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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上) 第一折 一 作者:沈純
    這個夏天比往常來得更早,所以問劍山莊的白天也來得比往常早。

    玉煙開了窗格子,端了熱水,讓廚房準備了早飯,就打算去喚小姐起床。

    但是她進去凌煙閣的時候,小姐居然已經起了,頭也不疏,衣服也沒穿,就那樣拈了一朵花,坐在窗邊發呆。那是一朵白海棠,瓷白的顏色透明似的襯著那只拈花的手指一應的精緻,花瓣上還帶著露水,嬌艷欲滴。

    小姐正在發呆,這是極少見的事,玉煙卻沒有注意到:「呀,好漂亮的白海棠,小姐,你哪裡天天能摘來這樣的花?告訴我,我去多采幾隻插起來。」

    薛明月笑了,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年紀只有十七八歲,很美而且很文秀,笑起來如同春風拂面,溫柔已極:「傻丫頭,大夏日裡哪裡來的白海棠,況且這也不是我摘的。」

    「那是怎麼來的?難道……」想到這些天,天天有人晚上偷入小姐的閨房,玉煙嚇得什麼也忘了:「小姐!你沒有怎麼樣吧!」

    「沒有,你別著急。」薛明月把海棠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披了罩衫起身:「玉煙,合著其它的一起插起來。還有,這件事別跟人說。」

    玉煙捏著花,死命的點頭的樣子讓薛明月一笑。窗外樹枝一動,她杏眼微閃,然後垂下了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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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鉤霜明月。

    這是問劍山莊大廳前照壁上刻的《俠客行》其中的一句。

    武林中人都知道,問劍山莊從百年前「問情劍」沈放天以名劍吳鉤在江湖上名聲大振起。吳鉤,就變成了問劍山莊的鎮莊之寶。問劍山莊一脈單傳數載,但是他們每一代,都會手持這把寶劍立下江湖不落的名聲。

    只是到了沈白聿這代,問劍山莊又多了一樣名聲。

    這就是明月。

    明月是古往今來最引人遐想又讓人不能捉摸的事物。武林第一公子溫惜花就曾一本正經的說過:如果知道誰家姑娘叫做明月,他就是被打斷了腿也要去看她一眼的。因為一個女子敢叫做明月,她若不是俗不可耐,就定是人間絕色。

    溫公子是多情之人,像他這種人,關於女人的結論一般都是正確的。而他自己也真的那麼做了,據說在溫公子的情人裡面,至少有八個就叫做明月,還不提那些數也數不清的為了溫公子這句話,改了名字的女孩子。

    薛明月不是那些女孩子其中的一個,因為她從生下來就叫做明月。名字是她的母親取的。薛夫人自然沒有聽過溫公子的這句話,更可惜的是,她也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女兒實現了後半句——生下孩子後不久,她就感染風寒去世了。再過了兩年,薛明月的父親也撒手一去,她就成了孤兒。

    薛家雖然一窮二白,卻有一門親戚,她的母親是問劍山莊莊主夫人的妹妹。

    所以薛明月就到了問劍山莊,成了小姐。並且,順理成章的,成了沈白聿的未婚妻。

    結娃娃親這種事情,就像一個美女可能得叫翠紅一樣,只能聽天由命,簡直沒有道理之極。

    溫公子在上面結論很久以後這麼說。

    那天他死賴活賴的拖了沈白聿回家,看一看他那個叫做明月的未婚妻。看完的晚上溫惜花住在了問劍山莊,拉著沈白聿喝了一晚上酒,大醉之後又得出了一個結論。

    溫公子的結論通常都是正確的,只是這一個除外。

    他自己也知道。所以第二天溫公子醒過來以後文質彬彬的告辭,過了一天,送來了一對行色高古的龍鳳玉珮,作為還禮。也有好事的人就說這是方天銀戟怕了吳鉤劍,溫公子聽了只是笑笑,不為所動。

    江湖上的人也不會把它當真,畢竟,他是溫惜花溫公子,而沈白聿是他的好朋友。

    沈白聿也是公子。

    他話少,朋友少,不愛醇酒也不喜歡美人,每年只在江湖上露面幾次。他沒有溫惜花那麼隨和,沒有他有錢,沒有他武功好,甚至沒有他英俊,但是在武林的口碑裡,他依然是公子。

    對於世家子弟,人們總是很寬容的。

    薛明月經此之後艷名天下傳,能見到她的人卻很少。第一是因為像是溫惜花臉皮這麼厚的朋友沈白聿本來就不多;第二則是因為薛明月是位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而不是位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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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閨秀雖然沒有俠女那麼有名,但她們每天要做的事一點也不少。

    現在君奕非就坐在薛明月住的凌煙閣外幾十米的一棵樹上,看著這位大小姐手裡端了一碗藥,朝沈白聿住的問劍居走去。

    這是每個早晨薛明月起來的第一件事,她會在約摸半個時辰以後回來,彈一會兒琴再做做針線,然後便去和沈白聿、問劍山莊的莊主沈楚秋一起用午膳。不過沈楚秋最近病了,沈白聿三個月前和「南天一劍」葉淄霖決鬥受了傷在休養,所以現在的午膳就簡化到在沈白聿房中用。自從一年多前沈夫人忽然得了失心瘋,跑去溺死在院子裡的荷花池後,沈家人一起用飯就再也沒有了——這些都是君奕非聽沈家的僕人說的。

    一個人天天呆在樹上,自然會知道許多事。但是一個人天天呆在樹上,也會變得不能不想很多事。

    薛明月在廊間消失之後,整個凌煙閣也變得悄無聲息,沈家人都愛靜,僕人沒事向來不會亂闖。月白的身影在心頭閃閃的,君奕非想了又想,許久之後,他才歎了口氣,摩娑著腰間的佩刀,自語道:「上弦啊上弦,真是對你不起,天天陪我在這裡偷看,你必定寂寞了。」

    忽聽一人幽幽的歎氣:「若是寂寞,何不下來陪我喝杯茶?」

    君奕非差點兒沒掉下去,他呆呆的看著樹下的薛明月仰起頭來,朝他甜甜蜜蜜的微笑:「你若不下來,我就只好上去啦。我的茶具很貴,爬樹的時候若是打了,我就哭了要你賠。」

    君奕非坐在薛明月的閨房裡,看著薛小姐煮水烹茶,直到一杯茶遞到他面前,才終於苦笑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

    薛明月笑道:「若是天天有人送我白海棠,這樣的呆子我也希望多認得幾個。」

    君奕非拿了茶,一口氣灌下去,歎道:「雨前的碧螺春配梅花雪,你拿這樣的茶招待我,未免糟踐了。只可惜,我再沒白海棠拿來謝你。」

    薛明月道:「不,是我該多謝你才是,那十三支白海棠已是給我天大的人情。就算你神通廣大,能在莫小王爺的府上出入無人之境,也沒法叫他那株四季常開的『十三貴人』多開出一支花來。」

    君奕非失笑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我只當你……」

    薛明月嫣然道:「只當我是大家閨秀,不解世事是麼?」

    她笑著喝完手中的茶,又道:「其實你又何必說破?有時候你肯騙騙自己,便會開心許多,只是人人惟恐自己活得不夠清醒,自然活得不夠快活罷了。」

    君奕非苦笑道:「我何嘗不想騙騙自己,說薛小姐你是對我青睞有加,才肯讓我進你的香閨陪你喝茶。可惜身上的『逍遙游』不解風情,弄得我真氣渙散四肢無力,你叫我怎麼快活得起來。」

    薛明月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上了我的當,是不是很不開心?不過你總該知道,男人上女人的當,是天經地義的事,比世界上很多的事情要有道理得多。」

    君奕非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不錯,尤其這個讓他上當的女人是他喜歡的人,尤其她還救過他的命。——這簡直天經地義極了!這麼妙的事情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過,明月,我們一定要幹上一……」

    他抬杯在空中,話未說完,身形一晃,就軟軟的倒了下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薛明月伸手,輕輕拂過君奕非頰邊的一絲頭髮,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睡顏,口中喃喃道:「你為什麼要來?其實你若不來,我也不會……你也不必……他……」

    啪。

    她手裡的茶杯碎了,碎片割傷了她的手,鮮血順著皓白的手腕流下來,滴在雪一樣的白衣上。如泣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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