠去的腳步聲。
溫庭域半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對付胃部越來越厲害的抽搐,滿頭冷汗。只過了一會兒,捶門的聲音又開始了,而且比剛才要劇烈粗暴得多,顯然詹落也發怒了,「溫庭域,你出來跟我說清楚,你在搞什麼啊?」
溫庭域一聲不吭的按著胃。
他又想起學生時代,和詹落以學長、學弟的身份在一起,那段時間算得上是比較幸福快樂的,那個美麗優雅得幾乎不像男性的學弟,是一直形單影隻的他身邊唯一的朋友。
他是那種不大擅長表達自己感情的人,通常看起來都很冷淡,對詹落的溫情,是他對一個自己之外的人所付出過最深厚的感情,雖然詹落老是抱怨他冷漠。
他其實那時候,就真的是很喜歡詹落的。
孤單的生活裡,唯一一個陪著他的人。
他對詹落的那種信賴和依賴,只要他不說,誰也想像不出來。
可就是這個詹落,當時居然那麼對他!明知道他心高氣傲,自尊得幾近偏執,還用那種作為男性都難以忍受的方式羞辱他……他灰心得一聲不吭離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不會再被人背叛了,哪知道居然會被同一個人傷害兩次。
真是夠了,他是個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