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第一殺手組織青衣樓的殺手。
他雖然出身鄉下,有一個籍籍無名的師父,用一把他自己取了名字的彎刀,武功卻真的很好。
所以,他殺了很多有名的人。
所以,他繼續沒有名氣。
他不在乎。他做殺手本就不是為了名,自然,也不是為了利。君奕非本來可以平平淡淡的渡過一生,但是他覺得,有武功的人都該出江湖。出江湖之後呢,他發現原來混江湖除了武功,還需要人面,需要錢財,需要靠山。
這些,他一樣也沒有,所以他只好去做了殺手。
兩個月以前,他殺人時一不小心受了傷,又一不小心被上山修佛超度姨媽的薛明月給救了。
後來,他一不小心喜歡上薛明月,傷好了以後天天去偷花送給她,最後一不小心,被她藥倒了。
君奕非並不恨薛明月,他這個人不算很深情,但卻很專情。專情的人都希望把自己喜歡的人想像得好一些,君奕非也不例外。所以第二天早上,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雖然樸素卻很精緻的床上,而且氣穴被封,不能活動的時候,反而笑了。
他對著窗邊把玩白海棠的薛明月道:「謝謝你。」
薛明月回頭看他:「謝我?」
「不錯,」君奕非笑的很開心:「你不但沒有讓我缺手斷腳,甚至沒有散掉我的內功,還讓我睡這麼好這麼軟的床,難道我不該謝謝你?」
薛明月身子猛地一震,癡癡的看著君奕非,半晌無言。過了一會兒,君奕非才發現,她其實在說話,只是聲音極低極細,有若耳語,好一陣子,薛明月就是那樣望著他,反反覆覆的道:「原來……是這個樣子……是這樣的……」
君奕非還發現,她的眼眶也紅了。
他再自我陶醉也知道,薛明月看著他發呆的眼睛不是在看著他,而是在看著他的笑臉。喜歡的女人看著你眼泛淚光,卻又不是真在看著你,這種情形只要是男人都會受不了。君奕非沉下了臉:「薛小姐,你莫要忘記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你這麼看著一個男子,傳了出去,豈不是會叫你的未婚夫下不來台?」
聽了他的話,薛明月眼簾一垂,頃刻間就沒去了哀哀切切的神色,再抬眼已是一臉訝異,那眼神彷彿他瘋了似的。
上前幾步,薛明月柔聲道:「白聿,你這是在說什麼?我的未婚夫不就是你麼?」
一頓,又笑道:「你這麼說,是在吃自己的醋麼?」
君奕非怔住了。
薛明月款款行至他身邊,彎身撫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白聿,我知道你腿一直不好,心裡著急。但是冷姐姐說了,你傷及經脈,不好好靜養將來只怕好不了。我們這三個月都過去了,也不急在一時,現在姨父又病了,你若強要自己傷上加傷,我、我……」
薛明月抓住了他的手,平視著他的臉,黑白分明的眼中淚珠盈動,纖細的身體打著顫。若不是不能動,君奕非差點就想把她擁進懷中。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從外面喊了一句:「小姐,公子的藥煎好了。」
薛明月拭去眼淚,定神起身道:「那你端進來吧。」
君奕非哭笑不得,看著薛明月把自己扶起來,順手點了他啞穴。這時門開了,一個小廝端著一盞藥進屋來。君奕非認得他是沈白聿的書僮小茗,不由得心中冷笑。
他是刺殺易容的大行家,剛剛起身就知道自己除了梳洗過,沒有任何不適。這小茗,據說是從沈白聿少年時就跟在身邊的,他倒想看看自己這個「少莊主」怎麼當下去。
小茗來到跟前,把藥交給薛明月,看見沈白聿盯著自己,展顏笑開了:「公子,你精神比前幾天好多了,臉色也沒那麼白了。我早就說還是冷小姐醫術最好,之前早就該去請她來給你治,省得便宜了那些庸醫!」
薛明月試了試溫度,放到一邊小几上,笑道:「冷姐姐出去辦事了請不到啊,何況黃大夫也算是過去的御醫,醫術未必差到哪兒去。」
小茗一邊打開窗,一邊嘰裡呱啦的說開了:「他若是御醫,那我還要替皇帝捏把汗呢!公子才回來那十幾天昏迷不醒,他開了幾副藥也沒見起色,還天天在人後嘀咕說公子這回是不行了……呸!他老眼昏花無才無德,才真該不行了呢!居然咒我們家公子。」
「好好好,都念叨幾十天了,你氣還沒消停乾淨呢。」
「那是當然,我早都說了……」
聽著薛明月和小茗一搭一檔的聊起來,陽光透過剛剛打開的窗子射到屋子裡,照得人又慵懶又睏倦。君奕非斜靠在旁邊的薛明月身上,聞著淡淡的女兒香,彷彿進入了一個奇麗而不真實的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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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奕非就這麼成了沈白聿。
他每天被點了啞穴躺在床上,吃吃喝喝,除了薛明月按時來餵他吃藥,就只能看書睡覺。問薛明月什麼,她也不答;他若破口大罵,她就把啞穴一點,衝他笑。時間一長,好奇還沒把他憋死,無聊幾乎已經要了他的命。
這天薛明月居然在中午吃完飯後沒多久又回來了,點開君奕非的穴道之後,靜靜站在一邊等他開口。
好久,君奕非才望著床幔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我覺得自己像什麼?」
薛明月不動,也不說話,君奕非逕自接下去:「我覺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魚,翻著肚子等著別人想好怎麼宰我。」
薛明月還是不說話,卻動了。只聽錚的一下,寒光耀眼,午後的烈日猶自不如。君奕非看著她手中的一泓碧水,道:「莫非這就是吳鉤?」
薛明月這次回答了:「不錯,這就是天下排名第九,劍裡排名第一的吳鉤劍。」
君奕非目不轉睛的盯住薛明月的手,道:「別人都說劍客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吳鉤在這裡,那麼沈白聿呢?」
薛明月轉過了身,也盯住他道:「沈白聿在。因為你就是沈白聿,吳鉤是你的劍,我不過是幫你把它拿出來。」
君奕非卻不願看她了,轉過眼,繼續望著床幔:「人家都說假話說一千次就會變成真的,這句話果然不錯,現在我都快以為自己真是沈白聿了。」
薛明月笑了:「你本來就是沈白聿,問劍山莊的少主,吳鉤劍的主人。你還有一個好朋友,他喜歡醇酒美人,使一把方天銀戟,是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他很奇怪,有時候會突然來找你出去,然後你們一起失蹤好幾個月;又會突然和你一起回來,兩人都帶著一身傷。你們偶爾會一起賞月喝酒,卻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只是第二天就發現這裡所有的酒不見了。他還喜歡明月,有很多叫做明月的情人。你還記不記得他?」
君奕非歎氣:「我自然記得。方天銀戟,溫公子、溫惜花,江湖上誰若不知道這幾個名字,那他的耳朵就是白長的。
薛明月拍了下手,嬌笑道:「白聿,你記起來了!溫公子今天托人帶信給你,說是找到了一罈陳年的女兒紅邀你共酌,你不能喝酒,所以他說讓你看著他喝也是朋友情分。」
君奕非苦笑:「這也是邀我共酌?這倒真真是個妙人。這樣的朋友,我真希望沒見過。」
薛明月開心地道:「你連這個也想起了麼?以前你最愛說的就是這句,『只恨不得從沒見過溫惜花這個人』。現在可好了,你這幾天心緒不寧,怎麼都說自己不是沈白聿,我還怕今天我要替你推掉這酒約呢。」
薛明月越說越開心,那樣子真的很像一個為怕未婚夫失態而著急了很久的女孩子,說話的神情又乖又可愛。
君奕非老老實實的望著她,歎道:「江湖第一啊,我有幸能看溫公子喝酒,只怕有無數的女孩子都會忌妒的把她們的小手絹咬破哩。」
薛明月接口道:「是極是極,一定有人忌妒你忌妒的要死。」
君奕非又看回床幔,眼神專注的像是那裡突然長出朵花來衝他笑,喃喃的道:「不錯,這真真是天大的福氣,這樣的人,我還真是不能不見一見……」
君奕非現在倒真希望自己真沒見過溫惜花這個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居然這麼能喝酒,這麼能說話。
溫惜花的確長得很英俊,很愛笑,笑起來尤其好看。他一笑起來,君奕非就覺得自己好像和人坐在天下第一樓的貴客席上,桌前擺滿山珍海味,口袋裡裝滿了銀票和珠寶,周圍陪酒的都是最美最好的女孩子,一邊跳舞還一邊偷眼看他們。
——這樣的人,不是公子,你還能叫他什麼?
溫大公子從一進來就彷彿自己是主人似的落座喚茶,然後就和他講話。第一個時辰講的是他上上上個月怎麼在柳州英雄救美,對一位名門閨秀一見傾心。第二個時辰講的是上上個月,他怎麼和少林寺的大笑和尚打賭誰能夠偷到松風道長的鬍子,騙到了大笑和尚的紅寶葫蘆裝酒;第三個時辰講的是上個月他怎麼在大漠幫鎮遠鏢局打退了一群悍匪;第四個時辰講到這個月他在聽雨榭賴了大半個月,終於被蘇綵衣蘇老闆忍無可忍掃地出門。
等到溫公子興致勃勃的講完,已經月上中天,酒也下去了大半壇。
「唉,」溫惜花拿著酒杯不甚留戀的道:「白聿,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和你說話,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不論我說什麼、說多久,都不會插話。」
從頭到尾,溫公子就沒給他一個可以插話的機會。
薛明月解了他的啞穴和上身的穴道,像是知道他不會亂說,居然一直沒有露面。
窗外月色正好,夜涼如水,本來是個很美的晚上,可惜君奕非一想到薛明月心就亂了。記起當初第一次見到薛明月時她的模樣,他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坐在窗邊看月亮的溫惜花也歎了口氣。
兩人轉頭,溫惜花朝著他一笑,抱著酒罈拍案而起,道:「可惜啊,我好容易找來這罈女兒紅,保證比我們以前在醉仙居喝的純正許多,你卻不能和我一起喝。本想留給你一些,又怕你看了難過。朋友一場,為了讓你不難過,我還是幫你把這酒喝光了吧。」
他也就真的端起酒罈,一口氣灌了下去,這樣的朋友意氣,君奕非看的眼都直了。
喝完之後,溫惜花袖子一拂,推門而去,口中吟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聲音漸行漸遠,很快就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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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籟俱寂。
薛明月手裡執了一盞燈,再提了一個食盒,來到花園池子的假山旁邊。停了一會兒,一閃身,消失在假山後面。
夏日本就炎熱濕悶,這假山之下通往花園的池底,更是顯得濕熱難當。燈火昏暗,薛明月沿著台階小心翼翼的且停且走,走到最下一間鐵欄圍住的囚室前幾步,忽然站住了。
她歎了口氣,幽幽的道:「既然跟到這裡,你也不必躲躲藏藏。畢竟,我攔得住你麼?」
後面跟著的人前行幾步,出現在燈光之下,也歎氣道:「到了這樣,你還在騙我。你若有心攔我,我怎能跟你到這裡。」
薛明月轉身瞧著來人,不住搖頭:「溫公子,溫惜花,唉,為什麼你就這麼喜歡管閒事呢?」
站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是君奕非。
薛明月用的是沈家的獨門截血點穴法,君奕非試了很久都沒有自行衝開,反而弄得氣血紊亂。結果今晚他以為溫惜花拂袖而去的時候,一股真氣忽然而至,衝開了他下身所有穴道。
君奕非道:「沈白聿是溫惜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下落不明,忽然有個陌生人取而代之,這自然不是閒事。」
薛明月淡淡一笑,彷彿他是無知孩童,搖頭道:「你以為溫惜花怕他被人害了?你當我把他囚禁在這裡?你這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你既不瞭解溫惜花,也不瞭解沈白聿。」
君奕非冷笑道:「我自然誰也不瞭解,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每天晚上一個人出來這裡,必定是有理由的。」
薛明月道:「你雖然不能行走,耳目倒很靈便啊。我來這裡,自然是有理由的。若我一日不來送飯,裡面就會多出一具死屍。所以就算每天多累一點,我也是要來的。」
君奕非道:「你倒真是好心。」
薛明月不為所動,道:「話都說完了麼?若你沒話說,我可有事要做了。」她前行幾步,把燈放在一旁,俯身把食盒打開,一樣一樣把食物放入囚室的開孔。君奕非看著她專心致志的模樣,倒像是服侍自己的父母親人。
收好食盒,薛明月立起身子:「你是不是想看看這裡面的人是誰?那為什麼還不過來?怕我陰謀敗露後殺你滅口?」
君奕非道:「我不必看,因為我已知道這裡面的是何人了。」
薛明月道:「哦?說來聽聽。」
君奕非道:「若是沈白聿有難,溫惜花自然會自行出手,他來了又去,必是知道沈白聿無礙。沈白聿無事,你又在這裡,那這裡面的,只可能是一個人——問劍山莊莊主,沈楚秋。」
薛明月愣了半晌,終於搖頭苦笑道:「原來錯的人是我。你竟是個聰明人。唉,我早該想到的,沈家的人……」
片刻後,薛明月又道:「你也沒有全對。這裡面的人雖然是問劍山莊的莊主,卻不是沈楚秋。」